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崖里,药草随处可见。许多药童正忙着采摘晾晒。
这里冬天来得稍晚些,此时也还并未下雪。
苗耘之领着第一秋和黄壤入内,说:“盘魂定骨针,老夫确实曾有过研究。”他这句话,让黄壤精神一振。他甚至没有靠近过黄壤,只是这么随意一瞥,显然他对此针知之甚深。
第一秋也立刻追问:“不知前辈可有收获?”
苗耘之神色凝重,许久说:“放弃吧,此针无解。”
他一句话,对黄壤而言就是最终判决。一时之间,第一秋竟然也沉默了。苗耘之说:“你擅炼器,应该看得懂针上法阵。此针在颅脑时,她虽不言不动,但也不老不死。但若拔.出来,她受不了时间骤然流动,立刻就会飞灰烟灭。”
“没有……更好办法吗?”第一秋声音低沉。
苗耘之摇头,答:“最好办法,就是替她拔掉盘魂与定骨二针。”
黄壤此时方才回神,希望起灭都在转瞬。她甚至觉得,苗耘之说得对。若是已经全无希望,谁又会愿意这样活着?
漫漫岁月,永不超生。
“昨夜那场怪梦,前辈在白骨崖也都梦见了吧?”第一秋突然说。
苗耘之神情顿时严肃,问:“此事和你有关?”
第一秋摇头,道:“司天监也正在查,但暂无头绪。昨夜梦中,我见到了黄壤姑娘,她能言能动,与从前并无区别。”
苗耘之带着他来到内堂,抬手让他落座,说:“昨夜梦回十年之前,老夫也很是费解。”
第一秋紧接着问:“是否有什么法宝,能令时间倒退,伤病痊愈?”
苗耘之竟然格外认真,道:“就算是有,也万万不可为。道之所在,乱必有祸。你总不想为了一个女子而令天下倾覆,苍生不宁吧?”
第一秋没再说话。苗耘之说:“你若愿意,不妨将她留在白骨崖。这里不缺病患,自会有人照看。”
啊……黄壤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好像留在哪里也无什区别了。
第一秋沉吟一阵,道:“她毕竟是个女子,旁人照看,颇为不便。”
苗耘之说:“由你亲自照看,就方便了?”这话问得尴尬,但苗耘之似乎觉得还不够尴尬,所以他又问:“说起来,她不是谢红尘妻子吗?”
呃……果然,哪怕医中圣手也是八卦。黄壤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第一秋道:“故友落难,我不忍袖手旁观。”
“哈哈哈哈。”苗耘之笑得一脸暧昧,一副“老夫我懂”模样,“你留她在此,老夫自会护她周全。盘魂定骨针虽然没有解方,但若要减轻病情,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这般说,黄壤倒也有点心动。第一秋犹豫一阵,终于道:“晚辈能否随时过来探视?”
苗耘之一听,眉毛又开始倒竖:“小子,你不放心老夫?”
第一秋只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既送她过来,总要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好。”
“哈哈哈哈。”苗耘之一脸坏笑,“你别以为我老了,你们这些少年心思就不懂了。行吧,准你探视。”
第一秋这才重新施礼,朝他郑重一拜。
白骨崖有单独为病患准备房间,每一间都有药童专门照顾。
一个身穿药师服年轻男子过来,随手指了一个房间,不耐烦地道:“她就住这吧。”
第一秋将黄壤推进房间,见里面干净整洁,这才略略放心。有药童随他进来侍候,但这里人手紧缺,一个药童常需照顾三五个病患。第一秋皱眉,问:“此处没有女子吗?”
那身穿药师服男子翻了个白眼,道:“没有,不治就走!”
这态度,也是没谁了。
监正大人并不在意,他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四个木头人。木头人只有半人高,然四肢俱全。放在地上时,它们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说不出诡异。
那药童唬得后退了一步,还是穿药师服男子问:“这是什么?少在白骨崖装神弄鬼!”
“人无知时便该少言。”第一秋对他也不客气。说完这话,监正大人抽出一把银制钥匙,插入木头人腰间小孔,旋转几下。
只见四个木头人体内咔哒一声响,然后木头人开始铺床叠被,收拾房间。
药童惊得张大嘴巴,久久无言。
第一秋向他二人扬了扬手中钥匙,说:“还能烹食煎药,洗衣牧羊。”
“我……这!!”药童好半天才合上嘴巴。这白骨崖,若说奇珍异宝,半点不稀奇。那些前来求医问药,什么贵人他们没见过?人为了保命,总是什么都舍得。
便是谢灵璧亲自来都不敢造次。
但是这玩意儿,可就稀奇了。
毕竟司天监监正亲制,天下独一份儿。
药童双手揉了揉眼睛,那身穿药师服男子则揉了揉脸,蓦地,他露出一张奇异笑脸来。然后他语气温和地问:“兄台,几个木偶真能煎药?”
监正大人在木头人耳垂上轻轻一拨,那木头人立刻开始扫地。动作居然十分麻利。药童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那男子也一脸深思。监正大人懒洋洋地道:“只要本座有心,它们有何不能为之事呢?”
呃……
那男子嘴角上扬,露出一脸善良亲近之态,他向第一秋作了一揖,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介绍。我是师父大弟子,名叫何首乌。啊这名字是因为师父捡到我那天,刚好挖到一株千年何首乌。”
“原来是何兄,失敬失敬。”第一秋顺势回礼。
何首乌目光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个正忙活杂事木头人身上移开,他看向第一秋,眼睛里盛满了光:“何某初见监正,便觉十分熟识。想来一见如故,便是如此了。”
监正大人同样语态亲热,道:“在下何尝不是呢?今日与何兄初相识,却如兄弟重逢,定是前世有缘。”
“那何某不才,就要叫一声秋兄了!”何首乌更进一步。
监正拍拍他肩,深情道:“贤弟!”
“……”黄壤眼睁睁地看他们认亲,真是荒唐无比。而何首乌已经道:“这位姑娘留在此处,大哥尽管放心。一会儿小弟就找个师妹专程照顾,定不让大哥操心!”
监正大人与他把臂而行,十分感动,说:“贤弟盛情,为兄无以为报。为兄闲来无事,喜欢做些没用小玩意儿。如这般傀儡,朱雀司还有几个。明日为兄便挑几个好,赠给贤弟。”
“大哥!”
“贤弟!”
二人双手交握,脉脉对望,如新婚小别、如一见钟情。黄壤不想说话了。
第一秋并没有在白骨崖逗留,他很快就离开了。
何首乌推着黄壤,一路将他送到白骨崖下。第一秋走出数米远,复又回头。黄壤与他目光交错,一眼凝睇,万语结痂。他很快移开目光,向何首乌挥了挥手。
一直等到他走没影了,何首乌这才推着黄壤往回走。
“他对你很是放心不下呐。”何首乌一边推着轮椅,一边道。黄壤自然是不能作答,他又说:“不过你不要担心。你这么漂亮,既不会说话,又不会乱动,谁都会喜欢你。”
汝闻,人言否?黄壤在心中怒骂。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空空落落。于是心情也不好了。
何首乌将她推到一处崖边,说:“今日阳光不错,好好晒晒。”
黄壤视线,不知不觉就追着第一秋离开方向。
白骨崖林木茂盛,不知道远处那个小小黑点,是不是即将走远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或许不会了,毕竟司天监诸事繁忙,而白骨崖又十分偏远。
黄壤在心中叹气,一时之间,阳光没意思,花草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
何首乌明明在她身后,却似乎看穿了她心思,道:“别难过啊,他那么舍不得,肯定很快就会再来。”
你又知道了?黄壤闭上眼睛,索性什么也不看了。
而当天下午,司天监就以碧霄宝船专门运来了黄壤衣衫、首饰、鞋袜。随之而来,还有监正亲制十二个傀儡。
这些傀儡不仅能扫洒做饭,还能看懂常用文字。所以,它们真可以抓药、煎药。整个白骨崖人都围拢过来,足足看了一下午,个个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于是,照顾黄壤活儿,人人争抢。黄壤被白骨崖几个小师妹争着照顾,刚来第一天,就洗了三回澡。
黄壤觉得,她这辈子算是跟洗澡杠上了。
司天监。朱雀司。
九曲灵瞳将白骨崖情形分成十二个画面,分别投映到墙璧雪缎之上。第一秋正翻看公文,不时抬头,扫视一下画面。只见一个傀儡视线中,白骨崖几个医女推着黄壤出来采药。她们将黄壤搁在药田边,一边采药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条小灰狗围着黄壤跑了一圈,最后依着她脚趴下。白骨崖阳光浅白,她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美得惊心。
“监正!”鲍武进来,一眼看见墙上画面,颇觉奇怪。
第一秋问:“何事?”
鲍武忙说:“冒充仙门拐骗幼童那波贼人,又出现了!他娘,这回可算从洞里冒头了!”
第一秋起身,关闭九曲灵瞳,道:“走。”
而此时,得到消息可不仅仅是司天监。
何惜金三人得知司天监找到骗子踪迹之后,也第一时间通知了谢红尘。
远在骆驼堡一众骗子,正穿着玉壶仙宗弟子服,佩戴着玉壶仙宗法器,上门“测试幼儿灵根”。当地官府早就接到司天监密令,暗自留意。
此时,大家都没有打草惊蛇。
果然,这一行骗子测来测去,最后选定了几个孩子,个个都是父母心头肉、掌中宝。官府不动声色,将他们当作仙师,盛情款待。
骗子一行得了甜头,喝了个酩酊大醉,自然便决定留宿一晚再走。
是夜,风雪交加,整个骆驼堡被雪埋了一半。第一秋带着白虎司十多个差役冒雪而至。碧霄宝船就停在远处雪地里,一众差役身穿黑色差服,腰佩金钩、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监服饰。
而他刚到骆驼堡,另一队人马也随后赶至。
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人带着谢红尘,一并到来。谢红尘双目畏光,只得以一条素纱蒙眼。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玉壶仙宗弟子,也是一身衣冠似雪,宝剑斜背,腰间佩玉。
两队人马相遇,顿时气氛十分凝重。空气中仿佛都迸溅着火花。
张疏酒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道:“玉壶仙宗和司天监都是仙门中流砥柱,如今大家携手破案,也是一段佳话。”
这话说得虚伪,但总算也是句好话。
谢红尘说:“此等恶徒胆敢冒充玉壶仙宗,我等自不应坐视。”
何惜金等人转而看向第一秋——人家都表态了,你好歹给句话啊。
监正大人盯着谢红尘蒙着素绫眼睛,果然给了句话。他体贴地道:“谢宗主眼瞎目盲尚且冒雪赶来,真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