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瞳术
第二天,观里陆陆续续有香客往来。当今圣上奉道,是以民间道观倍受推崇。这清虚观是凌霞山方圆五百里最有名的道观,多年来一直为人称道。故此前来上香、祈福的善信也特别多。
殿门口有一处解签台,取名为鉴心镜,台面上放了一块雕太极图、阳阴鱼的铜镜,墙上用黄毛边纸贴了许多签文,更有一个号清贞的道士专门负责解签。
河蚌今日起得早,无所事事,就摇了支签去解。周围来往香客多有少年公子,只当她是哪家前来上香的大家闺秀,一时指指点点。鉴心镜前围满了人,更有不少香客一支签求解了数次。反反复复,就为佳人一顾。
可这河蚌哪管这些,她就觉得那个签筒很好玩,一口气摇了四五支签。清贞不敢让她排队,更担心香客出言不逊、冲撞她,每次都耐心地替她解签。最后还是清玄看不下去,用一盘白糖糕想把她哄回容尘子卧房。
正热闹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却是山下村子里有个叫柴福的庄稼汉,昨日开始得了一种怪病,右眼一直血流不止。且自从他发病之后,村里不断有人横死,死因也有意外也有自然寿终,但一天之内死上五六个人,说什么也是太反常了。
村里人没法,这才带着柴福前来清虚观。
清玄听闻,急步往门口赶。河蚌端着白糖糕,也小跑着跟去瞧热闹。
柴福是被人抬上山来的,身上还穿着下地时的布衣,右眼果然有一缕血泪汩汩而淌,将衣裳都染成了红色。清玄上去看了一眼,他自幼跟随容尘子学道,但资历毕竟还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得命弟子将人抬进殿里。
诸弟子正要上前,那河蚌挤到他身边,她还知道压低了声音:“你治得好?”
清玄微怔,然后摇头:“看不出什么病症。但师父从小教导我们,修道之人要一心向善,扶助百姓。治不治得好,也总得试试吧。”
那河蚌只是摇头:“这玩意儿治不好,你抬进去也没用,反倒连累清虚观。”
清玄抬头望向她,终于想起来这家伙是海皇,虽然除了胃口,看不出什么厉害的地方,但既为一族之主,总有些独特的本事才对。他赶紧请教:“海皇陛下知道如何施救?”
那河蚌只是摇头:“治呢,本座就不知道。不过怎么做呢,本座就知道。”
清玄一时想不明白她的意思,然人命关天,他只得恭敬请教:“还请海皇赐教。”
河蚌啊呜一口咬掉了半块白糖糕,两腮鼓成了包子:“清虚观对面是不是有个道观叫九鼎宫?前些日子他们谁谁过来闹腾过本座!”
清玄点头:“是有,只是九鼎宫的人和清虚观一向面和心不和。”他突然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说将此人送去九鼎宫?”
河蚌点头,清玄又满怀希望:“九鼎宫能治好他?”
河蚌摇头:“治不好,这事即使你师父在也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架荔枝柴,立刻将他烧掉。”
“……可是他还没死呢!”清玄心善,哪能将一个大活人火化了?河蚌拍拍他的肩:“所以要抬去九鼎宫。这招叫做吹火烧山,又叫移祸江东。你想啊,人你抬进去也治不好,但在世人眼里,就是你清玄耽搁了一条人命!你清虚观浪得虚名!如果你把他抬到九鼎宫,再跪在宫门前为人求医!反正容尘子不在,你是个后辈,丢不了什么脸。人治好了,是你给跪求医治的,你功德无量。人治死了,是九鼎宫治死的,关你屁事。”
清玄倒地不起:“师父回来要骂的!!”
河蚌摊手:“那你确实是治不好嘛!”
两刻之后,清玄当真央求百姓和弟子帮忙,将此人抬上一路浩浩荡荡地赶往九鼎宫。临行前河蚌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捂上了柴福的右眼。那绢帕也不知是何材质,但覆上右眼之后,瞬间血止。她轻声叮嘱:“不要看他的眼睛。”
九鼎宫也是个大门派,掌教道号行止,掌剑真人就是上次前来清虚观寻衅的浴阳道人。此时宫门外,二人一见清玄长跪相求,先还有点得意,后来一揭开丝帕,这二人就气炸了肺——尼玛这清虚观的人太缺德了!!
这是血瞳术,一种传自苗疆的黑巫术,中者右眼血流不止,但能视物,被他右眼看见的人会死于非命。换句话也就是说……看见谁谁倒霉!!
丝绢是浴阳真人揭开的,行止真人动作快,瞬间避开,浴阳就给那只血瞳看了个彻底。浴阳真人慌了:“师兄,师兄救我!!”
行止真人也是有真本事的,立刻将丝绢覆回了柴福右眼,许多村民都在,几十上百双眼睛看着,他吩咐门中弟子将柴福抬进宫里,又看看自己师弟,瞬间有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的感觉……
而就在这个空当,凌霞山下的凌霞村中又发现了右眼流血者。
清玄吩咐人发现此症候立刻蒙上眼睛不要视人,但解救的办法他是真没有。河蚌在后山变成原形泡澡,半天才说了句话:“看来有道行高深的巫师来到这里了。”
清玄也明白:“此人伤害无辜村民,定非善类。莫不是也奔着师父的肉来的?陛下,这巫术就真的无解吗?”
河蚌又吐了两个泡泡:“你们道家方术我不知道,不过以前本座在南疆就遇到过一个,还自创了一种破咒之法,嗯,算是治好了吧。”
清玄大喜:“还请陛下不吝赐教!!”
这河蚌兴高采烈:“戳瞎他的右眼,令其不能视物,则血瞳术自破。”
“……”清玄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抱块石头扔她……
短短一天下来,村子里又相继有人横死,清玄坐不住了,终于派人送信给容尘子。河蚌在水里呆了很久,看看四周景色,她自言自语:“山清水美,扰人清静者,真是可恶呀……”
第六章:阴阳调和
血瞳术的出现,不仅在凌霞山下的村庄里引起恐慌,九鼎宫也开始插手此事。浴阳真人如今足不出户,身上披挂着掌教行止真人的祛邪避难符,但南疆黑巫术历来诡异,就是行止真人也不知道这些符能有多少效果。
九鼎宫派出大批弟子找寻该巫师的线索,清虚观恐他再伤及无辜,也派了弟子下山。但清虚观不比九鼎宫,它主要以行善修道为主,九鼎宫却以习武自强为主,故而若真论实力,九鼎宫弟子还强上那么几分。
隐在暗处的巫师估计也没料到九鼎宫会插手此事,竟然暂时消停下来,再无其他动作。
清虚观因着这事也暂时关闭山门,收容救治伤者。
许是事情频发,这河蚌最近睡得也少。巳时末午时初,她已经起床了,在道场上看清玄带领诸弟子练武。清虚观的弟子多才多艺,学的也杂。除了经文典籍,武术、乐器也多少都要学一些。
学武嘛,一来强身健体,二来捉妖驱鬼的时候体力不好可不行。学乐器呢,一是陶冶情操,二则是做法事的时候不用另外请乐班。=_=||||
河蚌坐在房檐下的鉴心镜前,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签筒。九月的阳光柔软绵长,令衣袂泛光。诸弟子时不时也偷眼瞟她,连动作间也卖足了力气。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膳堂通知午饭时间到了。清玄正让师弟们演练最后一遍,突然外面一个村民径直向他跑来,他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半支竹签破风而来,噗哧一声插入该村民右眼,顿时血沫四溅。
清玄受此一惊,急跑上去,见该村民捂住右眼惨叫震天。他看看那半支还插在他眼窝里的竹签,又回到看看坐在签台前的河蚌:“你……”
河蚌也上得前来,倾身看了那满地打滚的村民一阵,也没见她动作,已经拔出了那支竹签。一行血泪缓缓而下,那村民已经昏厥在地。
清玄和容尘子呆久了,难免也是一身正气,顿时就有些发怒:“你怎可随便伤人?!那是眼睛,你知道眼睛对人有多重要吗?!”
河蚌对他可没有对容尘子那么好的耐性:“格老子的,要不是我动作快,你特么的现在也已经中招了!我可没有行止真人那么高明的道术,画不出来符,你师父又不在。等他赶回来,怕也只来得及给你上柱香了!”
清玄说不出话来,毕竟在这妖怪面前,他不论身份辈分还是年龄阅历都只算个小辈。他扭头急命弟子为伤者止血。
何蚌还在愤愤不平:“好心没好报!”她低头看看那半支染血的竹签,顿时又乐了,只见签上书:来路明兮复不明。
她咂咂嘴,由衷赞叹:“格老子的,这龟儿太准了!!”
而到傍晚时分,容尘子匆忙赶了回来。九鼎宫那行止老道不厚道,还没等他进门就跟他告了状,故而他现在面色铁青,清虚观中诸人无不屏气凝神,缩着脖子夹着尾巴,走路都小心翼翼。
容尘子先去凝辉堂查看伤者情形,听了下午发生的事,更是火上浇油!随即就令全观弟子在祖师殿听训!
河蚌见他回来本就十分高兴,这会儿也跟着到了祖师殿。
清虚观的祖师殿供的是普安天师金身,贡台上香雾缭绕,贡台下诸弟子个个如丧考妣。容尘子将手中拂尘用力一搁,朗朗晴空顿时风雨如晦,清玄直接就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容尘子怒容不敛:“我常教导你,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而今我不过离观数日,你都做了些什么?把人送到九鼎宫,你为何不先告知行止真人病人症候,却径直长跪相求?好的不学!你竟就学会欺世盗名、推诿虚蛇这一套!”
“师父在上,弟子知错,弟子知错!”清玄也不敢供出河蚌这个主谋,一个劲儿磕头认错。容尘子冷哼:“贫道当不起这声师父!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攻于心计,贫道才疏学浅,看来是教不得你什么了!”
清玄闻言大骇,额间都磕出血来:“师父,弟子一时鬼迷心窃,弟子当真知错了!日后弟子一定谨记师父教诲,贵生务实,再不敢做这投机取巧之事……”
清玄跪地忏悔,河蚌咂咂嘴:“啧,容尘子你好厉害啊!!要是我家淳于临肯这样跪在我面前,我就不打他了!”
容尘子正在盛怒之时,哪容别人打断他:“闭嘴!还有你!”他一指河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清玄的性子若不是有你撺掇,岂会做出这等荒唐事?!你身在其位,不谋其事,整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可有做过一件正事?!平日里惯着你也就罢了,今日竟然伤人一目……”
他越说越怒,河蚌又岂是个好惹的?她当即拍案而起,横眉怒目:“日你仙人板板!老子来你这破地方是自愿的吗?你凭什么训老子?老子又不是你徒弟,凭什么要老子看你脸色?!”她声音比容尘子还大,而且丝毫不顾形象,“尼玛老子在这里度日如年,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住道观里还遇到无头鬼来吓老子!你个龟儿子臭牛鼻子,自己没本事指着鼻子骂徒弟,骂完徒弟还有脸训老子!”
祖师殿内上百双眼睛都瞪着她,众人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大鹅蛋。她还在义愤填膺呢,想着想着又委屈起来:“前些日子在床上你就答应人家出门带人家去玩!前几天你又偷偷摸摸地走!你们经书上难道写了修道之人可以说话不算数吗?”她眨吧眨吧眼睛,眼泪就开始转圈,“我让清玄把人送去九鼎宫,我为了谁?你是一身正气,难道就看着他们送死你才开心吗?”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再说了,那我也不是有意伤人的吗,我不出手,万一他真看见了清玄,你又解不了这巫咒怎么办……呜呜,你一走这么多天,回来也不关心人家,就知道瞪着眼骂人家……”
“……”对付这种人,容尘子没办法,是真没办法。实力完全就不在一个段数。
“好了,别哭了!”是高音。
河蚌泪流不止。
“不要哭了,法会有什么好玩的嘛,去了你又无聊。”是中音。
河蚌哭得梨花带雨。
“好了好了,我错了,不哭了啊。”容尘子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这回换成了男低音,“我曾多方游历过一阵,南疆巫术也略懂一些,血瞳术解起来虽然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好了,我也没责怪你的意思,不哭了啊。”
河蚌还是委屈:“那你又那么大声地吼人家!”
“嗯,我错了。”
殿中气氛徒然急转,有点像是雷雨过后突然出现一个小太阳。河蚌得寸进尺,就用他雪白的衣袖擦眼泪。他虽风尘仆仆地赶回观里,衣着却仍整洁庄重。身上没有汗味,香气飘浮,引人迷醉。
怕推拒之后她又要哭,容尘子没有避开。河蚌还啜泣:“那你不许骂人啦?”
容尘子点头:“嗯,你先回房。”
河蚌这回倒是乖觉了,点点头站起身来。她羽衣一角扫过容尘子的脸庞,极轻微却柔软的触碰,像是美酒入喉,尾净余长。
容尘子站起身来,她突又回身道:“你们修道之人修身修口修德,你不能老这么坏脾气的。”
容尘子不敢惹她,眼观鼻鼻观心:“嗯,我知道了。”
她这才高兴了,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跟小梅花鹿似的。
诸小道士头也不敢抬,只有两个肩头拼命地抖,憋笑将脸都憋得变了形。
“无量天尊,小道终于知道我们道家为什么要讲究阴阳调和了。”一个小道士捂嘴窃笑。
☆、第六章:白菜豆腐汤(新章新内容)
清虚观里收容了许多病患,容尘子命他们各自将眼睛蒙上,化了符水给他们。符水下肚后,右眼开始流出黄色的粘液,容尘子命弟子各自收集粘液,分析巫术使用的引子。南疆黑巫术历来神秘莫测,引子不同,使用的解法也就不尽相同。
九鼎宫因着浴阳真人也着了道,这次倒是没捣乱,也派了弟子过来帮忙。容尘子将所有粘液同病患编上号,用不同的五行符去试药引。
最后开出一副长长的药方,吩咐弟子上山采药。
解药的炼制是个繁琐的过程,容尘子几夜没合眼,自然也顾不上河蚌。但观中弟子仍各司其职,她每日的饮食供应还是没有影响的。
药房里有几个大炉子,不分昼夜地熬药。容尘子守在旁边控火,汗湿重衫。河蚌怕热,也不怎么进去,就每日里跟着清玄去采药。容尘子嘱咐了清玄几番,也就不再过问了。
及至下午,观中突然来了一个异族女子,着一身红衫,头发微卷略带焦黄,自称其能解开血瞳术。容尘子自然以礼相待,她倒也不含糊,很快配制出了解药,比容尘子的方法省事许多。
九鼎宫大喜,也曾派人几度来请,这女子不为所动,却提议想在清虚观住上一阵,顺便寻访肆意伤人的黑巫师。容尘子是个好客之人,何况血瞳术的始作俑者还未出现,有个南疆巫师在这里总是放心些。故而他即命弟子打扫了间净室,将这位巫师安置了下来。
女子名字叫夫娅,自称是追捕寨子里的误入歧途的巫师而来。容尘子到过南疆,二人倒也聊得十分投契。
河蚌和清玄采药回来,自然也听说了这位夫娅女巫师。清玄去看了伤者,见诸人瞳中血色已经淡了许多,不由也啧啧称奇。那河蚌也在弯腰查看伤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口冷笑道:“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哼哼。”
她也不多说,自回了房。容尘子忙了几宿未合眼,在清玄房中更衣沐浴,实在困倦,也就吩咐清玄待客理事,自己在清玄房中歇下了。
晚上,他同夫娅与诸弟子在膳堂一同用饭,二人谈性正浓之时,外面一阵金铃之声,那河蚌翩然而至。容尘子当即就微微皱眉,立刻转头看清玄。清玄跟他甚久,当下明白过来:“晚膳送过去了。”
那河蚌也不避讳,径自停在容尘子桌前。膳堂的气氛顿时有些不妙。诸小道士低头刨饭,眼睛却有意没意全往这边瞄——完了,师父后院要起火!!
夫娅衣衫如火,腕间戴着两个藏银镯子,镂刻着人首蛇身的怪物。此刻她也在打量河蚌,却不起身,只是微微点头,神色间带着巫师的倨傲:“这位是……”
容尘子干咳,那河蚌也不吭声,施施然行至夫娅身边,端起汤盆,夫娅还没应过来,她灵敏如蛇,一下子扣了她一头一脸的白菜豆腐汤!!
膳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诸道士呆若木鸡,只有一块鲜绿的白菜叶还贴在夫娅的头发上,不停地甩啊甩啊甩。
容尘子气炸了肺:“河蚌!!!!”
那大河蚌也不多说,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容尘子入道多年,识人无数。好人坏人见过不少,这么幼稚的他平生仅见。他虽气得七窍生烟,却也不能追过去打她。只得连连向夫娅赔不是。
夫娅咬牙切齿,最终也只能回房换衣服。诸道士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全部低头吃饭,一副“不要看我、不要问我、不要骂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容尘子快步走回卧房,那河蚌先到一步,已经卷着被子团成一团了。
容尘子再难顾忌男女之礼,他上前一把掀开被子,是盛怒之极的模样了。那河蚌自然也知道,她双手抱膝,羽衣层叠散开,青丝过长,半随羽衣半淌榻。容尘子的怒火如同爆发的火山,却偏偏差一个喷发口。
许久之后,他突然画了一张定身符,二话不说印在了河蚌脑门上,而后直接将她扛进了密室。
河蚌终于消停了,他再派弟子向夫娅送了些必需品,也便在房中歇下了。
这次他是真的生了气,也不进密室去看她。河蚌能储存食物,只要不放在烈日之下曝晒,几天不喂食不沾水也死不了,何况她还是个河蚌精。容尘子索性不再经管她。
次日一早,容尘子在教弟子习字。夫娅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想一同听课。容尘子不好拒绝,只得让她一同前往。学堂上诸弟子眼睛明亮——今天师父的鼎器去哪儿了?这位巫师……莫非要鸠占鹊巢?
夫娅写不好汉字,容尘子站在她身边,神色温和:“握毛笔的姿势就不对。”
夫娅试了几次,总是不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长教教我吧。”
容尘子微微敛眉,最后抽了桌上一方用来拭墨的汗巾,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尔后隔着汗巾握住她的手,与她共书。夫娅不动声色地偷眼而望,他凝心静气,只着意于纸上笔锋,全然心无旁物。
“那个河蚌精又冲动又愚蠢,倒是不足为虑。只是这个男人乃正神转世,道基坚固、不解风情,难以下手呢。”她暗自沉吟。
中午仍是在膳堂用饭,容尘子几经踌蹰,终于还是没有令弟子送饭。清玄几次想问,又不敢,最后只得按下不提。容尘子这次是真铁了心要教训这个家伙了——不给三分颜色,越发肆意妄为了!!
晚间清虚观为这次血瞳术横死的村民超度。法会设在露天道场,仍旧由容尘子主持。场中央起坛,上设花瓶、香炉、香筒、蜡扦等,供香、花、水、果、灯五供。又置玉印、玉简、如意、令旗等法器。
法会开场之前有诸弟子奏步虚曲,众法师合唱步虚词,开场曲调乃用《小救苦》。容尘子领唱经文时突然又想起那河蚌,不由重敛心神。
夫娅先前还在一旁听着,待得无人注意之时,她转身寻小径入了一间偏殿,正是容尘子的卧房所在。她来之前明显探过路,对这里竟然十分熟悉,不消片刻已然进得房门。
房中未盏灯,一片寂静中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右手一翻,将一柄骨杖握在手里,杖上仍盘着一人面蛇身的怪物,看来是她们信奉的真神。
她略略念咒,指尖升起一簇暗绿色的火焰,几乎不用找寻,她就摁下了墙上的山松图。进密道之前她几次试探,十分谨慎。但一路无事,她顺利地进入了密室。
在观中她旁敲侧击地向小道士打听过,听说这蚌精竟然是容尘子的鼎器。她十分吃惊,若不扫除这个障碍,要吃到神仙肉,只怕还要颇费些周折。
夫娅很自信,只要得到这个蚌精一根头发,她可以为她设计一百零八种死法,全无破绽。
房中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的香炉里燃着香料,夫娅借着手中火焰的冷光四下打量,顿时对鼎器这个说话就信了几分。她施了个护体术,对这个蚌精始终还是不敢小视。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她万分小心地以法杖撩开罗帐。只见红罗帐中,那河蚌静静躺着,双目紧闭,不言不动,额上还有一道定身咒。夫娅顿时狂喜,迅速拔了她一根头发,正转身要走,突然壁上的罗汉灯被点燃,一个人进得密室,却是清玄。
四目相对,夫娅难免有些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听说容尘子道长因为上次的事罚了她,我专程过来探望。”
清玄倒似无所觉:“师父卧房一向不喜旁人擅入,巫师请回吧。”
夫娅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密室,临走时眼角一瞟,见清玄抱了一瓦罐水,兑好了砂糖,此刻正在一勺一勺地喂那个河蚌精。他还低声叹气:“师父只让我喂水,我可不敢放了你。唉,好端端地你又胡闹个甚?过两天师父气消了我再替你求情,你先喝些水……”
如此又过了两日,夫娅开始有些忐忑。她拔掉了那个蚌精一根头发,但是两日以来,她施尽了各种咒术,完全没有效果。就好像这根头发从来没有在任何活物身上生长过一样!
这天早上,容尘子梳洗完毕,突然想起密室里的大河蚌。他拢拢衣袖,举步踏入了密室。那河蚌仍然躺在榻上,连姿势也不曾变。容尘子在榻前站了一阵,心里也有些犹豫——这时候放她难免又要啼哭。晚上寻个时候让清玄过来把她放了,也免得再哄。
这样一想,他就欲走,临走时望了纱帐内的人一眼,容尘子突然脸色大变,一手撩开了纱幔。只见帐中的人双目紧闭,右眼淌下一串血泪,衬着她白皙的脸颊触目惊心。
血瞳术!!
☆、第七章:狗日的容尘子
第七章:狗日的容尘子
容尘子急取布帛擦净那河蚌脸上的咒语,心中也是暗恼——坏了坏了,这下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他站榻边正等着她嚎呢,那河蚌却格外安静,她还知道用手捂住右眼,一声不吭。容尘子等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倾身,他压低声线,将一把威严老成的声音硬是努力揉成个温柔嗓子:“没事没事,把手拿开,我先看看啊。”
那河蚌乖乖地把手放开,容尘子弯腰拨开那眼皮看了看,他也不惧这血瞳术的诅咒,许久才复起身,他本就是个刚硬之人,平日里中规中矩惯了,这会儿算是伏低做小了,就怕这河蚌哭闹:“我让清玄送些吃的过来,你乖乖的,我去配解药,很快就好了,嗯?”
河蚌微微点头,并不看他。容尘子还是不放心,想了半天,伸手用爱抚观中小猫小狗的姿势摸了摸她的头发,那黑发润滑如丝,及至他走出房门,指腹还残留着那种水润的质感。
不一会儿,清玄遵照师命送来吃的,这河蚌也不说话,默默地低头狂吃,清玄也有些担心:“下午师父命我采药,陛下要不要同去?”
那河蚌这才点头:“你那师父太坏!我再也不理他了!”
清玄啼笑皆非:“师父怀疑血瞳术的始作俑者就是那夫娅,是以一直将她留在观中,也命了清素去详查。将陛下关在密室,也是怕她伤及陛下的缘故,陛下莫恼家师了。”
河蚌半点不领情:“哼,狗-日的容尘子!”
清玄大惊失色:“别胡说!当心师父听见!!”
吃完饭,这河蚌跟着清玄去采药。她右眼不方便,以鲛绡蒙上,越发衬得鼻梁□、小嘴精巧。一路跟在清玄身后,倒也没捣乱。
晚上清玄在膳堂用饭,她也跟着去,就和清玄同桌。容尘子和夫娅坐在一桌,夫娅也在打量那个河蚌,她以鲛绡覆眼、看不出什么异样。诸弟子却是知道不对——这这这,师父后院果然起火了!!
那河蚌可不管那么多,她仍旧是埋头吃饭,众目睽睽之下饭量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而且清玄这桌的饭菜明显不够精致,她只吃了两个人的份。
清玄是真不想做炮灰,师弟们时不时往这边望也就算了,师父的目光都能把他灼穿了!他吃了个半饱,立刻就起身:“我先回房了!”
那河蚌也起身,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路过一桌,她还顺手端走了人家桌上的馒头。==!
清玄前脚回到房里,这河蚌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房中摆设略微繁复,是少年心性,所好也颇多的原故。几案上有未画完的道符、新写的曲谱,旁边木架上层放着容尘子赠的一管竹笛,下层摆着一把二胡,还竖放着一把琵琶。
右边有个方柜,里面放了好些抄录的经书。
竹帘半卷,虽不及容尘子卧房简洁,倒也颇有些人气。
房中第一次来女客,清玄各种不自在,可他也不能赶这河蚌走,只得委婉提醒:“爬了一天山你不累吗?回房睡觉吧。”
那河蚌大大咧咧地往他床上一躺,她还气哼哼:“本座以后就在这里睡了!”
清玄耳朵尖都红了:“陛下,小道是出家人,孤男寡女,如何共处一室呢?”
那河蚌什么也不听,见到他方柜里有一串骨制的风铃,觉得好玩,拿出来摆弄。清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许久之后终于容尘子过来了。
清玄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刻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师父,肃首站到门边。容尘子站在榻前,那河蚌坐在榻上玩骨铃,不抬头也不说话。容尘子好声好气:“解药再过两天就好了。”
河蚌蒙着眼睛,血倒是被鲛绡止住了,鲛绡半透明,看人就有点模糊。她不哭不闹,也不回应。容尘子不能真让她呆在清玄房里,他厚着脸皮对外宣称这货是他双修的鼎器,这会儿宿在清玄房里像什么话?
传出去不知道会被人歪曲成什么样子。
是以他微微靠近河蚌,严肃的脸庞硬挤了三分笑容:“回房吧,眼睛不方便就早点歇着。”
清玄也聪明,暗道自己在这里,师父拉不下脸。他躬身道:“弟子突然想起一事,暂离片刻。”
容尘子自然点头,那河蚌却跳起来:“我也要去!!”
清玄不能拆师父东墙,也不能得罪河蚌,心头叫苦:“我……我……小道去茅房。”
那河蚌顿时又开始不讲理:“茅房我也要去!!”
清玄看向容尘子求救,容尘子发了狠,他将食指擦过琶琵弦,指腹顿时划出一串血珠。房中香气大盛,那河蚌先前还揪着清玄衣角,不一会儿就转头望他,猛咽口水。
容尘子垂首站在榻前,食指上血珠将落未落。河蚌呼吸变得越来越重,手还扯着清玄,脚却不听使唤,她奔过去将容尘子的食指含在嘴里,不住地吮吸。她的唇粉嫩柔软,那舌尖更舔得他指尖刺痒。容尘子面上微烫,许久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问:“回房好不好?”
那血肉香、真香!河蚌贪婪地吸食他的指尖,越吸越饿,口水都咽了半斤,恨不能将他整个指头、整只手、整个人都嚼着吃了,哪里还答得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
可是应下了她又不走:“眼睛疼,又爬了一下午山,脚也疼了。”
容尘子始终心存愧疚,闻言微微叹气:“那你变成河蚌,贫道抱你回去吗。”
“呜呜,眼睛疼。”河蚌抬手去揉眼睛。容尘子解了她眼上鲛绡,倾身细看了她的瞳孔,再次叹气,终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出了清玄的卧房。
河蚌这下高兴了,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在他颈间贪婪地嗅来嗅去,观中诸弟子大老远瞧见师父抱着美人过来,哪里还敢上前,一溜烟地择路走避。
经过客殿时正遇夫娅,容尘子面上一红,只冲她微微点头,径自去了。倒是那河蚌朝她望了一眼,浅浅一勾唇。隔着鲛纱,夫娅看不清她的目光。
回到卧房,容尘子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床榻上,找了茶壶给她倒了白水,山里的泉水流向小河,她如今瞳孔有恙,不能入内洗澡,然却是缺不得水的。
河蚌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抬头直愣愣地看他,是一条饿狗看肉骨头的眼神。容尘子失笑,摸小狗似的摸摸她的头:“好了,睡吧。”
他合衣躺下来,那河蚌只是四处嗅着他,容尘子不理她,阖目养神。她嗅着嗅着就开始舔,轻轻地从他的大拇指开始慢慢舔玩。
那舌尖太柔软,却比猫舌头还灵活,一下一下舔在手心手背、五指之间,容尘子伸右手摸摸她海藻一般的长发:“睡了嘛。”
她冷不防扑上去,整个人都趴在容尘子胸口,伸嘴去舔容尘子脖子。容尘子微微一惊,立刻将她扯了下来,加重了语气:“睡!”
这河蚌不怕,她有杀手锏:“那人家眼睛疼吗!!”
容尘子深深叹了口气:“这事是贫道考虑欠周,原以为在我房里,她不会乱来才是。”他隔着鲛绡轻触河蚌的眼睛,“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河蚌往他身边蹭了蹭,紧紧贴着他厚实的肩膀:“知观给我报仇!”
容尘子摸摸她的头发,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第八章:来路明兮复不明
第八章:来路明兮复不明
次日,观中一切正常。观中弟子卯时起床,梳洗后开始练功,不同阶段的弟子练功内容也不一样,有人练腿功,有人扎马、有人练剑,也有人习拳法。
及至辰时末开始吃早饭,早饭之后众人开始统一做早课,有诸道唱经、高功祝言,念功课经,参习新的经文。
到巳时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四方香客。每日里除做饭有专门的火工道人以外,扫地、挑水、劈柴、洗衣、浇灌菜园子等杂活都由辈份低的弟子轮流负责,由大师兄清玄全权安排。
清素人活络,负责采买的活计,经常跟着容尘子外出,呆在观里的时间不多。
今日容尘子起床时,那河蚌也跟着醒了过来。容尘子不好当着她的面梳洗,只得去了密室。他顺手将替换的衣服搭在榻上,无意间发现金钩挂起的罗帐内半根灵签,捡起来看了一眼,是支下下签,上书:来路明兮复不明。
签身居中而折,容尘子料定是那河蚌又胡闹,摇摇头将签放进袖中。
河蚌倒是没捣乱,安安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等他整衣完毕。容尘子衣冠整齐地出来,见她乖乖坐在榻上,也便和颜悦色地问询:“饿了?我让人送些吃的,时辰还早,你继续睡。”
河蚌摇头:“眼睛疼,吃不下。”
容尘子摇头:“又想干什么?”
河蚌笑得嘴角都翘成了豆荚:“我去看你们练功!”
后山的练功场上,容尘子衣冠齐整、仪容庄重、举止端方,后面跟着个蹦蹦跳跳的河蚌。诸弟子一起向他行跪拜之礼,他点头,示意清玄安排诸人习练今日的课程。
清玄对各弟子的情况都很熟悉,很快便将各自的功课都安排了下去。练功场上只剩下九名清字辈的弟子。容尘子亲自指点他们剑术,这九个弟子跟他时日最久,虽然功夫还不到家,但底子已经打得十分坚实了。
容尘子的师父紫心道长以前不爱收徒,一共只收了三个关门弟子,容尘子却颇有为师之命,大有要将清虚观发扬光大的意思。
练功场旁边有许多一人高的铁链桩,是平时弟子练下盘功夫的地方。此刻那只河蚌坐在两根木桩之间的铁链上。她坐着也不老实,两只小脚甩来甩去,足间铃声清脆如鸟鸣。
那时候天未破晓,视物还有些朦胧,容尘子与清玄练剑,偶尔抬眼一望,见浅淡夜色中,她裙裾逶迤,长发翩跹,宛若九天玄女。
仿佛察觉到容尘子的目光,她转头望过来,容尘子镇定地平移了视线,手中木剑迅速变招,疾刺清玄手腕,顺势一挑,清玄只觉得腕间一痛,手中长剑脱手而去。
整个招式畅若行云流水,几乎毫无破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力道其实不应该那么重的。若是平常,清玄只会觉得手腕麻,不会觉得痛。
不一会儿,夫娅也来到了练功场,她除了巫术,也擅长用杖。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短装,倒也活泼明艳。自从大河蚌中了血瞳术之后,容尘子对她就有些不冷不热,不过碍着没有真凭实据,没有翻脸。
他是个谨慎的人,此际派了清素下山调查情况,而这个夫娅自然还是留在身边容易监视,免得再生祸端。
容尘子在和徒弟喂招,夫娅走到大河蚌这边,河蚌坐在铁链上,比她高出许多,她需要仰头看她:“你到底是谁?”
那大河蚌将小脚晃过她头顶,听而未闻。夫娅就有些沉不住气,她也算是巫门一等一的高手,对妖邪之物也多少有些了解,但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也是为了神仙肉而来,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是个商量的意思,“既然目的相同,不如合作。”
河蚌也不知是不屑还是懒得作答,倒是容尘子急步行来。
“福生无量。”他先同夫娅作了个揖,也算是礼数周全,再和河蚌说话的时候就习惯性地将声音降了两个调:“膳堂做了炒米饼,回房去吃吧。”
“炒米饼!格老子的,我要吃炒米饼!!”铁链上的河蚌欢呼一声,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她在铁链上荡了一下,轻盈若蝴蝶般落在地上,仍旧蹦蹦跳跳就往观里走。
容尘子摇摇头,这才转身同夫娅交谈。夫娅有意刺探这河蚌精的来历,但容尘子只是转开话题,丝毫不提。
及至中午之时,河蚌又把一个叫清韵的小道士给打了。弟子奈何不得河蚌,只得跑来找容尘子。容尘子当时正在为一位香客占卦,闻言匆匆赶到膳堂,往河蚌面前一站,也是一脸严肃:“又发生何事?!”
这河蚌还在愤愤不平,一把揪住他的袖角:“知观!格老子的,这个小道士太不懂事啦!!他发百香果,给别人两个,只给我一个!!”
清韵捂着熊猫眼,一脸苦逼:“那是因为天干地支中奇数是阳,偶数是阴,是以发给女善信的就是奇数,取阴阳互补的道理。”
这河蚌哪管这些,当即拍案:“反正少给就是不行!!”
清韵还要争辩,容尘子沉默了半天,终于问:“你打他……就是因为这个?”
河蚌理直气壮:“那当然啦,格老子的,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随便打人吗?!容尘子,你评评理,他该不该打?”
容尘子额间青筋爆起,猛一拍桌就欲发怒。河蚌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容尘子深吸一口气,在桌前站了半天,许久他转身从清玄桌上又拿了两个百香果给河蚌,又沉默了半天才肯定地点头:“该打。”
河蚌接过两个果子,这才满意了:“还是知观讲道理。”
清韵还要再言,容尘伸手制止,低头看那河蚌啃果子,看了许久才叹息:“算了。”他摇摇头,又道了一声,“算了。”
像是劝清韵,更像是劝自己。
……
诸小道士面无表情的吃饭,清玄若无其事地往碗里挟了一块山药片,料事如神般轻声道:“我就说师父来也不济事,如何?”
以后,清虚观的诸人就明白了,师父是严厉的,但是在这个鼎器面前,即使严厉的师父,也是没有节操的……
☆、第九章:不养了,不养了!!
下午,容尘子的解药调好了一些,先给河蚌敷眼睛。容尘子五指修长,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当,他身材高大,且平生无半分苟且,举止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只是这番细致活做起来就不够熟稔。
到最后就连那河蚌都开始有些担心:“知观,你可别图省事儿就想把我戳瞎了!!”
容尘子干咳两声,也是有些尴尬,随手将羊脂白玉瓶甩给身边的大徒弟。清玄只得接过这个苦命的差事。那河蚌在容尘子的大罗汉床上翻来滚去,就是不消停:“知观,你什么时候帮我报仇?”
容尘子盘腿坐在床边,随手翻阅一部《黄庭内景经》:“总得待清素查明事实,有凭有据再行发落。若事情确系她所为,贫道绝不轻纵就是了。”
河蚌不乐意了:“哼!你应下的事又不作数了!莫不是贪图那夫娅的美色……”
她话未说完,容尘子起身就走,君子遇女子,有理说不清。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河蚌两样都占全了!
夜间,容尘子为诸弟子讲解《文昌帝君阴骘文》。这河蚌在膳堂的水缸里泡了一下午,最后回到他房里,天气太热,她睡不着,于是趴在容尘子床上,一边喝着他的茶水、翻着他的经书,最后因为自卑,她把书上所有她看不懂的全部撕掉了。可是这家伙成日里不学无术,所以她能看懂的……真真是极少的。
待夜间天气凉下来,河蚌好不容易睡着了,容尘子讲完经回房了,然迎接他的只有满屋的小纸团。纵然涵养如他也是悖然大怒。他一把将被子掀开,一拂尘打下去。
大河蚌不知道自己撕了人家祖师爷的手抄本,冷不防被容尘子一拂尘打在背上,几乎打裂了蚌壳。
这海皇陛下顿时妖性大发,它大声怒斥:“臭牛鼻子,老子日你仙人!竟敢伤老子蚌壳!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我先杀我自己,再杀你,最后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容尘子结了个手印停在中途,满腔怒火如同被浇了冷水。一刻钟之后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俯□开始捡地上的纸团,捡了一阵,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容尘子找了针线、糨糊,在灯下仔细地将书页铺平,一页一页仔细粘好。那河蚌也不吭声,就在榻边冷冷地瞅着:“让你带出去玩你不带,让你报仇你不去,回来还敢打老子的蚌壳,哼!!”
两本经书容尘子粘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整理完,天都快亮了。待躺下熄了灯,方才有些朦胧,那河蚌悄悄摸到他身边,大大地张开两扇蚌壳,冲着他右臂啪地一声猛力咬合。容尘子惊身坐起,右臂痛彻心肺,再怎么好的脾性如今也是怒不可遏了。
他抱着手臂弯下腰去,气得全身都抖,哪还有半点道家威仪:“还敢咬人!你你你……”
那河蚌下嘴极重,咬得他右臂断裂了一般。容尘子终于下定决心——这个河蚌不养了,不养了!!
他用衣带串起这个蚌,怒气冲冲地往外就走。也不知施了什么法门,那河蚌左扭右扭,就是变不回人身。她也正恼怒,自然没什么好话:“个臭牛鼻子,快把老子放了!你个说话不着数的,什么知观,哼,看见那个夫娅就走不动路!我看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
容尘子抿紧唇,强忍着一脚将她跺碎的冲动,原本想要将她扔回海里,这会儿也不管了,将她往凌霞山下随便一搁,转身就欲走。
谁知正遇到九鼎宫的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迎面而来。二人着道冠道袍,是想上清虚观见夫娅的,见容尘子一脸怒容,也是大为惊奇——道家讲究威仪,容尘子更是高道,平日里早已喜怒不显,要将他气成这般,着实不易。
二人自前行来,那河蚌的话也隐隐听到一些,只捕到“夫娅”“男盗女娼”这样的字眼,顿时就带了些偷笑的意味。那行止真人也非善类,立时就解了河蚌身上的缚形咒,他还慈眉善目:“无量佛,这是干什么?”
容尘子还没开口,那河蚌已然化为人身,她气急败坏:“他日日和那个夫娅一起,今日三更才回房,回房还打我!!”
容尘子还没开口,倒是浴阳真人说话了:“道友,这不是你那鼎器嘛,如何竟这般闹将起来了?”
容尘子面上微烫,他不愿人前扬家丑,只得压低声音再度去哄那河蚌:“我并无日日和夫娅在一处,我回没回房,你还不知道吗?且今夜晚归也只是讲经,跟夫娅有什么关系!”
他声音压得虽低,但行止和浴阳二人的耳力又岂能听不到。二人相互望望,板着脸忍笑。那河蚌可没打算这么算了:“格老子的,你还打算把我扔了!!”
容尘子微愠:“那还不是因为你夹贫道胳膊!”
河蚌大怒:“你不打我我会夹你胳膊吗?你个臭道士,”她指指后面正在憋笑的行止和浴阳,“还有你们两个,你们这群臭道士没一个好东西!!哼!床上一套床下一套,说来说去都是骗人的东西!!”
二人被城门之火殃及,摸了摸鼻子不吭声。容尘子满面通红,怒到极点,反倒平息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低着声音哄:“别闹了,人前闹起来难看。”
那河蚌横眉竖目:“现在知道难看啦?你打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男人打女人难看?老子今天……”
她越嚷越大声,容尘子一咬牙:“晚上给你一块肉,回去。”
那个河蚌顿时就顾不得再生气——尽流口水了:“真的?”
容尘子偏过脸,不答。她眉开眼笑:“那好吧!!”
她也不需要再催了,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走。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几乎笑岔了气,容尘子长叹一声,悲哀地发现以后他不当知观了还可以改行去卖肉。
回到观中,行止和浴阳要去找夫娅,浴阳真人总还是担心着那个血瞳术。容尘子是主人,说不得只好陪同。他右臂仍然剧痛,一路也只有忍着,倒是暗中嘱咐清玄去找了块牛肉。
待中午回房午睡,那河蚌就趴在他胸口,十指纤纤若葱白:“这块肉肥,这块有嚼劲儿,啊啊,胸脯肉也不错……”
容尘子看来不给肉是睡不清静了,他夜间几乎没睡,实在是经不起这么折腾,只得吩咐她:“你先出去,叫清玄进来。”
看在肉的份儿上,河蚌很听话。不多时清玄便托着个银盘进来,看河蚌确实出去了,他从盘下取出一段血淋淋的牛肉交给容尘子。
容尘子不慌不忙地割破右臂,取血遍涂之。随后他假模假样地包扎了手臂,挥挥手:“去吧。”
河蚌如愿地吃到了肉,但是她很是狐疑,这神仙肉食在嘴里总不如嗅着美味,况且食后修为也没有明显变化。为此她多次找过容尘子,容尘子被她缠烦了,终于同她分析:“会不会是七块一个疗程呢?”
☆、第十章:清韵
第十章:清韵
仿佛是夏天的回光返照,九月中旬的天突然炎热起来。容尘子一夜未眠,此时用一块假冒伪劣的“神仙肉”打发了河蚌,正自熟睡。
夏日炎炎,蝉鸣不歇,清虚观里连几盆兰花都蔫着叶子提不起精神,观中半个人影也不见。
夫娅依旧一身红衫,俏生生地叫住了膳堂里收拾碗筷的清韵:“我的召魂铃不见了,你可以帮我找找吗?”
清韵是清虚观中清字辈里最小的弟子,年方十五,也是受容尘子影响颇深,他热心仗义。听夫娅这么一说,他立时就点头:“敢问巫师可记得遗落的方位,也方便小道找寻。”
夫娅笑容潋滟:“可能是在后山练功场附近吧。”
清韵也不顾外面日头,应一声就往练功场走。夫娅跟在他身后,手上的法杖透出幽幽的冷光。
清虚观膳堂到后山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但清韵是修道之人,脚力甚佳,又熟识路程,不过一刻多钟已然到了地方。
九月的山林间草木茂盛,他扒拉着附近的草丛,浅蓝色的道袍在深树乱草间不甚显眼。夫娅紧握着手中的法杖,有意无意往前走:“我记得好像到过这边……”
清韵跟着她前行,前方一排柳木桩,露出地面三寸,不知何人所设,在地上摆了个奇怪的图案。清韵也没多想,就四处在树下翻找,估摸着夫娅可能在树下歇息时遗落在了什么地方。
夫娅站在他身后,微微动唇,不闻声音,只见她手中的法杖散发出一缕一缕黑色的雾气,但雾气不过一接触清韵,立刻烟消云散。清韵胸前的阴木护身符燃起一缕轻烟。清韵也有些察觉:“不好!这后山有甚不干净的东西!”
夫娅神色不变,指指他胸口的木牌:“这是何物?”
清韵也顾不上再找她的法铃:“这是师父亲赐的护身符,小道本事不济,若遇厉害的妖物,怕有凶险。还是先行回观,待告知大师兄再作打算吧!”
夫娅点点头:“也好,不过你走前面,我有些怕。你们清虚观不是道观吗,怎么附近还会出现妖怪。”
清韵果然走在前面,他没什么心机,闻言就答:“家师体质特殊,年年都有不要命的妖怪前来寻衅。”
夫娅轻笑,手中法杖竟然悄无声息地弹出三寸雪亮的刀尖。她猛然扬手往清韵后背一刺,眼见得寒锋即将入肉,突然前方清韵呀地一声惊叫栽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令这一刺落了空。
夫娅吃了一惊,缩回杖上利器,清韵摸着肩膀爬起来,只觉眼前只冒金星,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是树上掉下一大河蚌,足有四尺长,黑黝黝的壳。他大惊失色,也没发觉夫娅脸色有多难看:“这这这,树上怎么会有一只河蚌!!”
夫娅悻然,清韵却觉得不得了:“这么大一只,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妖怪,小道得回观告诉师父!!”
他匆忙往前跑,夫娅哪甘心猎物就此逃脱,一声不吭就欺身去追。跑出三步,那河蚌摇身一变,恢复人身,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就挡在了清韵面前:“小道士,再给我拿两个百香果吧!”
她一现身,夫娅就停住了脚步,兀自咬牙切齿。清韵虽不待见她,可也不敢再得罪她,只得应了一声,带她回膳堂取百香果。膳堂里她的饮食供应都记在知观用度上,容尘子不吭声,大家也都由着她,爱吃什么给什么,想要多少给多少。
后山,夫娅恨恨地逮了一只狸猫,在一株槐树下升了火,将狸猫吊在火堆之上,嘴里念念有辞。狸猫痛苦地扭动挣扎,张大嘴却叫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约有两刻,终于狸猫不再挣扎了,夫娅咒语念毕,睁开眼睛,二指曲指成爪,熟练地抠下了那一对凸出来的眼珠。
她取出一个小瓶,倒出灰白色骨灰一般的粉末,在地上一排柳树桩之间画了一张人脸,将两只猫眼珠放在人眼的位置。而后又取出另一个小瓶,其内液体鲜红若血,还在突突直跳。像是看见了最心爱的物什,她眼神都温柔起来,注视许久才将内中之物倾倒在两在猫眼之上。
那一对竖瞳似乎瞬间恢复了神采,带着临死前的痛苦与怨恨直直地望向天空。
本来,凶死之人的眼珠是最好的……夫娅拍拍手,悻悻地想。她知道容尘子怀疑她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该布置的全部都布置妥当,也不过就这一晚了。
清虚观里,河蚌捧着三个百香果蹦蹦跳跳地回到容尘子的卧房。容尘子还在睡,他的睡姿也是极刻板的,平躺,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若是河蚌不捣乱,这睡姿一晚上也不会变一次。
只有她闹腾得实在厉害了,容尘子会忍不住侧过身,背对着她。
河蚌坐在榻上,啃着三个百香果。容尘子不喜欢她在榻上吃东西,但也奈何不得她。说过多次无效后也不再说了。正啃得起劲呢,外面清韵就来报,说是后山发现一个大河蚌。
容尘子打发走了他,开始梳洗,只淡淡地问了河蚌一句:“又去后山做甚?”
河蚌啃完了果子,正在到处找东西擦手。容尘子是真怕了她,随手将手中毛巾绞干,递了过去。“热,我想泡水。”河蚌就着他的毛巾擦手,擦完之后原封不动地递回去。
容尘子这才开始洗脸:“你眼睛还没好,别去后山泉水里洗澡。南疆巫术用的引子很邪,吃了那水的人会得病。”
河蚌在榻上打滚:“可是热啊热啊热啊!!”
容尘子轻声叹气,吩咐门外的服伺弟子抬来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盛了一桶清水:“你先泡着,”他随手画了一道寒冰符,被烈日晒得微暖的泉水立刻无比清凉,“以后让清玄带人挖个池塘,种点莲藕什么的,你也算有个地方玩。”
这河蚌对池塘的事儿不怎么上心:“容尘子,你真要等清素回来再对付夫娅啊?”
容尘子整饬衣饰,毫不犹豫:“那是自然,若无真凭实据,岂可随意伤人?再者,修行不易,贫道又岂能因一时疑心便毁她根基?”
河蚌泡在木桶里,裙裾被水沾湿,黑发海草一般飘摇,肌肤润泽如玉。容尘子只微微一瞟便未再多看一眼。他是个真君子,一些邪淫之念,想也不会想的。河蚌玩着水:“你也不怕她准备好了对付你!”
容尘子已端正仪容,准备出门了,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若真如此,也是贫道学道不精、技不如人之故,无话可说。但若为先发制人而不究真凭实据,万万不能。”
他出门时随时关上房门,河蚌一翻身又变成了个大河蚌,在水桶里载沉载浮。
“你养着本座,莫不是也在等待真凭实据?”她难得开动脑筋思考了一阵,突然又兴高采烈起来,“嗯,晚上有精彩可看,要记得带好零嘴儿!夫娅,你可千万不要令本座失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