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天空下,虎贲亲卫手中的火把宛如毒蛇的眼睛,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忽隐忽现。
裴映被押送进宫,偏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天色未明的清晨,寻常人还眯眼欲醒之时,女皇已经精神奕奕的批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审问裴映只是说她今日处置的第四件事。过去一两年疾风骤雨般的反抗冲突已然过去,她如今牢牢握住了至尊权柄,以至于她对眼前这位敌人生出前所未有的宽容来。
她道,“当初朕聘你为楚王妃,夫婿人才品貌皆是上佳,不算辱没了你吧。”
裴映摇摇头:“当初聘臣妾为楚王妃的不是陛下,而是先帝。若陛下当时能做主,更愿意给楚王聘娶一位非五姓七望出身的女子。”
女皇不意得到这样的回答,一顿之后,“男人心心念念什么人生三愿,中进士,娶五姓女,葬北邙山。即使先帝也未能免俗,朕却不这样以为。”
裴映点点头,“五姓女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娶妻娶贤,日子过的好坏只有自己知道,没必要攀附虚名。楚王若娶的不是臣妾,会快活许多。”
女皇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朕看你是个明白人,又为何要谋反?便是曹王成了事,六宫之主也是曹王妃,于你何益?”
“多谢陛下不曾猜测臣妾与曹王有染。陛下真乃磊落之主。”裴映姿势完美的行了一礼。
这话说的女皇很舒服。
裴映语气平静道,“臣妾襄助曹王谋反,仅仅是臣妾不赞成陛下的做法。陛下为了一己私欲,杀人无算,残害忠良,臣妾只是希望拨乱象,反诸正。”
女皇讥讽一笑,“你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暗助曹王谋逆,彼时先帝犹在,你拨的哪门子乱反的什么正!”那时她连太后都不是,更没想到会称帝。
裴映道:“虽然先帝尚在,但已病入膏肓,陛下数年内就会以太后的身份垂帘称制,自然应该早做打算。”
女皇笑道,“你们连朕当太后都容不得么?还是未卜先知朕会称帝?谋逆就是谋逆,狡言粉饰,敢做不敢当,可笑!”
裴映再次摇头,“臣妾不会未卜先知,但也笃定陛下必不会止步于太后之位。为了更进一步,陛下必会掀起血雨腥风,冤魂无数。”
女皇疑惑。
裴映抬起头,既知必死,她反倒坦然。
她认认真真的端详眼前背手高立的六旬老妇,这位天穹四海之内最尊贵的女人。
哦不,最尊贵的人。
她目光坦然:“三皇五帝以来,世上有过多少位执掌权柄的太后?陛下之前有过不少,陛下之后还会再有的。她们之中,也有权势不在陛下之下的,若陛下当初在幽禁洛川王后就收了手,那未来也不过是这些太后中的一个,千年后泯然众人。”
“可是,臣妾十四岁那年初次见您,就知道您不会愿意成为‘之一’的,您想做‘唯一’。”
女皇沉默良久:“……你什么都明白,并决定反朕。”
裴映:“臣妾不赞同陛下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女皇注视了她一会儿,伤感的叹了口气,抬手叫人进来,“鸩酒,白绫,匕|首,选一样上路,给你留个全尸。”
裴映躬身行礼,“多谢陛下宽仁大度。”
临走出大殿前,女皇叫住了她,“你就不问问朕对楚王父子的处置么?”
裴映道:“臣妾幼时读史,知道古来走险途者,鲜有顾及家小的。夫婿幼子皆受臣妾牵连,臣妾何有颜面过问。若陛下能饶恕,那是陛下雅量,若陛下不能,我们九泉之下再一家相见罢。”说罢,依旧神情冷漠的转身离去。
殿内静谧,女皇独坐案后,看着被关上的朱红大门沉思。
“慧儿,你怎么看?”她出声。
龙椅之后的帘幕被缓缓掀起,端木慧笑吟吟的走出来,“陛下怎么不问她吴王之事?”
女皇横了她一眼,目光宠溺,“顽皮!吴王自尽时你还没出世呢,知道什么。”
端木慧撇撇嘴,“说到底,她还是瞧不上楚王。”
裴映在宗亲贵妇中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
云英未嫁时,便有好事者说她是月中姮娥,清高自诩,目下无尘。遇上投缘的,能多说几句;不投缘的,就是宗室长辈她一样不给好脸色。
女皇悠悠道:“这么多年,裴氏从未议论过朕一句闲言闲语。”
端木慧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笑道:“陛下说的是。记得那年她入宫赴宴,席间睢阳大长公主又对陛下的出身阴阳怪气,裴王妃当场反驳——‘生而贵胄与凭自己登上尊位,何者更可贵?大丈夫不论出身,废物才会喋喋不休自己的出身门庭!上一个废物就是丢了江山毁家亡国的前朝末帝,他的出身不高贵么!’”
女皇噗嗤,“对,正是这话。可把在场的宗室们气半死,睢阳脸都紫了。那时裴氏还年轻,脾气大的很。”
她出身寒门,十几岁起孤身一人披荆斩棘直至登上至尊之位,多少门第高贵强横之辈都败在了她手下,她内心深处实是为自己得意的。裴映当年那番话很得她的好感,于是十余年来她有意无意的默许了这位弟媳的孤高自傲。
端木慧也跟着笑,“那会儿妾刚来陛下身边,被吓了一大跳。睢阳大长公主当场拂袖而去,先帝劝都劝不回来。陛下,您都记得么?”
“记得。”女皇神情怀念,“那以后,睢阳再没跟裴氏说过一句话,一多半的宗亲女眷也都不搭理裴氏了。”
也正因如此,睢阳大长公主逆案被揭发时,还有之后许多宗亲出事,楚王府总能独善其身。但要说裴王妃心向褚皇后,却也不见得。每年皇后寿辰,楚王府虽然贺礼贵重,但命大才女裴王妃写贺词,总有些敷衍。
楚王每有劝说,都被裴王妃喷了回去。
“唉,楚王是个厚道人啊。”端木慧叹气道。
女皇微微蹙眉,“十五弟现在如何?”
“饮过太医开的安神汤,在偏殿睡下了。”端木慧道,“瞧起来伤心的很。”
宗亲皆知裴王妃瞧不上木讷鲁钝的楚王,若这事传出去,估计同情楚王的人就更多了。忍让妻子十余年,到头却是一场空,还可能受到牵连。
女皇叹息:“十五弟不易,没有妻缘啊……”她忽又道,“慧儿给她做续弦如何?堂堂亲王妃,朕来给你出嫁妆,保准婚事风光。”
端木慧忙不迭的跪下谢绝,“不不,万万不可。”
女皇笑问为何不愿。
端木慧跪的端正,目光笔直,神情没有一丝扭捏:“在慧儿心中,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比不过陛下之万一。在陛下身边一日,胜过姻缘子息十倍百倍!慧儿愿一辈子侍奉陛下,见识这广阔天地,学习经纬之才,为陛下的宏图伟业效绵薄之力。”
女皇目光欣慰,“说的好,朕就喜欢有志气的小娘子。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女儿家的膝盖也金贵着呢。”
端木慧笑着起身。
女皇起身在殿内踱步,随口问道:“菁娘还没来么?”
端木慧忙道:“妾命人去永业门瞧瞧,魏国夫人应该快到了。”
——她今年25岁,人生有一半时光都在揣摩女皇的心意。
在她看来,女皇既有诗人的伤感与温情,又有雷霆万钧的暴烈手段。前一刻怀念过往,后一刻下旨诛杀满门。王昧被杀那日,女皇刚对着窗外的玉兰花苞动情吟着‘三十载,如空幻,君别后,无知己’,转头就询问王昧党羽是否还有漏网的。
就像刚才,女皇对裴王妃看似颇为欣赏,但端木慧知道女皇丝毫没有改变主意。裴氏谋反是必死的,差别只是怎么死,牵连多少人。是像当年睢阳大长公主那样被折辱恐吓的杀死,还是像张刘二妃那样尸骨无存。
如今看来裴王妃是个聪明人,应对恰到好处,给自己保全了身后体面。
*
魏国夫人到了。
她刚从都城外回来,连夜骑行了几十里,衣襟鬓发尚沾有露珠,但神情没有分毫倦怠,依旧机警冷静的像一头随时暴起的母豹。
端木慧躬身退出殿外,小心翼翼的关上殿门。魏国夫人上禀的内容她最好少听。
“查的如何?”女皇问道。
魏国夫人:“正如陛下所料,粮草走的西南商贾那条路,用吐普阿浑者的侵扰做幌子;兵械铠甲的源头就在各处军营。兵部每年都要拨钱以旧换新,只消稍做手脚,将无需更换的新甲也充作陈甲汰换下去,便能从中牟利。七八年下来,日积月累,数目很是不小。”
女皇冷哼,捏拳在案上锤了一下,“承平日久,就养出了这么一帮蛀虫!”
一顿,她忽问,“徇私牟利的有北衙禁军的么?”
“有。”
“有守城营么?”
“有。”
女皇气恼,“承谨和唯谨定在其中了。”
魏国夫人:“颍川郡王只经手过几笔,数目不大。梁王衔领禁军分营统将之时,曾将北衙六卫的铠甲军械尽数更换。”她向上直视,“五年之内换了三遍。”
女皇都气笑了,“他可真是雨露均沾呐。”那铠甲兵械就是豆腐做的,也不至于五年换三遍,何况都是上好的精铁!
魏国夫人:“往好处想,北衙六卫都沾了嘴,上下将领无不承领郓王的情面,后来办事才会那么顺遂。”
女皇气到不想说话。
魏国夫人问道:“陛下想处置这些人么?”
女皇知道只要自己说一个‘想’字,魏国夫人几日之内就能给自己弄到详尽的名单与相应罪证——但她不想。
“这些蛀虫可恶。”她道,“但目前还有用,先不动他们。”
魏国夫人:“是。”
女皇沉吟片刻,“串联曹王谋反之事的确是裴氏一人所为,与楚王毫不相干?”
魏国夫人:“眼下看来,应是不相干的。”
女皇起身走了几步,又问:“他们夫妻之间真如传言所说的冷漠寡情?”
魏国夫人:“不是。”
“哦。”女皇兴味,“怎么说。”
魏国夫人略略垂目:“只有裴王妃冷淡,楚王待王妃至少是相敬如宾的。”
女皇:“灵寿儿呢。”
魏国夫人:“楚王爱子如命,一饮一食都要每日过问。后来他远赴秦州,裴王妃每隔七八日才见一回世子。世子想见母亲,得预先找傅母求见。”
“哼,连稚子都不顾,她每日在忙些什么?”虽然女皇自己做母亲也别具一格,但不妨碍她吐槽别人的为母之道。
魏国夫人:“宴饮,办诗会,品评茶道——诸如此类。”
女皇看着砚台微微出神。
她不说话,魏国夫人就静静等着。
“依你看来,”女皇不确定,“裴家知不知道?”
魏国夫人微微皱眉,“都城以外的地方我人手不够,不过这种门阀巨族老奸巨猾的很,没好处的事绝不会做,襄助曹王于裴家……益处不大。”
女皇点头,“对,裴家若参与其中,曹王不会败的这么快,陈令则也不会死的这么利索。不过嘛,倘若曹王事成,斩下朕的头颅,难道楚王与裴家会替我复仇?这些世族啊,从不做赔本买卖,只站赢家。”
魏国夫人:“陛下是否要处置裴家?”
女皇摇摇头,“算了,裴氏只是出嫁女,何况裴家还是有几人能用的。”
魏国夫人无可不可,随即又道:“为绝后患,陛下是否就此处置了楚王?”
女皇难得迟疑了,“这么多年来,十五弟一直对朕恭敬顺从,从没违逆过朕一点意思。有时觉得他比朕的几个儿子侄子都孝顺懂事,常能为朕分忧,何况他母族卑弱……”
魏国夫人声硬如铁,“楚王素有仁厚善战的名声,如今又是文德皇帝仅存世上最后一子。有威望,辈分高,无缘无故的并不好定他的罪名。眼下难得有裴王妃这个由头,若能将他牵连进去,真是一举两便。陛下三思。”
女皇沉吟不语。
她心知魏国夫人的提议是对的,但还是心有不忍。不过若是就此放过了楚王,只怕会生后患,一时竟难以决断。
魏国夫人道:“我知陛下不忍,待楚王身故,陛下多厚待璟世子就是了。璟世子自幼体弱,看着就不是长久之相,赐给他再多的食邑尊荣都无妨。如此,楚王一脉无虑矣。”
女皇仿佛想到了什么,忽问道:“十五弟之疾,真不可医治了么。”
魏国夫人似乎没立刻意会‘楚王之疾’是什么‘疾’,不过她们臣心意相通几十年,旋即反应过来。她略略犹豫:“多是治不了吧。早几年还有楚王在民间求医的风声,这几年也没听有这传闻了。若非有疾,他与裴王妃夫妻情淡多年,怎不纳妾多生几个儿女。”
建朝至今一甲子,百姓休养生息,四方伐御得利,逐渐富庶的结果就是高门显贵蓄姬纳妾的风气愈发盛行。楚王府也有能歌善舞的美姬,不过都是楚王妃养来给自己宴饮时用的。偌大都城中,除了假装醉心金石的曹王,也就楚王洁身自好了。
女皇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前阵子五郎与珠珠没了,灵寿儿病了个把月,朕还派去过御医。”她叹口气,“待朕见过裴桓之后再说这事,裴桓什么时候到?”
“已至商州境内,三四日可达东都。”
*
三日后,裴桓求见。
忙碌的女皇特意空出一个时辰接见他。
裴桓恭敬的伏倒叩首,额头上磕出一个深深的红印。起身时他满脸诚惶诚恐:“臣来请罪。臣下之妹愚钝荒唐,竟犯下谋逆大罪,实乃十恶不赦,阖族共弃!”——他虽四海游历,但身上还挂着一个散轶虚衔,是以自称‘臣’。
女皇合上折子:“去过楚王府了?”
裴桓仿佛被愧悔之意击垮了,身心俱疲的模样,“楚王受了臣下之妹的牵连,如今魂不守舍,茫然不知所措,委实可怜。这真是,这真是……”
女皇微笑道:“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也有词穷的时候。”
裴桓拱手行礼:“陛下,乍闻此事,臣心中的惶恐愧疚之情,实难以用言辞表达万一。不想陛下竟宽宏大度至此,至今未将映娘的罪行公之于众,给裴家留了颜面。”
女皇抚摸宝石戒指,状似随意道:“如此说来,裴家并未参与曹王谋逆了?”
裴桓脸上立刻露出槽多无口的神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臣下再愚钝,也不至于自寻死路。说句僭越的,即便不算身份权势阅历,陛下与曹王一般的赤手起家,不出两年陛下就能将曹王甩到汨罗江尾去了。曹王与陛下,直如萤火微光与清辉皓月,实是不值一比。”
女皇笑了笑。
裴桓:“更别说陛下如今执掌中枢,大权在握,内有谋臣,外有猛将。曹王于荒僻之地谋反,岂不是灭亡早定?放着陛下这棵枝繁叶茂的天命梧桐不栖,反去相就曹王那棵矮脖子歪根树——裴家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如此蠢事,臣可不认哈。”
女皇指着裴桓笑道,“你呀你呀,还是这么促狭。一张嘴没几句好话。先帝总说,见了你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龙案旁整理奏折的端木慧抬起头,悄悄瞥向下方。
裴桓与裴王妃是龙凤双生,眉眼生的极像,俱是骨相秀丽,风华巍然,称不上如何美艳,但自有一股清雅贵气。然而与裴王妃的一丝不苟精心修饰不同,裴大才子那是满身的洒脱不羁,还留了一嘴乱糟糟的大胡子。
这大胡子很会说话。
臣子的辩解之言端木慧听过很多了,但这裴桓别具一格。
裴桓叹道:“恕臣不敬,当初先帝为楚王求亲,父母长辈都说这亲事好。只有臣知道,映娘根本不该成亲。她若远离宫廷,余生诗书为伴,反而能一生无事。”
女皇当初也反对过这门亲事,心生同感:“可惜裴家没听了你的。如今汝妹已亡,只盼裴家长辈得知之后,莫要伤心才好。”
端木慧竖起耳朵——这句话很难回答。裴桓若说裴家不伤心裴映之死,那是凉薄无情;若说裴家很伤心,呃,那就更不好了。
裴桓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不瞒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欲,映娘自幼受长辈疼爱,说全然不会伤心,那是假的。但是裴氏这样的人家,几百年来总是‘大局为重’的。别说一个女儿,就是一群儿子……唉,不修剪枯枝败叶,家系如何绵延。”
女皇轻嘲:“你们倒是永远不吃亏。”
裴桓拱手道:“陛下,我们这等人家于是漫漫岁月中,不过是微星砂砾。多我们一家不多,少我们一家不少。陛下这等人物,才是当空皓月,万里旭日!臣适才说裴氏以大局为重,陛下,您就是这个‘大局’啊!是皇天后土社稷百姓一道定下的‘天命大局’。请陛下放心,裴氏必定矢志效忠,绝无二志!”
端木慧在心中翘起了大拇指,暗呼一声‘了得’!
女皇一路坎坷终获大胜,虽说靠的是自身殚精竭虑日夜筹谋,但一而再的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她心底恐怕也认为自己是有天命的。
大才子果然是大才子,比褚承谨没完没了的捣鼓假祥瑞强多了,更比那群简单粗暴高声谄媚的马屁精强出不知多少。
端木慧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要学习。
女皇的笑意愈发真切,于是也说了些场面话,“裴家忠心,朕是知道的。便是曹王,也不是什么心性奸邪之人,只是钻了牛角尖,非要给已故吴王报仇。”
裴桓叹道:“钻牛角尖的何止是他,映娘又何尝不是。陛下可知当初宁氏兄弟谋反时,扬州百姓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女皇兴味:“你说。”
裴桓道:“百姓们恨极了宁氏兄弟。”
女皇兴味的等下文。
“宁氏兄弟起事时说的冠冕堂皇,然而扬州百姓只知这几十年来,是陛下派人到地方上安贫抚弱,在他们受灾时免除徭役税负,更是陛下打压为富不仁的家族,整顿吏治,清理民间冤案错案。”
“反而宁氏兄弟的兴兵,阻碍了商户做买卖,阻碍了农人播种打粮,更阻碍了读书人来都城赶考做官。士农工商,都深恨自己的大好日子被宁氏兄弟打断,不暗中抵制就好了,如何会帮忙呢。”
“臣去各地打听过过,朝廷剿灭几路宗王谋逆之时,兵锋所至,时常有农人商户去送衣送粮,文人士子前来投效,都盼着朝廷能尽早平叛,还世间一个太平繁华。陛下,这是人心所向啊,可惜映娘不懂。那些满口道义的宗亲贵胄,只知自己利益受损,却全然不知百姓所思所想,如何能胜。”
“说得好!何为天命,百姓疾苦就是天命!动不动说朕牝鸡司晨,揽权专政,倒反天罡,那些蠢货一败涂地了都不知自己败在何处!”
女皇精神抖擞的起身,心热的走了几步,高声道:“慧儿,将适才裴大人说的话记录在册,拟写成篇,散发下去,叫士林百姓都读读。”
端木慧连忙齐声:“谨遵陛下之命。”
女皇转身,“裴爱卿这趟来了,就别走了,留下替朕效力吧。”
裴桓笑着拱手:“是臣不知好歹了,臣真不是能安定下来的性子。年幼时臣不肯好好待在学堂,不知被长辈抽断了几根木杖。臣愿踏遍天下,宣贯陛下的恩德于四海!”
他再叩首,又笑起来,“臣还花着家里的银钱呢,跑不远的。陛下什么时候用得着臣下了,只管传唤就是。”
女皇深知他的性情,也就不强求了,“也行。这回你什么时候走?”
裴桓正了神色,“明日就走,臣得回一趟河东,将映娘之事跟家里长辈说个清楚,还有几位在外领兵任职的堂房兄弟,臣要统统去见一遍,叫他们安心为陛下效力,免得给了小人离间之机。”
女皇连连点头,“爱卿行事,朕是放心的。”
裴桓退下,女皇犹自凝视殿门。
端木慧缓缓走来,咋舌道:“这位裴大人,看着落拓散漫,衣裳都穿不平整,说话做事却是滴水不漏,慎重有序,真厉害。”
女皇微微眯眼:“几百年的世族了,没几分本事,混不到今日的。只要朕还坐在龙椅上,裴家的确会矢志效忠的。这种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精着呢。”
在她几十年上位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世族。第一等的五姓七望已叫她收拾的元气大伤,一二十年内怕是不敢抬头了,后面三四等的良莠不齐,只知清谈。二十八大阀阅世家中,裴氏是少数从未反对过她的世族之一,并且族中子弟愿意积极配合她的政略。
女皇微微提声,“菁娘。”
魏国夫人从珠帘后缓缓走出。
端木慧十分乖觉:“臣这就去纂写裴大人适才之言,慧儿告退。”
*
与往常一样,殿内又只剩女皇与魏国夫人二人了。
女皇道:“你都听见了。就这样吧——裴映的罪名隐而不宣,就说是暴毙。着楚王任凉州都督,持节驻防剑南道,襄领河陇一带诸军屯田防御,别叫吐普阿浑者钻了空子。至于灵寿儿……”她想了想,“随楚王的意思,愿意带去就带去,愿意留在东都就留下。”
魏国夫人嘴角一歪,“经此一事,楚王必是要将璟世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了。”
女皇笑了下,“那更好。若是留在都城,灵寿儿有个头疼脑热的,朕可不担待。”
魏国夫人叹息,“赶紧开举吧,陛下手头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女皇也叹:“菁娘说到朕心坎里去了。明年朝廷不但要开恩科,不计门第拔擢士子,还要加开武举,广选将才——刀戈剑戟总是握在自己人手里才好。”
旧朝积累,有才干的臣子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郦氏皇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新晋之辈靠得住寥寥可数,真委以重任怕是要出事,比如女皇的好侄儿梁王郓王。无论楚王还是裴氏子弟,目前都有得用之处,这才是女皇有所顾虑的最大原因。
“陛下远见。”魏国夫人赞叹,又皱眉道,“人死万事休,楚王不会对裴王妃还有惦念不舍吧,到底是结发夫妻。”
女皇笑着拍她肩道:“前两日朕不是叫人去搜裴氏的居所了么,你猜搜出了什么?”
“有新的罪证了?裴氏还干了什么。”魏国夫人仿佛疑惑。
女皇摇头笑道:“是吴王的画像!”
魏国夫人又是一怔。
女皇继续道:“藏的甚是隐秘,竟然反扣在床架底下。瞿松风将画像搜出来打开时十五弟就在一旁,当真是面如死灰啊。”
魏国夫人:“十几年的夫妻了,王妃却始终惦记着别人。但凡有点心气的男人都忍不下,这下楚王不死心也得死心了。”
疑难尽数解决,明年开始新朝一片勃勃生机。女皇满心畅快,便兴致勃勃的闲话家常起来:“獾子怎样了,长的可好?”
魏国夫人肃杀的面庞也柔和起来,“多谢陛下关怀。胎毛都褪干净了,一日比一日白胖,讨人喜欢的很。如今能吃能睡,很是健壮。”
“健壮好,女子求生不易,更要健壮。”女皇连连点头,“这回你要多腾出些功夫来教导獾子,别又被养歪了性子。”
魏国夫人坚决道:“陛下放心,臣已决心亲自抚养獾子,绝不能叫她像淇娘一样。”
女皇:“淇儿的病好些了么?”
魏国夫人:“……偶尔能清醒一阵,还是疯癫的时候多。”
女皇叹道:“别张口闭口疯癫的,我看淇儿就是一时没缓过来。到底是太柔弱了,死个男人而已。等她大好了,朕亲自给她寻个俊俏知心的郎君,再嫁一回就是了。”
魏国夫人苦笑:“是淇娘糊涂,不知好歹。”
女皇大手一挥,笑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菁娘,咱们这几十年来受尽了诋毁谩骂,熬过多少狠毒算计,如今总算是出头了!从今往后,再没一片云能遮我们头顶上的天,再没一扇门敢在你我面前关上!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女子何尝不能。你好好教导獾子,将她养的刚强干练,朕加倍赐她品爵食邑,你的福气在后头!”
许菁娘是她最锋利的刀,也是她一路走来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影子;粗活脏活就丢给那些满眼名利欲望的酷吏们去做,那种走狗要多少有多少。
魏国夫人笑起来,“听了陛下的话,臣心都热了,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女皇横她一眼:“你比朕小了好些岁,本就还年轻。家母年九十八才寿终正寝,我们活的精细些,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魏国夫人不免畅想起来,她和女皇都身强体健,精力旺盛,极少有病痛,若她们都还有三十多年的寿数,何止能看到宝贝外孙女长大,还能看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那真是人间至美之事了。
她真心诚意道:“陛下金口玉言,未来一定如此!”
女皇一阵大笑,笑声爽朗自信,脸上散发出生机盎然的光彩。
阳光透过金粉雕绘的窗格,初秋的阳光洒在这对年过半百的女性君臣身上,光华和熙,熠熠生辉。
这一刻,她们都年轻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