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热闹的坊市染成暖洋洋的橘红色。
两童肩并肩在热闹的街道上散步消食,敬宣照旧是见了什么都想买,在各间店铺里头钻进钻出,宛如一头忙碌的猹。
郦璟忽的拉了他一把,手指向前:“你看前边。”
只见前方街中心几步远处,站了一高一矮两名衣着华丽的青年——矮的那人显然身着男装的美貌少妇。她丝毫不理周遭的奇怪目光,自顾自的挽着高个子青年说笑游逛。
二人白皙秀美,气度不凡。尤其是那高个子青年,生了一双难描难绘的温柔秀目,微微一笑时宛如冰河融开。暮风吹动了发带,他抬手轻轻拂开,俊美如画,风姿翩然,满街的老少妇人俱是看直了眼,甚至还有胆大的小娘子往他身上丢帕子与绢花。
男装丽人毫不示弱,如护食的母虎般竖起漂亮的大眼睛,彪悍的将一众小娘子们一个一个的瞪走,转头看向自家夫婿,真是越看越喜欢。
对于这种情形,敬宣曾有一个缺德但贴切的评价:母老虎和她嘴里的肉。
——这位男装丽人正是当今太后独女,永宁公主郦玥。
“赶紧跑!”敬宣扭头看见这两人。
他不跑还好,这一跑立刻就被永宁公主瞧见了。她几步追上,高喊道:“小兔崽子还不站给我住!”
郦璟注意人群中隐藏的暗卫也悄悄追了上来,隐没的围在四周。
郦璟率先行礼,“见过永宁堂姐,小弟……”
话还没说完,永宁公主已经一把捏住敬宣的耳朵,“胆量见长啊,前几日吓哭了我家凌儿,今日还敢脚底抹油!”
敬宣挣扎不脱,连连讨饶:“绝对没有,我一根手指没动他,苍天可鉴!他要我教他射弹弓,谁知他准头那么差,打碎了太后宫里的琉璃盏,哭哭啼啼个没完,这可不能怪我!”
永宁公主咬牙:“宫里那么大,哪里不能教,非得在母后宫里教吗?”
“外面冷啊,我怕阿凌受凉,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宫室!”
“还敢狡辩,你不会等天暖了再教么。凌儿自幼老实,会不听你的话?”永宁公主慢慢转动手指,敬宣鬼哭狼嚎起来。
永宁公主边骂边冲郦璟微笑,“阿璟近来可好,你阿耶还没回来啊,这次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走前说要给我带秦州的良驹……你扭什么!”
郦璟张口结舌。
慕容逊忍笑:“好了,小郎君们闯祸哭闹是常事。我倒觉得敬宣为人真诚实在,皇亲中其他小郎君怕你责怪,一个个都远着凌儿。也只有阿宣心宽,与凌儿玩耍一如寻常,难怪凌儿愿意亲近他。”
驸马的声音尤其动人,清朗温润,不疾不徐,光是听着就叫人受用。
永宁公主闻言松开手指,敬宣捂着耳朵忙跳开。
慕容逊弯腰搭两童肩头,笑意温柔:“公主有口无心,你们别往心里去。以后要常来公主府玩耍,想要什么就与长史说,莫要与凌儿生分了。”
敬宣唯唯称是。
郦璟再行礼:“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养的阿凌敦厚温良……”
永宁公主噗嗤一笑:“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叫伉俪情深?”
郦璟一呆:“适才,我看见驸马吃豆酥饼,嘴边沾了豆粉,公主递了块帕子给驸马擦嘴。”
永宁公主不解:“是呀,怎么了。”
郦璟:“驸马没舍得用,趁公主转头时将帕子塞进怀里,只用袖口抹了唇边。”
永宁一怔。
驸马连连摇头,苦笑道:“阿璟眼睛也太尖了。”又抬头对妻子笑道,“你好不容易绣成的帕子,用了可惜。”
敬宣闻言,当场就想说‘成婚这么多年才绣好一块帕子,的确应该好好珍藏,保不齐成绝唱了’。郦璟预先察觉,飞快踢了他一脚,制止他嘴贱。
“你这人!”永宁公主满心甜意,颊上绯红,眼中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慕容驸马低声道:“你不是馋老君坊的酸汤酿么,再不走要迟了。”
临分别前,永宁公主扯下蹀躞上的小锦袋给郦璟。
她笑的跟朵花似的,“阿璟真是好孩子,有学问,有眼力,说话又好听。来,拿着,这个是堂姊给你的花销。”
望着公主与驸马逐渐远去的背影,敬宣龇牙道:“永宁姑母真讨厌,动不动捏人家耳朵。难怪我阿娘说她是匹野马,驸马是她的笼头。”
郦璟:“你再大声点,永宁堂姐会叫你两边耳朵一样疼。”
两童望去,年轻漂亮的小夫妻携手同行,时不时四目相对,无言间情意缱绻。
敬宣又叹:“我阿娘还说,天底下再没比慕容驸马更好的夫婿了,长的好看,门第高贵,文武双全,还温柔体贴,淡泊名利,也不知道珠珠将来有没有这个福气。”
郦璟忍笑:“这话你可以说大声点,永宁堂姐爱听。”
“你也讨厌!”敬宣笑着用力捶了他一拳,“快打开那袋子看看,有多少钱。”
郦璟依言,袋口松开,只见锦袋内金光灿烂一片,粼粼闪耀,竟是满满一袋打造精致的金叶子,每一枚都有拇指大小。
敬宣脸都绿了:“……难怪算命的说你一辈子不缺钱。”
他辛辛苦苦挥霍了半条街,人家还有得赚!
*
楚王府的马车缓缓悠悠,眼看离家不远,郦璟与敬宣下了车,在青石板路上慢慢散步消食,一众王府随从在后头跟着。
敬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郦璟却不知出神到哪里去了。
“阿璟阿璟。”敬宣嚷起来。
郦璟抬头:“何事?”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适才食肆里……”郦璟犹豫了片刻,才道:“明明圣上才是当今天子,可从读书人到买卖人和庄稼人,议论起朝廷恩典说的都是太后娘娘。仿佛太后才是君主。”话声渐轻。
敬宣哈哈笑道:“那又怎样,祖母临朝几十年了,政绩深入人心,三伯才登基多久啊,还宠信杜家那群废物。”说到这里,他撇撇嘴,“论读书写字,三伯远不如我阿耶呢。”
郦璟张嘴又闭上,心道刘侧妃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敬宣揽着他的肩头,大大咧咧道:“阿璟你就是想太多了,你看今日坊市多热闹啊,人人都吃饱穿暖,高高兴兴劲头十足的。国泰民安还不好啊,别的有什么要紧!”
郦璟想想也对:“这话有理。”
敬宣笑嘻嘻的,“所以嘛,干嘛跟祖母过不去,三伯和杜皇后对大家又不好。”
郦璟失笑:“阿宣真是个实在人。”
黯淡暮色下,前方已可见齐王府高大的门廓,数名府奴提着灯焦急的等在门口,当前站了一位神情焦急的管事妇人,身边另有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圆胖女童。
敬宣着急:“糟了,傅母在门口等我,阿娘定然在屋里等着责骂我呢!”
郦璟奇道:“适才派人回来告知在外用暮食了呀。”
敬宣:“阿璟真呆,天黑前回家与天黑后回家阿娘能是一个脸色吗,何况我还买了许多东西,阿娘又要说我挥霍了……我走啦,那几个匣子我带走,其他先留你那儿!”
那圆胖女童一见了敬宣,连忙挣扎跳下乳母怀抱,蹒跚着扑过来。
敬宣脸色都变了,疾步向前一把抱住那圆胖女童,“珠珠别跑,慢慢来别跌了……”他吃力的抱起幼妹,不悦的冲另一名乳母道:“天气还冷,你们抱珠珠出来做什么。”
妇人忙解释:“小郡主惦记郎君,怎么说都不听,咱们实在拗不过……”
郦璟见珠珠粉嫩可爱的面颊上犹有泪痕,笑道:“我们珠珠真乖,来,我抱抱。”
珠珠笑嘻嘻的张开手臂,“小,小小叔…叔父…”
敬宣却扭身:“算了吧你,风寒才好,别过给珠珠了,等你好透了再来找珠珠玩耍。”
郦璟:……
——今天一整日,同座同吃,给你垫的金银铜钱,果然都是错付了!
珠珠两条短胖胳膊紧紧抱着兄长脖子,嘴里含糊着,“兔兔灯,兔兔灯……”
敬宣轻拍她一下,笑骂:“又没到元宵节,哪来的兔兔灯,阿兄给你买了别的好东西。走,咱们回家玩去!阿璟,你也回去罢。”
敬宣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将珠珠交给乳母,跑回来钻进车里一通翻找,最后捧出两个锦匣。
他塞了一个在郦璟怀里嘴里说着,“这盒给你阿娘,别说做兄弟的不关照你,愣着干嘛拿着呀,这下我真走了啊!”
郦璟目送敬宣抱着珠珠迈入齐王府大门,一对有爱的小兄妹,宛如两条面目相似的小胖头鱼。他老气横秋的摇摇头,缓缓走向长巷另一侧的楚王府。
他看见阿耶的乳母安氏远远在门边守候,见了他满脸堆笑着过来。
抬头间,天际最后一抹晚霞如织如诗,云彩灿金,恍若梦境。
适才的热闹散去,郦璟发觉自己依旧只有一人。
*
“世子要歇息了,夫人请回罢。”孙氏客客气气的向安氏行礼。
安氏很是多看了郦璟几眼,强笑着离去了。
华丽静谧的世子居所中,郦璟洗漱后,站在胡床上张开双臂,让乳母孙氏给自己卸下金冠玉佩与锦袍,换上常服。
“母亲呢?”郦璟凤目如点漆,黑白分明。
乳母低着头:“还在前院呢,今日的诗会尚未散场罢。”
“你记错了,前日才是诗会,今日开的是赏花宴。”郦璟道。
乳母一愣,“对,仔细听着,乐伎仿佛还在前院奏乐呢。”
“前日的诗会,请了致仕的国子监梁老大人和他的门下弟子,还有几位文采斐然的新晋士子。今日的赏花宴主客是太原王氏的两位夫人,她们即将随夫赴任外州,这顿算是践行,另有崔夫人许夫人等几位作陪……”
郦璟仿佛背书般一口气说完,垂首立于屋角的四名婢女俱不敢出声。
乳母叹了口气——裴王妃行事她固然不敢议论,但小世子她也不知从何劝慰起。
束好月白色的绫缎小袍,腰间悬上一枚散着幽香的小小绣囊。郦璟放下手臂,语气恢复正常:“母亲知道我回来了,有什么吩咐。”
乳母低声道:“于傅母来传过话了,叫世子睡前再练两幅字,饮了牛乳再睡。”
看郦璟一声不吭,乳母无奈,将胡床上换下的衣袍抱走时摸到一物,托在掌中一看,竟是个小小锦匣。她失笑:“这是今日世子跟六郎买的吗?里头是什么。”
太后诸男孙的排序是先帝在时就论好的,除去年幼夭折的,前头五个依次是敬仁,敬顺,敬元,敬善,敬道。敬宣行六,宗室内皆称其六郎,后头还有七郎敬美,八郎敬孝。
其实先帝早年与其他妃嫔也有儿孙,然而他们都不被列入齿序。
“是耳珰,敬宣买给刘侧妃的。”郦璟将锦匣拿来打开,“我都不知道他买了两对。”
乳母看了看,笑道:“六郎真是淘气,这耳珰做工寻常,嵌的米珠成色中下,刘娘娘平日戴的不是宫中敕造就上等进贡的,哪里瞧得上这等市井货。”
郦璟垂目:“敬宣说,儿子孝敬母亲不在东西贵贱,而在心意。哪怕在路边摘一朵花,在田里割一丛麦子,带回去,刘侧妃都会高兴的。”
乳母正色:“六郎人虽淘气,话却不错。”她亦有子,的确心如此念。
“那,将这耳珰给王妃送去?”乳母迟疑。
郦璟明知敬宣买这耳珰多是为了哄亲娘少骂自己几句,不过……
“送去吧。”他低声道。
梳洗更衣后,层层叠叠如水幕般的幔帐放了下来,郦璟小小的身躯独自躺在静谧柔软的帐幕之中。
他还在等待裴王妃对那耳珰的回复,哪怕只是派人来责骂一句‘勿要溺于嬉戏’呢。
小手指摸索到枕边的锦袋中,里头是他平时收藏的小玩意:晶亮的红蓝宝石,透明的金刚石,纹理漂亮的小玉马小玉貂,父亲用旧的玛瑙扳指和翡翠勾带……
郦璟不缺任何东西。
他只是想要母亲偶尔的陪伴,想要父亲早日回来,这冷清孤寂的楚王府,还不如在学堂热闹呢。
说起学堂,郦璟又想起了唐学士白天说的那个典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所以太后处罚杜家,本意不在杜家,甚至不是杜皇后,而是……皇帝?
圣贤吗?
圣贤当政,国泰民安,怎么也不会是坏事吧。
睡意袭来,眼皮越发沉重。
看来母亲是不会来了,他迷迷糊糊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