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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 正文 第131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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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均的夫家,在遥远的南方。

    这户人家不算大富,但家风清正,勤劳俭朴,也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家。

    黄壤从上京一路来到这里,说是跋山涉水也毫不为过。

    而此地并没有光鲜的门头,看上去,甚至比黄家更不如。

    黄壤站了一阵,有家仆出来,瞧见她也是一愣。

    “你……”仆人讷讷地道,“长得好似祠里供奉的息壤娘娘……”

    ——你还真是好眼力啊。黄壤问:“你们黄均娘子在不在?”

    那仆人醒悟过来,忙道:“在在,你且等着!”

    小门家仆,并不是多懂礼数。他也不请黄壤入内,自己匆匆进院。不一会儿,黄均便走了出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长得乖巧,两颊鲜嫩如苹果。

    黄均本是一边走一边逗弄着孩子,待看见黄壤,她微微一愣,半晌反而一声叹息。

    她神情平静,黄壤看看她怀里水灵灵的娃娃,问:“你又生了个孩子?”

    “什么呀……”黄均嗔道,“是你孙女。”

    黄壤无言,只得从她手上接过小孩。这姑娘也不认人,伸去拽她头上珠钗。

    黄均阻住小孩,拉着黄壤的手,道:“走,给你做顿饭。”

    黄壤抱着自己的孙女,心中简直感慨万千。孩子见她也很好奇,张开白嫩的小手,触摸她的脸。黄均忙将孩子抱过来,似乎生怕她再将黄壤摸散了架。

    院里,有人喊:“母亲!可儿的鞋子湿了。”

    黄均闻言,回道:“那就换一双,这点小事还要问东问西。就拿那双灰色的,刚刚晾干!”说完,她看向黄壤,复又笑道:“儿媳年纪小,总不爱自己拿主意。进去坐。”

    黄壤沉默片刻,道:“当初让姐姐嫁到这里,也是无奈之举。其实……如果你去找姨母,她一定会安顿好一切。你可以如第三梦中一般,自在逍遥、随心所欲。以你在剑术上的造旨,假以时日,定能大放异彩。”

    黄均闻听,目露神往之色,许久道:“兴许吧。虽然师问鱼害了无数人,但我还挺感激那场梦。我尝试了不一样的活法,姨母甚至说,我若再刻苦一些,便能承她衣钵。只是……”她抬起手,怜爱地轻抚黄壤的鬓发,“只是这世上也有一些人,让我愿意牺牲自己的逍遥自在。”

    怀里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说话,黄均轻轻逗弄她,说:“你看,她多么可爱,是不是?”

    黄壤低下头,但见稚嫩的生命,在温暖的怀抱中嘻戏玩耍。

    这世上有些人啊,遥望过日月星辰,却依旧敢委身于柴米油盐。

    有人笑其痴愚,有人敬其孤勇。

    院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子走出来,问:“谁来了?”一眼看见黄壤,他顿时有些恍惚:“你是……”

    黄均道:“你别管了,进去做饭去。”

    那男子听闻,便道:“好,你也别让客人在外面说话。都进来坐。”说着话,他便走过来,接过黄均怀里的小孩,抱进院中。

    黄均道:“他就是你姐夫。”

    黄壤哦了一声,她对这个姐夫,其实没什么印象。总共也没见过几回,只知道是个温吞平和的性子。

    如今几十年之后再看,也仍是其貌不扬,但性情敦厚。

    黄壤说:“那你怎么不告诉他,我是他小姨子?”

    黄均道:“我俩好不容易再见一次,我自然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同他说什?你可有见过姨父、姨母?这么多年,你应该也会想他们吧?”

    “我很好,当然也见过姨父、姨母了。”黄壤惊讶于黄均的冷静,将自己如何复生,以及寻找屈曼英夫妇的事又说了一遍。

    黄均听得认真,最后,她点头道:“姨父、姨母顾虑得对。此事,你还是莫要对外宣扬了。”

    她神情平淡得过了分,黄壤倒也习惯了她这木讷的性子,道:“我不进去吃饭了,我走了。”

    黄均嗯了一声,安静地送她。一直送出很远,黄壤问:“你准备送我回上京?”

    三月春临,日头也多了几分威势。黄均上下打量黄壤,许久问:“你怎么还不消失?”

    黄壤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消失?”

    黄均喃喃道:“以前我每每送你出门,就醒了啊。”

    一别已半生,相见疑是梦。黄壤眼眶红透。

    三月下旬。

    司天监举行醮祭大典。

    地方就在神女祠,由司天监监正第一秋亲自主持,师贞朗御驾亲临。

    因为祭典盛大,许多百姓提前赶来。上京人头济济、挥汗成雨。

    令人意外的是,就连闭关多年的谢红尘也被惊动。

    祭典这天,仙门与朝廷各位高贤大德之士几乎全部到齐。

    百姓议论纷纷。

    这个说:“朝廷跟仙门不睦多年,能让各方势力如此齐心的,也非息壤娘娘莫属了。”

    那个道:“可不是吗?听说就连玉壶仙宗的谢宗主都到了。嘿,如此看来,还是咱们上京的息壤娘娘祠是正统嘛!”

    更有人抱怨道:“息壤娘娘最是灵验。但这样多的信众,日后想要烧头柱香,更是不能了……”

    诸人各自说着闲话,黄壤隐在人堆里,参加自己的“祭祀大典”。

    身边突然呼啦一声,分开一条道来。黄壤转过身,发现一个人衣白若雪、御剑而来。他容色清冷,无尘无垢,仿佛已身在尘世纷扰之外。

    并不需任何言语,人群退让。他丝履踏入尘埃,有一种神祗降世之感。

    “谢宗主!真是谢宗主!”有人失声道。

    谢红尘并不朝说话的地方看,他无阻无碍,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风仪倾世。

    只是,经过黄壤身边时,他蓦地转头。

    黄壤浅笑着,向他轻轻一福。

    这么多年,她的这位前夫还愿意摒弃恩怨,前来祭奠。她很是感激。

    当然,也只有感激。

    谢红尘眼中震惊一闪即逝,但他没有回头,黄壤复生的事,司天监一直没有流出任何消息。

    这足以说明,第一秋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而今他在神女祠行祭祀大典,如此庄严郑重,其用意,无非是为了广结信众,增加神女祠的香火。谢红尘非常清楚,所以他来了。

    无论此举有没有用,他也和第一秋一样,不希望这个人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褪色。

    可现在,黄壤就在人群之中,安静地旁观这场祭典。

    谢红尘在万人注目之下,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他只能站在台下,人群敬之、畏之,于是默默退开,与他保持一臂之距。

    祭典开始,谢红尘不言不动,安静观礼。心中无数次想要回头,然而人群如潮,而他并没有失态的资格。

    这样的祭典繁琐无比,黄壤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

    作为玉壶仙宗的前宗主夫人,她可太知道这些祭典的流程了。

    今日神女祠的愿力格外充沛,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增强。这感觉让人舒适。她身子向后,想要挤出人群,耳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爹爹,我要吃糖葫芦!”

    黄壤并不为怪,然而另一个声音道:“先行观礼,一会儿去买!”

    这个声音就太熟悉了!

    黄壤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也在观礼。他脖子上骑了个三四岁的小孩,显然是他儿子。

    “不嘛,我就要吃糖葫芦!”孩子坐得不老实,摇来晃去。

    男子不耐烦,吓唬道:“再乱动你就自己回家!”

    说这话时,他微微低下头,黄壤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眉眼。

    ——黄洋。

    时间如一场轮回,万物起灭,循环往复。

    黄壤来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两串糖葫芦。她重新挤进人群,将其中一个递给黄洋脖子上的孩童。那孩童很是迟疑,“黄洋”回过头,却见到一个陌生女子。

    他能确定并不相识,却无端地觉得熟悉。

    “这……怎么好意思?”他笑了一声。黄壤说:“吃吧。”

    “黄洋”这才道:“还不谢谢姐姐!”

    孩子喜笑颜开,接过黄壤手中的糖葫芦,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好孩子。”黄壤安抚一声,却又将另一串糖葫芦递过去。“黄洋”愣住。黄壤笑道:“给你的。”

    “我……我?”“黄洋”一脸不敢置信,“姑娘说笑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稀得吃这个?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话里带笑,黄壤用尽全力,收敛眸中泪光。她轻声道:“吃吧。”

    或许是因为她字句太过温柔,“黄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裹着糖浆的山楂,酸里透着满满的甜。“黄洋”咬了一口,待再抬头之时,那女子已经失了踪影。

    他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只是笑着又咬了一颗山楂。

    ——无论她是谁,这糖葫芦真是有滋有味。像是无尽岁月之中,那些风干的爱和亏欠。

    黄壤回到了神像里。谢红尘目光微凝,黄壤可以瞒过其他人,但显然还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眼见黄壤似一缕清烟,与神女像倏然合一。

    ……以香火愿力复生吗?他心知此事足以震撼仙门,令那些修仙者再生无穷欲望。自然也明白了第一秋为何不肯将黄壤复生之事公之于众。

    黄壤在离第一秋最近的地方,听他讲述自己一生功绩。

    如今的育种世家,早已不再区分什么散户。朝廷自办的官学,也因为有了沙若恩、宗齐光这样的人物,而不再形同虚设。

    朝廷将供奉她的良种一钵又一钵地呈上来。其中许多良种都已经更新迭代,在她当初所育母种之上,又做了不少改良。

    黄壤低头查看,不时还能点评几句。耳畔称颂,早已淡然。她只等着祭典过后,跟随第一秋回家。

    他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晚饭可以给他做个烤梨,润润喉咙。

    啊,说到烤梨,还是姐姐做得最好吃了。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黄壤在如蚁的人群中寻找,只见远处,黄均和自己夫君一起,正带着儿子、儿媳,还带着孙女一同观礼。夫妇二人不知道低头耳语着什么。黄均一向木讷的神情,居然也现出几分笑容。

    “黄洋”仍举着儿子,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观礼。

    春风温柔吹抚,日头渐渐偏西,岁月悄无声息地经过。黄壤甚至觉得,或许,息音也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成长了吧?

    这人间呀,名利多虚无啊。那些惊心动魄、诡谲风云,最后也终究要坠入烟火里。

    从此,日有朝暮,年有四季。

    黄壤盯着渐渐沉落的红日,只得等着祭典结束,人群与荣光一并散去。然后,她就可以跟着第一秋回家。

    贺表太枯燥,她听得不耐烦了,于是一缕传音到认真主持祭典的监正大人耳边。

    “夫君,”她声音娇滴滴的,每个字都生着勾魂的刺,“今天太阳好大。人家扛住了日头暴晒,却扛不住想你……”

    监正大人身躯一僵,差点念错了贺表。

    然后,他显然是加快了节奏。

    黄壤一脸得意,然后就看见台下的谢宗主也是身躯一震。

    ……他、不、会、也、能、听、见、吧……

    息壤娘娘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祭典结束。

    谢宗主深深注视祠中神女像,转身离去。多少年前的祈露台,那个人也曾依偎缠绕,柔情蜜语。言犹在耳,人事全非。

    他迎着漫漫夕阳御剑而行,穿越即将沉落的天光,返回那一方清冷的暗室。回忆明明灭灭,耳畔有人拿了一颗樱桃,在他唇边蘸了蘸。

    面对他的怀疑,伊人巧笑倩兮:“果子不甜,我要蘸一点蜜……”

    那些纷繁错乱的曾经,半掺真心,半怀假意。可御剑飞行的第一剑仙,冷不防被光阴划伤。从此以后,伤口永不愈合,回忆终身凌迟。

    神女祠里,黄壤待在神女像中,只等着第一秋来抱自己。

    监正大人送走师贞朗,终于回身来到神女像下。他微微仰面,向她张开双手:“来。”

    黄壤轻笑一声,合身扑落,正好跌入他怀中。

    第一秋抱起她,她犹自碎碎念:“我们待会去郊外摘梨,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变种的梨树,此时正好成熟。晚上给你做烤梨,好不好?”

    “好。”

    “你变成蛇,我要骑你过去。我还没骑过蛇呢。”

    “晚上再骑。”

    “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黄洋了!我好开心!夫君,你说我们要是再生个孩子,应该是个人,还是个蛋呢?”

    “不摘梨了。”

    “那做什么?”

    “骑蛇。”

    ……

    黑暗降临,大地沉沦。

    喧嚣人潮在蔼蔼暮色里,陆续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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