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厉有一瞬的沉默,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她的眼睛沉静如初,并不是女人使小性子时那种任性气恼,而是深思熟虑的、一直以来的想法。
慕容厉问:“孩子呢?”这才是她真正在乎的东西,他知道。原来那个会一直呆在他的王府里种花酿酒、刺绣做饭的她,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他。而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等待与守候都只是幻觉,她从来没有期盼过他的回来。不……也许曾经有过一次吧,他许她侧妃之位,承诺以后府中不会再有别的女人。那一瞬,她也并不是没有动过心想要白首不相离吧。
然后他就带回了蓝釉母子。
多可悲,最后竟然要用两个孩子,来挽回。
香香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儿子,闻言轻声说:“孩子是王爷的,不能随我流落市井的话,王爷就带回去吧。”乳母会好好照看他们,甚至比她更细致。还有锦屏,也会看顾他俩。没有母亲,他们反而会少很多是非。
慕容厉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迎面一击:“你都不要了?!”
香香说:“不了。不过孩子还太小,如果王爷愿意……留在我身边再养一阵,当然最好。”
慕容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临阵对敌时无比清醒的头脑,忽然间被无关紧要的碎片充满。他表情慢慢地变冷,说:“你确定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香香说:“是的,奴婢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想了很久,以前……惧怕王爷,并不敢说。但是现在,我知道王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应该不会强留一个女人……”
慕容厉只看见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一张一合,他甚至不能深呼吸,他缓慢地说:“随你。”
不,老子被一个女人拒绝了。心里近乎疯狂地尖叫,可是表情却是阴冷的。他拿了桌上的纸笔,写放妾书。笔走龙蛇,可其实根本不知道落笔写下的是什么。
不,老子要坚持,老子不能让一个女人看了笑话去。他把契文写好,将狼毫一掷,转身出门。
临将跨过门槛的时候,有一个放慢速度的动作。如果、如果这一刻你改变心意的话……
可是她没有。慕容厉跨过了那门槛,隐隐的,有一种撕心的错觉。自晋阳城之变后,他一直在行军打仗,餐风宿露从未觉得辛苦。山间寻她多日,然后立刻赶往玉喉关,追击胡人、擒回太子。几乎片刻未歇,即辅助慕容博成为新储。
燕王易储诏书一下,他便直奔了令支。可她所求的,竟然不过只是一纸划断牵连的放妾书。
他出了郭家,依然行如疾风,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十载戎马。十年疆场,留下无数战伤,换得燕人皆景仰。可实际上,他不曾在任何人心上。
他跨上战马,想起那一年的晋阳,十五岁的少年披甲持枪,壮志昂扬。燕王笑着问:“儿子,你为何从戎啊?”
他长街打马,奔驰在小城古道之上。
十二年之后,二十七岁的战将,军功卓著的巽王,直视着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也时常问:“诸君为何从戎?”
为何从戎?
香香看着他离开,他没有带走孩子。雕花的木门一声响,郭陈氏进来,笑说:“好不容易见了一面,王爷怎么急匆匆地就走了?”
香香勉强笑着说:“有事吧,他可不一向在外忙着。”
郭陈氏过来把小外孙抱过去,说:“他没说……几时接你回府?”
郭阳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们,夫妇二人大约也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怕招她伤心,一直也没问。
香香说:“娘,我不想回王府了,好不好?”
郭陈氏一怔,问:“他不肯再……接你入府”
郭田也进来,闻言说:“香香儿,本来以前,爹也不说什么,可是现在,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两个孩子考虑。”
香香说:“我考虑过了,爹,我不想回王府了。孩子若在我身边一日,我便好好抚育一日。若到了年纪,跟着他,无论是学文还是习武,终归比跟着我强。”
“可……可这样一来,你就成了被休弃的……”郭陈氏犹豫着说,郭田打断她的话,说:“爹相信你这样决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香香点头,话说出来了,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几年一直压在身上的虚名与艳羡,让她几乎直不起腰。而现在,有如释重负之感。
郭田看她神情,不由叹了一口气,问:“王爷答应了?”
香香取出慕容厉留下的放妾书,他那样骄傲的人,留下这样的文书之后,定然不会再反悔的。
他也绝不会因此而为难自己的家人,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伟丈夫。
可这样的男人,不是每个女人都爱得起的。
香香本来不想跟郭田等人一起住,怕人再度讥笑非议。毕竟郭家靠着慕容厉,很过了一段时间的风光时日。如今突然传出她被休弃的消息,恐怕鎏金斑驳,朱漆零落,人又要跌到尘埃里,看世情凉薄了。
但是郭田和郭陈氏是不会放她走的。郭田说:“你是我们的女儿,哪怕旁人因你起落而炎凉,爹娘只会共你荣辱。傻子,最艰难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都撑过来了,现在算什么,是太平光景了啊。”
香香抱着爹娘,眼泪流下来,然那一刻竟然是无比安稳的。
郭田是个正人君子,既然王爷立下放妾书,当然郭家便不能再沾着这裙带关系,以他的名义再享富贵。
他命人将先前慕容厉下的聘礼送回晋阳,因着这些人有所花销,又凑了些进去。左右跟原来的数目差不多。
然后自己拿着放妾书去官府登记。
慕容厉接到这箱子珠宝的时候,简直是连肺都要气炸。然后再接到令支的官员送来的信,他磨着牙,在书房踱来踱去。
这混帐东西,这一家子混帐东西!
然后,便不拖不欠,再也不相见了吗?
不行,老子儿子还在她手里!他想了想,拿笔写了“慕容桀”三个字,用信封装了,盖上巽王府里的封漆,让令支前来送信的小史带回去。
香香接在手里,知道这是儿子的名字,也没什么意见。巽王府放妾的事传出来,郭家是少了些迎来送往。但是也没人敢欺侮到头上来——小王爷还在郭家养着呢。
虽然有人私下里也暗暗议论是不是郭家女儿不守妇道、被王爷休弃之后连人带儿子赶回家来。但是想想也不太可能——真要是作王爷妾室还不守妇道,甚至生下野种,岂是休弃就能了结的?
州官也怕有人趁势欺侮郭家,这位王爷的个性,可是护短得很。就算他丢在地上的东西,你去踩一脚,可也是了不得的事。当下忙让人把王爷亲自为小王爷赐名的事传扬出来。话里话外都是别不长眼去招惹郭家的意思,一时之间,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了。
慕容厉在王府中住了几日,日日带小萱萱和慕容轲骑马、射箭。薜锦屏倒是问了几次香香的事,郭阳是知道的,暗里将放妾书的事说了。
薜锦屏一听,简直是脸都要垮下来:“香香姐这样就走了?”
郭阳说:“嗯,我姐是个妾,有个文书就行了。”
薜锦屏扯着他的袖子,两只大眼睛眨啊眨啊眨的:“郭阳,咱们算是朋友对不对?”
郭阳移开目光,说:“不敢当,在下只是府里一个下人,怎敢与王妃论交情。”
薜锦屏说:“我不管!你看,香香姐要一纸文书好像挺容易的。你让她帮我也要一张啊!”
郭阳绝倒。
慕容厉每晚回府,都会去洗剑阁呆一会儿。时间有长有短。洗剑阁失了主人,如今全是下人在打理。花草虽然修剪得用心,但却总是失了从前的风流奇趣。
慕容厉知道那棵梧桐树下面埋着许多果子酒。花坛下面也有坛子里窖着各种酱料。他好几次想去挖,都没有动手。
睹物思人的事,真的再不想做了。
他在洗剑池的白石栏杆上坐了一会儿,但见满月如盘,投映在水中,烟雾隐隐蒸腾。对了,据说她怀萱萱的时候,给老子写过信。
他去到书房,翻箱倒柜地找。旁边有书童问:“王爷,是寻什么?小人也好帮着找找。”
慕容厉瞪了他一眼,吓得书童忙退到门口,再不敢吭声。他埋头继续找——妈的,翻女人写的家书这样丢脸的事,老子会乱说?!
找了一圈,没找到。这他妈的,陆敬希和郑广成两个老东西,把信放哪了?!丢是肯定不会丢的,每封信都要记档的。
他找了一阵,终于怒道:“把陆敬希、郑广成两个老家伙给本王捆来!”
陆、郑二人三更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来捆上,一路押往巽王府,差点没吓尿!
五花大绑地被推进了慕容厉的书房,抬头就看见慕容厉盛怒的脸!两个人吓得直磕头求饶,不知道哪儿又得罪了这瘟神。
慕容厉问:“军中来往的信函,放在哪里?”
两人一听,顿时面色如土——不、不是有少吧?毕竟那么多书信,少一两封还真是没人知道!
这时候郑广成赶紧爬起来,让书童给自己松了绑,立刻去慕容厉书房的暗格里,取了几个樟木大盒子。慕容厉一看,先是——咦,老子书房里居然有暗格!
二是……这么多?!妈的,这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幸好这时候郑广成已经打开目录,说:“王爷是找哪一天,从哪里发往哪里的军函?”
慕容厉沉声道:“两年前,平度关换防的时候,从晋阳发出。”
郑广成把陆敬希也解开,两个人倒是没一会儿就找了信函出来——果然全是军函!
慕容厉神色不善:“只有这些?”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王爷,确实全都在这儿了啊!”
慕容厉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家书!”
两个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爷您早说啊!军函咱还怕是丢了。家书那妥妥的丢不了。两个人很快从另一个小盒子里拿出几封纸,上面全是巽王府的封漆,没有拆过。
慕容厉接过,冷哼:“滚!”
两个人如蒙大赦,毫不犹豫地就滚了。
慕容厉等他们都走了,才将信拆开。
第一封是十一月寄出的。那女人只是识字,当然写不出什么文采斐然的锦绣华章。字数也不多,只是写——托人带了些衣裳过来,都是奴婢自己绣的,没有绣娘们那样的手艺,不知道王爷会不会穿。听说边关天寒沙重,王爷还请保重。
无聊。他将信纸放到一边。
第二封也是十一月,下旬。信上只是说:“听说营中饮食粗简,奴婢给王爷晒了些果脯、肉干。若是延误了吃饭,也可以先填填肚子。不知道王爷喜欢哪一种,所以都晒了些。王爷如果看见,喜欢哪种可以说声,奴婢下回多晒一些寄来便是。”
嘴碎!再放到一边。
第三封是十二月,信纸上写:“大夫说奴婢怀孕了,不过只是有些吐,没有其他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误诊。如果不是误诊的话,王爷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他妈的,有你这样报喜的啊!!再放到一边。
第四封仍然十二月,中旬。信纸上写:“舒妃娘娘说接奴婢去宫中养胎。可……奴婢能留在府里吗?宫里规矩挺多的,学起来太不容易了。”
第五封是十二月下旬,说:“宫里规矩多,奴婢呆不习惯。王爷能让管先生接我回府里吗?”
第六封写:“接我回去吧,我会好好养胎的。”
原来,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曾经那样绝望而无助地向他伸出过手,乞求过他的爱。
再无其他,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将信纸一封一封,平整地折好。那是这些年,唯一收到过的家信,并未丝毫延误。
可我仍错过了,那个渴望被我回以些许关怀的女孩。
慕容厉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将陆敬希、郑广成都叫来,问:“香夫人跑掉了,你们都知道了吧?”
陆敬希与郑广成互相看了一眼——这、这说法不太妥吧?香夫人可不是跑掉的啊,王爷您自己写了放妾书,那可是白纸黑字,无从抵赖的。
何况您这样位高权重的身份,要出尔反尔,也太不体面了吧?
把这想法委婉地一说,慕容厉果然大怒:“放屁!”老子女人都跑了,还要什么的体面!
陆、郑二人俱是缩了缩脖子,也明白自家王爷这些天的脾气从何而来了。慕容厉说:“我要把人弄回来。”
陆敬希说:“这好办!卑职马上派一支士兵前往令支县,将香夫人捆到马车上,带上小王爷,昼夜不停,保管三五日内一定赶回王府!”
慕容厉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发毛,才说:“你脖子痒吗?”脑袋在上面呆腻味了?
郑广成赶紧道:“回王爷,您的意思……是要让香夫人自己愿意跟您回府?”
慕容厉不说话,废话。要抓人用得着你们?
郑广成叹了一口气,这只怕是难。那个女人他们都见过,本来是最疼孩子的。现在连孩子也不要了,可谓是心意已决。
慕容厉说:“对策!”
两个人都很为难,一直啧啧,这个咱们都不在行啊。
还是陆敬希说:“要不,王爷,咱们换个思路来解决问题。”慕容厉看向他,他拿来沙盘,说:“我们要让王爷赢得香夫人的信任,最后击破芳心,重获佳人!这是她父亲,这是她母亲,这是她弟弟,嗯,还有一个姐姐。”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各色小旗插在沙盘上:“这是小郡主、小王爷……”
然后在十万八千里以外插了个小白旗:“这是王爷您!”
话未落,慕容厉道:“叉出去杖一百!”
混帐东西,老子孩子都生了两个了,离目标这么远?我看你是想死!
嗯,不过这个说法还有点道理。直接破城而入、擒获贼首是不可能了。迂回作战的话……咦,老子的优势是什么?
有两个孩子,不过都太小,派不上用场。郭……咦,郭阳,老子有内应啊!对,还有郭蓉蓉?她相公跟太子私下合谋算计老子,还没跟他算账!
三十六计,那女人吃软不吃硬。
吃软不吃硬……
咦,老子可以来个苦肉计啊!!
他将两个参军招回来,把计谋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是一拍大腿——妙计啊!
呃,就是有点不要脸……不过有时候女人和脸,真的只能二选一。所以这个也去掉吧,细枝末节,不用在意。
两天之后,令支县就传来消息——慕容厉带郭阳前往辽西剿匪,遭匪寇暗算!
香香吓得魂都要掉了,当天就要赶往晋阳,好在前来传令的士兵拉住她,说:“王爷一路都念着香夫人,康王爷便让人将他送出来了。只是不能远行,还请香夫人赶紧收拾一下,去见王爷一面。迟了恐怕就……恐怕就……”
香香抓住那个小兵,连声问:“郭阳呢?郭阳怎么样?!”
小兵一呆,见她真急了,赶紧说:“郭、郭……小公子很好,小公子没有受伤。”
香香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将慕容桀的衣服都收拾好。如果真的伤重,孩子无论如何总要见上一面吧?
她坐上马车,一路照顾着孩子,在郭田和郭阳担忧的目光中离开了令支县。
然而马车却总未返回晋阳城,而是来到小蓟城,一路往益水镇行去。
香香觉得有些奇怪,马车却已经停在小巷口了。搀她下车的车夫,正是慕容厉的贴身侍卫扶风。香香快步走进去,正是当初她跟杨六娘租的小房子。
里面最先迎出来的是两条黑狗,一见到她,低声呜呜着各种舔。香香摸摸它们的头,还是担心慕容厉,快步进到屋子里。
里面桌椅板凳什么的都是新的,墙上地下也打扫得十分干净。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
香香大步走进去,只见慕容厉躺在床上,屋子里果然有一种极为厚重苦涩的药味。她撩开纱帐,慕容厉还睡着,脸色是很差。香香把孩子放到床上靠墙的那一面,小心地撩起被子,看他身上的伤口。
他胸口倒是真的包着药纱,不知伤口如何。身后有人说:“香夫人,王爷伤势极重,恐怕还须夫人费心才是。”
香香奇怪:“是什么伤?我并不通医理啊。”
身后那个人像是个大夫,闻言只是道:“在下会每日开药,王爷的脾气,也只有夫人对劝慰一二了。如今不打扰王爷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之间,只有慕容厉、香香和孩子了。香香觉得无措——上次看慕容厉剿匪,好像挺容易的。怎么这次就伤得这样重?大夫也没说应该忌些什么,我怎么照顾啊。
而且养伤不在王府里养,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伸手去摸慕容厉的额头,确实是滚烫发热。呼吸也特别烫。香香有些着急了——人病成这样,你们都走了!!
慕容厉没有睁开眼睛,感觉到额头上她手的温度,比他的体温更加火热。虽然章文显那狗东西开的药难喝,但是病是病得值得。
不管如何,反正老子是不会走的。放妾书?
你敢拿出来,老子就撕了!
至于脸?脸滚一边去!
什么一诺千金,老子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