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司,李禄正在查账,第一秋开门进来。
李禄忙站起身:“监正。”
第一秋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两手空空,但心事重重。李禄见他面上仿佛灰溜溜,也不敢多问。第一秋沉思了片刻,说:“你去趟仙茶镇,找十姑娘。”
“啊?”李禄头皮一紧,忙问:“监正,找她所为何事?”上次你过去提亲,可把人得罪得不轻啊!
第一秋以指尖敲击桌案,道:“戴月为陛下培育双蛇果树,可就在今日,种苗枯死了。”
李禄是何等的聪明,他当即反应过来,说:“所以监正是认为,黄家背后真正的育种能人,仍是这位十姑娘?”
第一秋斜睨了他一眼,一脸“依你看呢”的表情。
李禄何止头皮紧,现在是全身皮都绷紧了。他说:“监正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监正大人还有什么意思?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顶珍珠冠,道:“将我这顶珠冠带上,前去仙茶镇,找她谈谈。”
“找她谈谈”这四个字,显然很有玄机。
李禄找了一个檀木盒子,将珠冠装好,仍然为自己上司保留着最后的颜面——不就是赔礼请罪嘛,谈什么谈。
仙茶镇,黄壤正在潜心修炼。
司天监监副李禄不惜使用了一张传送符,直接赶到黄家。
——此时的司天监,朝廷拨款十分有限,监正难为无米之炊,并不万能。传送符这种东西,还需要向玉壶仙宗购买。一张符的价格着实不菲,轻易不用。
但现在,李监副真是顾不得了。
他不顾黄家下人阻拦,一路来到黄壤的小院。丫头见拦不住,只得将他请进厅中待茶,然后回禀黄壤。
黄壤被人打扰了练功,已经不悦,再一听说来的是司天监的人,更是一声冷笑。
她连衣裙也不换,就穿一身练功的劲装便来到正厅。李禄脸上笑嘻嘻,心里妈了个叽。他起身,一揖到地:“十姑娘安好,李禄有礼了。”
这回倒是很有礼貌。
黄壤微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李监副,你们八十六殿下派你来的?怎么,是突然想起来,要治小女子大不敬之罪了?”
呃……李禄赔着笑脸,说:“十姑娘说笑了。我们监正……”监正对不住,反正人是你得罪的,你就多多包涵吧!李禄笑意不减:“对上次的事也十分懊悔,深感自责。最近更是日夜不安。特地派下官送些礼物,以表歉意。”
说完,他一抬手,自然有人捧了一个檀木盒子进来。
黄壤并不打开,她含笑看着李禄,问:“这么说来,八十六殿下这是向奴家道歉了?”
监正还是太年轻啊。李禄心中叹气,道:“正是。监正痛定思痛、悔不当初,还请姑娘海涵。”
黄壤这才随手打开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顶珍珠冠。李禄忙说:“此乃我们监正亲手制做的珍珠冠,特意赠给十姑娘。”
黄壤拿起那珠冠,不得不说,第一秋虽然又名第一狗,但是手作确实无可挑剔。黄壤看了几眼,突然说:“戴月闯祸了?”
“啊?啊!”李禄心中一凛——这十姑娘,智力可是非凡呐。这么一想,他更替自家“八十六殿下”担忧。他忙道:“这……这……”
黄壤将那珠冠在手中转了转,道:“这珠冠倒是制作精巧。”
李禄忙道:“监正乃有名的手作大师,他亲手铸造之物,一向为人争抢。这顶珠冠,不少贵女出高价他也未曾出手,足见珍爱。如今赠给十姑娘,也着实是诚心道歉了。”
“诚心道歉?!”黄壤随手将珠冠扔回箱子里,冷笑,“真要道歉,让你们八十六殿下自己来!”
李禄碰了一鼻子灰。
但好在,“八十六殿下”也不太意外。
李禄刚一回禀消息,他立刻动身,赶到了仙茶镇。仙茶镇离上京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们毕竟是仙门中人,若舍得花些钱,日行万里也不在话下。
是以,“八十六殿下”在午时之后重新踏入了黄壤的小院。
二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八十六殿下”一脸严肃,架子摆得很足。他道:“上次你当堂讥讽本座,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重则全家流放,至轻,也要抄没家产。”他显然不知道李禄是如何卑躬屈膝,仍自端着朝廷重臣的派头,道:“但本座念你初犯,不予计较。”
黄壤全力配合他的表演,笑着道:“八十六殿下真是大人大量。那不知殿下这次来,是有何事啊?”
第一秋嘴角抽搐,道:“本座对黄家,一向宽厚。但你的丫环戴月这次犯下重罪,本座也保不住她。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整个黄家也势必被牵连。到时候,哼,可就不是流放了。”
“哦?”黄壤面对这番恫吓,不仅不慌,甚至还有点想笑。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不知戴月犯下何罪,竟如此严重?”
“八十六殿下”道:“她被召入上京,为陛下培育一株珍稀果树的变种。谁知这株果苗在她的培育之下,竟然枯死。堂堂一个育种师发生这样的失误,难道还不严重?”
“严重啊,当然严重。”黄壤饮了一口茶,嘶了一声,说:“哎呀,若是陛下亲召,那她罪大当诛了。”
“哼,你知道就好。”八十六殿下道,“你若能及时补救,黄家尚有一线生机。否则,莫怪本座不讲情面。”
——狗东西,还敢跟老娘玩这套?!喝老娘洗澡水吧你!
黄壤点点头,郑重道:“八十六殿下说得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请殿下拿出契约凭证,黄家该抄家该灭族,唉,也是无话可说啊。”
“什、什么凭证?”第一秋微顿。
黄壤愕然,道:“当然是陛下或者朝廷与黄家签定的育种契约啊。不瞒八十六殿下,这些年黄家的生意,大多由小女子经手。每一单生意必有契约,白纸黑字,不抵不赖。既然朝廷要黄家培育珍稀树种,定有凭证,是吧?”
“这……”监正大人傻了。
黄壤见状,眉峰微蹙,问:“朝廷不会没有吧?”
监正大人当然没有,皇帝亲下召书,直接将戴月召入宫中。那诏书甚至不是下给黄家的。
黄壤一脸惊讶,道:“八十六殿下不会私下与戴月这丫头达成了什么约定,这才瞒着黄家私自交易吧?”她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殿下,戴月乃是奴藉,不能私自育种。这是众所周知的规矩。殿下不守规矩,如今出了岔子,对我黄家声誉造成如此恶劣影响,这可如何好呢?”
监正大人摸了摸鼻子,表情像是喝了五盆洗澡水。然后他如同戴上面具,瞬间换了副温和面孔。他说:“十姑娘不仅美貌,更是聪慧过人。实在令在下敬慕不已。”
“不敢当不敢当。”黄壤也笑意盈盈,“小女子生怕哪天八十六殿下又要求娶哪位姑娘,再‘顺便’向小女子提亲,那可就不好了。”
……这女人,真是记仇啊!监正大人心中磨牙,面上却仍是笑若春风:“此事,实在是在下考虑不周,唐突了佳人,在下有错。”
现在知错了?黄壤换了一个坐姿,说:“不敢不敢。八十六殿下出身尊贵,怎能向小小女子认错呢?”
监正大人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他于是放了心,问:“不知十姑娘要在下如何赔罪,才能消了这分心火呢?”
这可真是,卑微到极点了。不过横竖无人看见,便可当作没有。
黄壤又慢饮了一口茶,狗东西,服不服?嗯?服不服?
她语气又轻又柔,说:“这如何敢当。只是小女子深知监正擅手工,能以冰丝为绳、珊瑚作缀,编成花绳。”这花绳,第一秋在梦外为白骨崖的医女们一人编过一条,及至到了梦里,又送了戴月一条。黄壤缓缓说,“我见之心喜,也想向殿下讨个赏。”
这未免也太好办了。
八十六殿下忙道:“举手之劳!”
黄壤笑得又甜美又温柔:“既然是举手之劳,那就请八十六殿下编五百条吧。”说完,她贴心地解释了一句,“毕竟黄家姑娘众多,若是少了,怕不够分。”反正你爱编,那就编个够吧!
五……五百条……
但有求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八十六殿下咬碎银牙,吐出一个字:“可!”
——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天夜里,黄壤随第一秋进到上京。
显然此时监正还没有那么多可以用于赶路的马车,他用的乃是来自玉壶仙宗的传送法符。虽快但贵。
黄壤不适应这符,一阵强光闪过,她眼前一白,脑中晕眩,顿时有些站立不稳。她身体一斜,身边的监正大人立刻伸出手。黄壤靠在那只手臂上,顿时扶上去,只觉得手臂似有千钧之力,稳如山岳。
她等站稳身形,方才松开,心中还咂着味儿。
——这狗东西,还挺能给人安全感的。
此时,接引法阵外站着四个人,看衣上徽纹,隶属朱雀司。众人一并向第一秋行礼:“监正。”
第一秋点点头,收回手臂,道:“戴月被安置在宫中一偏苑,我这便带十姑娘过去。”
黄壤哪里依他,她出了法阵,说:“本姑娘要歇息一夜,明天进宫。”
说着话,她径直出了朱雀司,往玄武司走。
第一秋只得跟着她,道:“双蛇果陛下催要得急,不可耽搁。”
黄壤埋头疾行,只觉得头重脚轻。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暮色渐稠。而百年前的司天监与百年后布局相同。只是还没那么多人。很多地方的装饰也不够精细,反正就是一个“穷”字藏在各处,若隐若现。
经过一处,黄壤特意看了一眼——梦外的成元五年,这里种着她亲手培育的梅树念君安。可现在,这里并没有。
玄武司的学子就更少了,经常半天看不见人。黄壤随口说:“他就是催得再急,也不能急在片刻。”
“圣命难违,你如此懈怠,分明是藐视朝廷……”监正大人还打算再恐吓一番。
黄壤终于实话实说:“我晕你那个什么劳什子传送符……”
说完,她捂着嘴,急跑几步,扶着一根树杆,开始干呕。
监正:“……”
好吧,看来今夜她就算进宫,也干不了什么了。
监正大人等她吐完,正要带她去客房。黄壤却自顾自地往前走。她脑袋晕乎,脚步也轻浮,真是……这几年武道白修了。
她打了个哈欠,心中烦恶,头又闷又胀。她来到一间卧房前,径直推门进去。里面桌椅、床榻都是最熟悉的模样。后面还有一个隔间,里面摆着浴桶——黄壤可太清楚了。
她几步入内,在床榻上坐下,说:“等看过种苗,我会列出需要添购的树种。双蛇果这种东西,我此前并未见过,恐怕还需要关于此物的典籍。”
第一秋十分自然地俯身,为她脱去鞋袜,说:“这些不用十姑娘交待,宫里福公公自会负责。”
黄壤嗯了一声,忽觉脚上一凉。她低下头,见第一秋已经将她的两只绣鞋脱下,整齐地摆放在床边。而她左脚的袜子也已经被他脱下,此时他正托着她的右脚,正解袜子的系带。
黄壤瞪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秋的卧房!还真是梦外习惯了!
可第一秋显然远比她震惊,他提着黄壤的袜子,看看黄壤的脸,又看看她的脚。堂堂监正大人,竟当场手足无措。黄壤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直踹得监正大人向后一个倒仰。
——也是他实在没能回神,不然无论如何不至于此。
第一秋几乎狼狈地逃出门去,黄壤不顾赤足跳下床榻。她几步奔到门口,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监正大人站在门口,险些被拍扁了鼻子。
他久久难以置信——怎么自己就上去为她脱鞋去袜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黄壤不阻止,他甚至连她的衣衫也打算脱下挂好了……
如此微贱之事,自己竟干得这般自然流畅,好像曾经为她做过许多次一样。
难道自己在她面前,竟有不自知的奴性?
监正大人一边走,一边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越想越心惊。
一直来到书房,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黄壤的一只袜子。
监正对天发誓,他绝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但那只袜子由白缎密织,上面还有两根丝带做绑腿,握在手上还挺香艳。再一想到方才那只白嫩到几乎透明的小脚在自己胸口一踹。
监正大人竟然有几分心猿意马。
——真是令人费解。
监正大人坐在书案后,打算处理点公文,转移尴尬。但那些往来文书案牍突然之间乏味至极。
他捡了一本,看了半天,里面文字密密麻麻,而监正大人满心酥软,都是来自胸口被踹那一脚的温度。
半晌,他索性将公文一扔,打算合衣在书房对付一晚。
然翻来覆去半天,监正大人毫无睡意。房中美人不知是否入睡。监正大人拿起一页法器图纸,翻到背面,一边想着美人艳色,一边握了碳笔,随笔乱画。
最后又看了眼桌角那只白色的罗袜,竟一夜无眠。
黄壤坐在熟悉的床榻上,还挺高兴。
这里其实不如梦外那几日所见之华美,至少床上幔帐就没有那么多珠围玉绕。但这里的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与百年后几乎没有变化。
这让人有一种时间错乱的感觉。
黄壤倒在床榻上,第一秋的床榻很干净,除了铺得整整齐齐的枕头和被褥,便再也没有旁物。黄壤经过梦外的几日,自然也不嫌弃。
她扯过被褥一盖,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什么可羞耻的,对吧?毕竟梦外第一秋不仅给她脱过袜子,还给她穿过裤子呢。还给她搓过五盆……算了,真的算了。
黄壤手脚一伸,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型。到底是头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房间里更漏声声,烛火高盏,她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