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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正文 第189章 巨浪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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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王局长是新闻界的热门人物。

    大幅照片出现在报纸头版,王局长做慈善做的大张旗鼓,倘若往时,必然赞誉不断。如今赶在王公子交通事故当口,何况,新闻界对于“受害者家庭与王家和解,王公子平安回乡”之事颇有争论,王局长的公益并不一帆风顺。

    有的问题十分尖锐,直接就有记者问王局长是不是借慈善洗白。王局长沉声道,“子侄犯错,这是事实,我非常愧悔内疚。我不知什么是洗白,除了给受害者家属的赔偿,这二十万大洋是祖上积蓄,每一个铜板都会用来帮助有需要帮助的人。除此之外,每年我都会拿出一万大洋用于慈善,以后请大家一起监督,看我王某人到底是不是作态洗白。”

    褚韶华有早上看报纸的习惯,当时翻阅到这新闻时还说一句,“王局长这脸皮也是没谁了。”

    程辉说,“是不是当官的都脸皮厚?”闻先生脸皮也不薄。

    褚韶华笑睨程辉一眼,程辉吐吐舌头,闷头吃小笼馒头去了。

    王家兄弟问王局长是何人,昨天也听褚韶华闻太太说过这位局长。褚韶华道,“就是王公子醉酒开车,宋太太才遭了横祸。王公子是警察局王局长的侄子。”

    王大力道,“真是造孽。”

    王二力对宋舅妈没有半点同情,道,“这也是自己命短,旁人有什么法子。”

    过来送请柬的是位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十**岁的年纪,生得一脸机伶相,笑着将请柬与一份厚礼送上,道,“我们局长在国际饭店定了牡丹厅,褚小姐一定要来赏光。”

    “王局长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

    “哪里,我们局长说多赖褚小姐仗义相助,必要当面亲自谢褚小姐。”

    褚韶华接了请柬,大红烫金请柬,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哪家办喜事哪。不过,想来王局长如今官场平安。褚韶华客气几句,收了王局长的礼,也不忘给了这年轻人份小礼物。这是商行准备的,当时服装展示会剩下的,里面有糖果、香水,都是高档货。

    年轻人谢过,客气告辞。

    褚韶华打电话问闻知秋有没有收到王局长的请柬,闻知秋道,“晚上我同市长一起过去,你早些过来市政,咱们一起走。”

    褚韶华考虑到闻知秋已经是张市长的跟班,她不好再做跟班的跟班,“这不太方便,我自己过去就行。”

    闻知秋道,“你打辆车过来,到时与我们一起去就行。”

    张市长对褚韶华印象不错,先时便觉着褚韶华是个有眼力的姑娘,后来褚韶华重金捐助慈善,张市长便认为,闻秘书长眼光果然不错。如今褚韶华过来,张市长道,“褚小姐与我们同乘就是。”

    褚韶华笑,“我就担心打扰市长。”

    “都下班了,没什么打扰的。”

    如此,闻知秋坐副驾,褚韶华和张市长在后排,张市长一把年纪,有这么位青春貌美的小姐陪着,说一说近来上海趣闻,也颇得乐趣。

    张市长没直接问褚韶华闻知秋的婚期,主要是知道褚韶华近来颇有丧事。张市长只是着重赞了一回闻秘书长的人品以及褚韶华的才干眼光。

    褚韶华还是第一次到国际饭店,她平时请客多是在华懋饭店,国际饭店更多的是外国人与明星政客,装潢也更加富丽堂皇。

    头顶流苏型的水晶灯仿佛天上银河,脚下黑白相间的意大利瓷砖典雅大方,来往皆衣香鬓影、当代名流,引路的男女服务生眉目清秀,态度恭敬。王局长在大厅等侯亲迎,双手握住张市长的手,亲热的仿佛失散多年的嫡亲兄弟,“张市长,张大哥,赶紧的,咱们上楼。”

    大家亲亲热热上楼,牡丹厅里已诸事咸备,褚韶华以为这次宴会怕要客人不少,不想只有他们三位。王局长请张市长上坐,彼此一番推辞后,张市长方坐了。王局长又与闻知秋握手,称闻知秋为闻兄弟,然后才正色道,“这位必是褚小姐,我钦慕小姐久矣。一会儿我必要敬褚小姐一杯,没有小姐深明大义,我王某人怕早叫小人害死了。”

    褚韶华连忙道,“您真是过誉了,王局长您吉人自有天助,我也只是顺应天时罢了。”还着一双妙目只管往张市长那里看去,话里话外将张市长比做上海的“天”,张市长笑意更深。王局长也暗道褚韶华会说话。

    王局长哈哈笑着请大家坐了,服务生开始上菜。

    王局长其貌不扬,既没有张市长的斯文,也没有闻知秋的儒雅,但其豪爽绝对远胜二人,酒菜齐备,王局长不必服务生服侍,悉数打发出去,亲自为张市长斟酒,自己连饮三盏,张市长苦笑,“我这把年纪,酒量委实不成,我就随意了。”

    王局长连饮满满三高脚杯的洋酒,一亮杯底,“市长您随便就好。”

    闻知秋、褚韶华不必王局长劝饮,二人也不过陪在张市长身边罢了。褚韶华向来会照顾人,很有眼力用公筷将每次美食放到张市长面前餐盘,有些不认识的,褚韶华还会问一问,态度坦然大方。因各个饭店的招牌菜不一样,菜色各有讲究,王局长对这些如数家珍,很细心解答,气氛一时大好。

    褚韶华第一次见识到政客的冷酷,就是在这次的饭局。

    王局长叙过感激,大家说些闲事,王局长就问起张市长家的公子来,王局长道,“那天见张兄弟,真真人品出众。我有一小女,容貌尚可,市长若瞧得上,说给张兄弟如何?”

    张市长笑,“张老弟家的千金,自是百里挑一,只是小犬已经成婚,如今儿女都有了。”

    “这怕什么,给张兄弟做小就是。”王局长浑不在意,仿佛给女儿结下的不是终身之托,更在意的自是他的政治鸳盟。褚韶华瞳仁一瞬间的收缩,把闺女给人做小,多是没钱人家这么干,王局长在上海如此权势,为了巴结张市长,竟能做出把闺女给张公子做小之事。

    张市长哈哈一笑,“那再给小犬叫兄弟可就不合适的,咱们便是正经亲家。”

    王局长立刻改口,举杯道,“是是是,张大哥,亲家,咱们得吃一杯。”

    闻知秋给褚韶华递个眼神,褚韶华与闻知秋一起举杯,闻知秋道,“今日我和韶华见证公子小姐大喜,我们敬市长局长一杯。”

    自清帝逊位,国家立宪,宪法规定一夫一妻,再没有二房妾室之事。哪怕当今陋习,不少老派人或是权贵之家仍是妻妾成群,但在法律上是不承认妾室的。褚韶华心中极厌恶张王之流,面儿上却是一派明快,“是啊,适逢两家大喜,遥祝二位新人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张市长王局长都是一派喜悦满意模样。

    灯影交错间,席间气氛愈发热络,转眼间,张市长与王局长已亲若一人。

    ——

    难得晴空。

    徐探长请王家兄弟边走边说,日影将人影拉长,王家兄弟颇有些忐忑,毕竟是捕快,不知道这人找他们何事。春风拂动春樱,花瓣簌簌而落,沾人衣襟。徐探长在一处钢桥边停下,他指了桥下侧一处隐蔽的地方,道,“令母就是在此地溺水而亡。”

    王家兄弟脸色微变,徐探长顺桥而下,绕过几丛萧萧叶声的夹竹桃,那里有几个浅浅脚印,有些模糊,徐探长望一眼道,“这应是昨天的脚印了,这个人的脚码数在四零,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捡起一个烟头给王家兄弟看,“抽的是老刀牌烟,不是特别好的烟,但也说不上坏,家境普通。”

    徐探长随手把烟头抛到河水中,浮沉几下,转眼消失不见。

    徐探长拿出一包香烟,三人叶脉青青的夹竹桃畔抽烟,徐探长道,“我平时的职业就是经手探查各类案件,以前在国外学的专业也是这个,如今算是学有所用。褚小姐是城中名人,她的亲人遭黑手溺亡,这件案子便是我接手,最终成为我职业生涯中不多见的悬案。”

    王大力猛的吸了口香烟,一支刚刚点燃的烟烧进大半截,他随手一掐,道,“徐探长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与闻知秋认识多年。”徐探长问,“你们认识闻知秋么?”

    兄弟二人没否认,徐探长继续道,“不知道这些话应不应该跟你们讲,我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闻知秋,我的专业是刑侦方向的法医学,他在剑桥大学求学。我们的家境都不富裕,有两年的时间一起在外合租一间公寓,可以节省花销。他真是个天才。”

    “他打过很多工,在外国人的饭店洗过盘子,拉小提琴挣面包。那时候英国的汽车也很少,他的专业是经济学,我亲眼见他晚上看机械相关的书,有一天,他买了半车旧零件,自己组装了一辆汽车。你们不了解那种难度,就是真正机械专业的学生,恐怕也没几个有他这样的本事。”徐探长声音悠远漫长,仿佛带着王家兄弟回到了那个记忆中艰难又灿烂的留学时光。

    “我们住在一起,我的专业极有趣味性,曾到当地社区警察做助理实习,相处久了,彼此尽管非常忙,也会说到彼此专业上的事。他不懂医学,却听我讲过许多案件,包括我们专业的公共课,他也听过几节。上海具有侦探素质的人中,他是其中一个。”徐探长道,“当时,褚小姐夜晚未归,程辉打电话给知秋。就是他带着程辉找到这里,他由当时留在这里的脚印判断出,褚小姐落水,然后,出一人一千块大洋的价格,组织苏州河上的船工打捞。”

    “天色未明,令母、令妹、令妹夫三人的尸身,便是由此地下游捞出。”徐探修长的左手在水面虚虚一划,“闻知秋当即兑现诺言,捞人船只每位千块大洋。直待天明,都没找到褚小姐,待第二天九点钟左右,黄浦江那里有青帮帮众传来消息,褚小姐被人从黄浦江捞出。因褚小姐还活着,知秋给了两千大洋为酬谢。”

    王家兄弟听到此处,颇是感动。闻知秋出此巨资救人捞尸,就是他们王家的恩人。

    徐探长牵动唇角,“如果没有两件我始终不能从逻辑上解释,我几乎相信令亲是受了褚小姐牵连,被歹人袭击,溺水而亡。”

    不必王家兄弟问,徐探长已道,“我立志不放过一个恶人,这是我的职业理想,所以,恕我直言。第一件,知秋是我旧友,他有着侦探素质,能通过这里的脚印推测出有人落水,遂不惜重金捞人。我不能理解的是,破坏此处现场的也是他。是他踩坏了这里的脚印。”

    “第二件,我是公共租界的探长,我与他是旧交,当他的女友出事,他第一个找的不是我,而是隔壁法租界的探长。法租界探长不能越权行事,所以,我直待第二天才接到消息,过来接管这出恶性杀人案件。可惜我失去第一手资料,一切凭褚小姐口述当场之事,除了褚小姐的话,并无旁证。”

    王大力脸色暗沉,王二力沉不住气的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此人话里话外明明是对闻知秋有所怀疑,如果是朋友,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徐探长幽声道,“褚小姐曾被人买凶刺杀,我在这条线索进行过细致调查,并没有异常。如果我查不出异常,那么,便是真的没有异常。我曾经经手过一个案件,一家男主人自天台跌落,女主人哭到昏厥,他们是有名的恩爱夫妻。但是,在发丧时有一位女郎自称是男主人的外室,并肯定男主人必是被谋杀。我接手此案后,发现这家公子是震旦大学的化学专业毕业,天台的栏杆有被浓酸腐蚀的痕迹,后经审问方知,恩爱夫妻背后,男主人早有外室子,并要让外室子认祖归宗,夫妻多有争吵,公子不忿,因父亲有在天台赏月的习惯,腐蚀了栏杆,父亲就此坠亡。”

    “世上很少不能侦破的案件,因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远远高于买凶杀人。”金乌西垂,落日余晕染红粼粼河水,晚风带来一丝寒意,徐探长的声音冷酷如春寒回溯,“褚小姐说,凶手先后将王太太、褚奶奶推落入水,当褚先生落水时,她伸手抓住褚先生,手由此被褚先生抓伤,二人一起被凶手推入河中。”

    “我设想一个场景,那天,他们四人喝了一坛两斤绍黄,一坛两斤汾酒,褚小姐依醉酒之名令车夫停车,随即打发车夫离开。褚小姐的酒量寻常,王太太褚奶奶都是乡下女流,喝酒的机会应该不多,那么,她们的酒量除非天赋异禀,不然,不会超过经常在外应酬的褚小姐。褚小姐已有计划在身,她站在这里,桥上虽有路灯,这里却是桥下,且有密密的夹竹桃遮挡视线,这是难得的视觉死角。”

    “当时刚出正月,上海的夜晚还很冷,时间在九点左右,除了晚上出来应酬的人,路上行人稀少,电车也已停运。就在这里,阴天,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河水无声无息的流淌。先是王太太,其后是褚奶奶,褚先生因是男人,酒量略大,或者他还有神智,在杀手行凶之际,在他落入河水之际,他陡然抓住凶手的手,他抓的太急太紧,凶手被他抓伤,甚至,凶手力气不及他,一时不防,被他拽入河中。”徐探长浑身散发着肃杀冷意,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重演那夜惊魂,“这里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多小时,有一位具有侦探素质与侦探知识的先生带人找到这里。那位先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能从那天褚小姐的行程找到这里,幸运的是,这里留下了案发现场的脚印,这位先生推断出了落水真相,然后,这位先生立刻装作无意的将现场破坏迨尽,花重金在水里寻人。”

    “这位先生与这租界的探长,也就是本人,有着极厚的交情。他了解我,知道我必不会徇私,所以,他没有找我。他找的是法租界的探长先生,那位探长先生是青帮头把交椅,徒子徒孙遍天下。既有助于打捞寻人,也能阻止案件立刻由我们巡捕房接手。因为,这位先生对凶手有着极深的眷顾,不论凶手是生是死,他都不愿意凶手背上恶名。”

    徐探长话音刚落,王大力钵大的拳头便狠狠砸在徐探长脸上,徐探长敏捷的后退两步,仍是被王大力拳锋扫过,撞上身后夹竹桃丛,枝叶折断。徐探长笑着拭去唇角血迹,王大力眼中蹿火,怒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没有证据,这是我的推测。”徐探长平静至极。

    王二力逼上前一步,恶狠狠的盯住徐探长,“你没证据,就能乱编排我表妹!我表妹为什么要害自己亲人!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第一次刺杀褚小姐的两个匪徒,其中一个就是被褚小姐开枪打死。她仅限于知道怎么开枪,先前未开过一枪。如果她感觉到极大危机,她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徐探长牵动唇角伤处,疼的微微皱眉,扣手揩去唇边血迹,“恕我直言,就是两位这样的壮年男子,也不一定有她的胆量。”

    “据我所知,她与自己的亲人关系并不好。据我所知,令母令妹令妹夫颇是贪婪。”徐探长站直,望向兄弟二人,“想必你们也知道褚小姐曾将四十万大洋捐给慈善机构的事,她当然不会为钱杀人。你们当然可以不信我的话,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那么,今晚回家问褚小姐一句,她可敢以自己亲生女儿起誓,她没有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如果她敢,就算我徐真冤枉了她,我必将三跪九叩,在褚小姐面前负荆请罪!”

    夜风刮过,徐探长掷地有声的誓诺放下,远处汽笛长鸣,电车铃叮叮铛铛的自桥上驶过,夕阳彻底的隐入地平线,黑暗扑天盖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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