詹父坐在首位,左右是詹母和詹致和,然后是詹致容姜茂,末尾是詹致容丈夫和程子杰。
詹母不时替姜茂添菜,劝她多吃点,顺手又给程子杰添了一筷头。程子杰认真道:“姥姥,用自己的筷子替人添菜不卫生,我们礼仪课老师讲的。”
詹致和道:“妈,子杰没说错。”
詹致容也附和,“我都说咱妈多少回了,要用公筷替人布菜。”
詹母有一堆话反驳,到嘴边说了句:“看这记性不好,老忘,”随后朝姜茂笑道:“想着都是自家人,茂茂别介意啊。”
姜茂摇头,“没事。”
詹母又说:“这小区的环境适合养老,回头让你爸也搬这住,天然的氧吧。”
“妈你糊涂了,”詹致容说:“公职人员怎么会住这?买得起也不敢住。”
詹母尴尬地笑笑,垂头吃饭。
詹父放了筷子,看向姜茂问:“你姥爷身体怎么样?”
“挺硬朗的。”姜茂说。
“抗战七十周年大阅兵,镜头拍到了姥爷,还是爸指给我看的,”詹致和笑说:“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
“你们婚礼的时候,让致和提前两天去接你姥爷,也让他上台说两句。”詹父道。
“姥爷耳背得厉害,估计都不大能听清。”詹致和接道。
“小百十岁了,这也是子孙们的福气。”詹父说。
姜茂的姥爷姥姥都很有作为,他们曾念过西南联合大学。她姥爷从前参加过越·战。她姥姥学医的,早在三十年前就过世了。
“姥爷做寿的时候我们去舅舅家,他说要来参加婚礼的。”詹致和说。
“不如让茂茂姥爷提前取个名?”詹母笑说:“将来给咱孙子沾点福气。”
“将来茂茂生一双,你取一个,茂茂姥爷取一个。”
“这主意好。”詹父道。
姜茂专心吃菜,没接话。
詹致容跟丈夫对视一眼,暗翻了一个花式白眼。程子杰不解道:“姥姥,为什么不等舅妈生了宝宝再取,而是要提前取?”
桌上人皆是一怔,詹致容说:“好好吃饭,小孩子不许插话。”又朝着姜茂道:“孩子起名是个头疼的大事,有些家庭能从怀孕想到孩子上幼儿园,让姥爷提前想想,等将来孩子生了正好用上。”
“对对,致容说得对!”詹母附和。说着又用公筷替姜茂添了菜,笑道:“你爸说你现在住的公寓太小,就给你买了套洋房做新婚礼物。回头写你自个的名。”
“不用。”姜茂有些诧异。
“别犯傻,你爸的心愿。给了就收下。”
詹父说:“回头你去看看,不喜欢就换别的楼盘。”
詹致容撇撇嘴,什么也没说。詹母悄悄在桌底踢了她一脚,暗瞪了她一眼。
餐桌上正吃着,赵平壤组装好下了楼。阿姨给了他工钱,他准备要走,被詹母喊住:“小伙子辛苦了,让阿姨帮你拿瓶冷饮。”
赵平壤想要拒绝,阿姨转身就递过来一瓶冷饮。詹母说:“大热天的,多给他拿两瓶。”阿姨又给了他两瓶,赵平壤就这样抱着三瓶饮料出了别墅。
“卖力气的人都不容易……”詹母话没落,阿姨从楼上匆匆下来,说道:“惠姐,床头有一道划痕。”
“划痕?是不是刚刚那工人划的?”詹母说着上了楼,“粗人干活就是不精细,叮嘱他多少回了,新床有划痕不吉利!”
“也许是商家发货的时候不小心划的。”詹致容夹着菜,闲闲地说。
没一会儿,詹母脸色不大好看地下来,“划得很深。”
“妈,长途运输避免不了。”詹致和不在意道。
“这像是新划伤,”詹母坐下说:“有些穷人会仇富,就像故意朝豪车上划……”
“他拆的时候就有了,”姜茂淡淡地说:“我当时在房间,他指给我看了。”
“那我得找商家,”詹母有点气道:“新床有划痕让人心里膈应!”
*
饭后。
詹致和开着姜茂的车随她一起回闹市,出了别墅区没多久,就看见路灯下的赵平壤,他手里抱着三瓶饮料,头顶绕着一圈的蚊虫。詹致和停在他身侧问:“你没开车吗?”
“我等人来接。”赵平壤回答。他一眼就看见了副驾驶上的姜茂。
“我们也回市区,我顺路送你吧。”詹致和说。
赵平壤略显犹豫,说了句:“那麻烦你了。”拉开车门上了车。
詹致和问:“你回东区还是南区?”
“都可以,看你方便吧。”赵平壤给同事发微信,让他不要来接了。
姜茂事不关己地看向窗外,詹致和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扣过她手说:“妈就是这样,跟着爸一路吃苦过来的,偶尔说话不经深思熟虑……”
“没事。”姜茂想抽回手。
詹致和吻吻她手背,温声道:“妈说就随她说,生不生是咱俩的事。主要我也老大不小了,妈难免心里就急了些。”
赵平壤看了眼他们交握的手,和无名指上明晃晃的钻戒,偏过脸看向窗外。
姜茂抽回手问:“车上有水吗?”
“等会我靠边给你买。”
“这有饮料。”赵平壤说。
姜茂回头,赵平壤看她:“你喝么?”
姜茂接过喝了口,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赵平壤也正在看她。
车到了东区,詹致和把他放到一处好打车的地。赵平壤下车,走到副驾驶的窗前,敲敲窗,看着她说:“姜茂,我是赵平壤。”说完转身走了。
詹致和不解:“你认识他?”
姜茂笑笑,“不认识。他认错人了。”
詹致和在半岛花园下车,姜茂掉了个头往回走。沿着路边开了会,看见赵平壤上了一辆面包车。她靠着右车道打方向,直接回了公寓。
她闭上眼酝酿了会,恍恍惚惚入了梦,正要彻底睡着,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梦里,人就醒了。人不知道自己在睡觉的时候最能睡着,一旦意识到自己入了梦,就很难彻底沉睡。这样来来回回了几次,都没能彻底入睡,她索性穿着家居服下小区逛。
她脑海不时浮现出一双静谧幽深的眼睛,和一句:姜茂,我是赵平壤。
赵平壤生气了。
他是气假装没认出他?还是气别的?
*
隔天上午姜茂送詹致和去机场,詹致和交代道:“家私这几天会陆续到婚房,你就看着摆放。
“好。”姜茂应声。
“辛苦老婆了。”詹致和牵着她手。
姜茂笑笑,催他:“要安检了。”
詹致和顽笑道:“你跟盼着我出国似的。”
“那别去了。”
詹致和吻了下她侧脸,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出门还是要穿内衣,这毕竟是在国内。”
“好。”姜茂敷衍应下。她胸不大,今天穿的T恤宽松,也就没穿内衣。她回来的路上放了首摇滚乐,踩着油门去了工作室。
傍晚下班准备回公寓,犹豫了一下,掉头朝物流中心驶去。车靠边上停了会,一辆狂拽炫酷的机车停在他门口,一个短发女生从车上下来,取下头盔脚勾勾塑料凳,熟稔地在赵平壤面前坐下。
赵平壤也没看她,埋头只顾着安排明天的配送。葛洲坝抽了两支烟,偏过头问他:“诶,晚会去吃烧烤吧?”
“不去。”
葛洲坝拢了拢染的蓝一撮紫一撮的短发,说了句:“不去拉倒,”接着大咧咧地搂起T恤,指着肚挤眼周围的纹身,“前天才纹的。酷吧!”
赵平壤没应声,不知该说什么。葛洲坝比他小两届,曾念过同一所中学。去年在发货部无意中遇见,她就时不时地找来,偶尔说一些无厘头的话。
葛洲坝就喜欢他这样,喜欢他不怎么鸟自己。她踩灭了烟头,朝街上来回看,正看着,眼一眯,朝着一辆白色特斯拉说:“这车好眼熟。”
赵平壤看了眼,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干活。葛洲坝又说:“哟,碰见校友了,这不是将要嫁作商人妇的姜家小姐?”说着起身就要过去,刚过街,对方踩上油门跑了。
葛洲坝觉得莫名其妙,折回来道:“她总不会是被我吓跑的。”
赵平壤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没做声。
葛洲坝闲坐了会,打了个哈欠,无聊地问他:“你应该认识姜茂吧?你们住同一个家属院。”
“我妈跟她爸认识,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女儿,我天,她家小女儿就是个天才,让人瞠目结舌的那种天才!不过天妒英才,好几年前被浪卷走了,”随后又八卦道:“她爸妈前两年离婚了,好像就是因为这事。”
“其实我也不讨厌她,她就是独来独往惯了。有时候女生之间就很奇怪,也没什么过节,就是单纯地看不惯不随大流的人。”
“说真的,我还挺想和她交朋友的,总感觉我们身上有共同之处。可她太优秀了,一路都是顺风顺水的优等生,家庭氛围又正派……”葛洲坝自顾自地说:“也不尽然,别看她表面上温顺,骨子里怎么说呢,有点小阴,她高考前把我们校长的车胎给戳了!哈哈哈哈,至今学校都没查出来谁干的!”
“白天她才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晚上就把他汽车轮胎给戳了!哈哈哈哈,我们校长就是个变态,老罚全年级倒数的班大晌午地站在太阳下复习!”
*
赵平壤接到最后一车货,拉上仓库的铁门,又锁上办公间的门,开上路边的面包车回了家属楼。
门头招牌远远地亮着——百事吉物流,承接全国各地,整车零担业务。
赵平壤一直生活地循规蹈矩,上班,下班,回家煮饭。手头松就看一场话剧或音乐会,手头紧就看一场电影或免费画展。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晚上十点,他不太想回家,就在楼下的露天烧烤摊要了瓶啤酒,要了五支肉串。烤肉串的是胡大爷,他嗓门洪亮,精神头足,烤着串朝人吹着皮:“我做过最牛气的事,就是把我妈的床单一扯,弄成降落伞的样从平房上往下跳,然后腿就瘸了!”
食客大笑,赵平壤也笑了声。
胡大爷端给他六支肉串,悄悄地冲他挤挤眼,多送了他一串。
有食客说:“我最牛气的事就是把嫂子给睡了。”
“那算啥,我最牛气的事就是跟人打赌,赌输了吃屎!”
“吃了没吃了没?”
赵平壤啃着串,听着他们瞎扯淡,竟也觉得有意思。胡大爷擦擦汗,坐在他跟前问:“小赵,你有啥牛气事?”
“我没有。”赵平壤摇头。
“怎么会没有,这不算白活了?”
“真没有。”赵平壤喝了口啤酒。
“说吧说吧,都老爷们的,谁还没个牛气事,”胡大爷拍着胸脯说:“放心,大爷一个字都不往外漏。”
赵平壤心口一软,忽然有了想说的欲望。那些从未对人说出的秘密,早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了花。他说:“我没牛气的事,但有一个秘密。”
“我十七岁就有了想娶的人。”
“说说说说,那姑娘多大。”大爷看他眼睛水亮,感兴趣地怂恿着。
“她十五。”
“然后呢?”
“她十六岁那天,我们就……”赵平壤面皮一热,轻声一笑,后面的话再没说出口。
胡大爷激动地一巴掌拍他肩上,“好小子,太有出息了!那她现在人呢?”
赵平壤一怔,回了神,缓缓地说:“她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