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渐渐晚了,天近黄昏。
浮云被阳光烤得焦黄,天地之间一片暗沉腥红。少典宵衣和炎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清衡君和紫芜终于也开始焦急,紫芜小声问:“母神,兄长他为什么……还没上来?”
神后只是把夜昙抱得更紧些,哪怕是这种时刻,她也不能放肆地悲伤。否则整个神族都会知道盘古斧碎片遗失,少典宵衣难辞其咎。
而自己的儿子,甚至只能拿性命却弥补自己父神犯下的错误。
魔族,乌玳终于也沉不住气,说:“父神,儿臣请命,入归墟查看。”
魔后和顶云母子二人都没说话。归墟之险,以前只是听说。但是现在,连携带盘古斧碎片的少典有琴都没能修补完成的话,其他人哪有什么胜算?
顶云看向魔后,魔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魔族几位长老都看向这母子二人,见他们实在没有说话的意思,大家脸上的失望之情也是溢于言表。炎方迟迟没有说话,如果嘲风身死,自己就要再失去一个儿子。
这是何等残酷却无奈的事。
神族,清衡君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望向乾坤法祖:“天尊,这是怎么回事?”乾坤法祖闭口不言,他急道:“兄长难道是遇险了?”
仍然没有人回应他。从小在玄商君的管束下成长的少年,第一次意识到,一直挡在自己身前的山岳,可能会崩塌。他茫然片刻,突然快步来到少典宵衣面前,跪地道:“父神,兄长到现在还没出来,儿臣请入归墟查看。”
此时天并不冷,然而所有人都觉得风寒。少典宵衣紧紧咬牙,神后浑身颤抖。
眼看天色将晚,少典宵衣眼眶温热——不能再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涉险了。当年的一念之差,自己终将付出代价。他说:“事到如今,朕也应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朕决定,亲入归墟……”
然而话音未落,突然,乾坤法祖说:“等等!蟠龙古印修复了。”
所有人顿时望向龙目!果然,只见归墟之上的蟠龙古印,一双龙目停止了渗漏,变得清明如初。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的神、魔两族,顿时长吁一口气。
大家都望着归墟,引颈而盼,只等着这拯救了四界的二人顺利归来。
时间放慢,每一刻都被无限延长。又过了许久,突然,归墟之上,一个身影骤然浮现。他一身血红,步履蹒跚。是玄商君!
少典宵衣连同乾坤法祖都惊在当场——这真的不是因为太期盼而产生的幻觉吗?
夜昙却没有发呆,她飞身上前,一把抓住玄商君,将他带离归墟。身边的玄商君异常轻盈,她将他拉出来也毫不吃力。
“少典有琴!你回来了,太好了!”她如绝处逢生,欣喜若狂,小声说,“快把你这该死的虹光宝睛给本公主摘了!”
然而少典有琴没有回应她,他右手紧紧抓握着夜昙的肩,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父神、母神,儿臣一时不慎,将盘古斧碎片遗落归墟。”
少典宵衣两颊股肉抖动,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盘古斧碎片,早在两千八百年前,少典宵衣成婚的前夜就被雪倾心盗走。
可现在,他抱着必死之心进入归墟,一个人揽下了所有的过错。少典宵衣向他伸出手,刚毅如他,仍双眼通红:“有琴。”
旁边,乾坤法祖朗声说:“君上修补归墟有功,遗失盘古斧碎片虽是重罪,但……就请陛下允准,让君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其他神族纷纷跪下:“请陛下不再追究。”
少典宵衣要极力强忍,才能不让自己落泪。他说:“准。”
玄商君死死抓住夜昙的肩,字字带血:“回垂虹殿。”
“哦。”夜昙答应一声,扶着他回天界,一路还不忘讲条件,“那你记得把这虹光宝睛给摘了啊。哎呀你手轻一点,弄疼我了!”
玄商君没有说话。他脸上全是血污,连表情都看不清。
二人刚一进到垂虹殿,飞池和翰墨甚至还没能搀扶他,他身躯一软,倒在夜昙怀里。身后赶来的清衡君见状,立刻去找药王,紫芜等人也迅速帮忙,将他扶到内殿的榻上躺下。
紫芜帮他脱去鞋,忍不住惊叫一声,昏厥在地。夜昙这才发现,玄商君身上皮肉皆褪,只露出森森白骨。她慢慢掀起他的衣袖,原来方才,她之所以觉得玄商君毫无重量,只是因为他的皮肉全部被混沌之炁腐蚀。
她坐在榻边,看见榻上,玄商君整个人都在融化。那些烟灰色的混沌之炁就附着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慢慢地吞噬他。
这种痛苦,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夜昙是清楚的。她曾经被清气腐蚀过。
她不由自主为玄商君擦脸,发现他额头也已经开始露出头骨。
“伤成这样,值得吗?”她轻声问。重伤濒死,就换一个不功不过,值得吗?
榻上,玄商君毫无回应。
夜昙轻轻擦拭他身上的混沌之炁,就算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来——伤成这样,恐怕是活不成了。
她说:“我知道,就算你现在清醒,你还是会认为这一切都值得。卫道而死嘛,死得其所。其实你这个人很讨厌,你的道我也不认同,但……你也确实让人敬佩。”
她象征性地伸手,在玄商君双眼上从上到下一合,难得一脸肃穆:“今日之后,相见无期。玄商神君,走好。”
第89章
归墟之侧。魔族还在等待,可归墟之上,蟠龙古印中的混沌之炁一片平静。
诸魔心中的希望如风中残烛渐渐微弱。可魔尊还在等,谁也不敢多说。天暗又明,当溶溶夜色散开,神族已经全数离去。
相柳终于忍不住,说:“尊上,我们留下等待,尊上且先回晨昏道吧。”
炎方沉声说:“你等先行返回,本尊再等一等。”
相柳等人叹气,虽然大家已经不抱希望,但他不走,谁敢离开?
青葵同样焦急,嘲风先时是不愿意修补归墟的。他突然提出此事,青葵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甚至,她也不愿这么去想。
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总是怀疑。
那个本想明哲保身的三殿下,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要……就这么一去不回吗?
青葵就站在归墟旁边,裂隙之中,烟雾滚滚,只是都被困在蟠龙古印中。青葵捏了捏袖中的丹药,她昨夜一夜未眠,将所有丹药全部赶出来。
原以为像他这般无赖又怕死的性子,还会再来搜刮一次。但是他没有来。
他直接到了归墟。
眼见东方日出,朝霞又布满了天空。
归墟中的混沌之炁依然飘飘浮浮,青葵突然想,他会不会已经快要上来,却被阻在不远之处?也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她第一次如此担心一个人。
终于,炎方轻声说:“返回魔界。”
魔后和顶云脸上同时露出一抹笑容,虽然这次的沉默和退缩让诸魔看轻了,但毕竟是保住了命。嘲风身死,归墟之危解除,真是完美结局。
一行人转身要走,青葵却突然看见归墟中有什么影子在浮动。
是嘲风吗?!
她几乎没有多想,猛地跃入其中!相柳沉声喊:“夜昙公主!”诸魔同时回头,只看见她身影没入滚滚归墟。
眼前光线骤弱,青葵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追逐那个影子!
混沌之炁围绕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灼热。
“三殿下!”她大声喊。前方没有回应,影子似乎失去了意识,飘浮在混沌之炁中。青葵的声音不由带了哭腔:“嘲风——”
混沌之炁中,嘲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当然是不能这么快、这么容易就上去的。任何事情如果完成得太容易,那么之前的牺牲看起来也就不过如此了。而且自己身上,因为有盘古斧碎片护体,伤势看起来也并不算太严重。
当然还是得再等一等,让自己的付出得到最大程度的收获。
可是茫茫归墟,混沌障目。
谁唤我名,惊醒我,于这天地蒙鸿之中?
他回过身,看见有人衣裙雪白、发如丝藻,她拨开混沌,向他而来。
“嘲风。”她声声呼唤,周围混沌之炁饱饮了她的血,像滑过处女肌肤的红绸,那般温柔。而她仿佛不觉疼痛,她抓住他的手,把伤重当作他目光呆滞的全部理由。
她抱着他奋力前游,几缕长发滑落下来,发中馨香沁入他心中。他抬手,握住那一缕发丝,才确定这不是梦。
嘲风回来了,他还活着!
魔族震动。
魔尊炎方亲自抱着嘲风回到魔族,这一次,他们终于发现医者的重要性了!
炎方毫不迟疑地吩咐:“夜昙,嘲风交给你照顾,任何需要都交由大祭司去办!”
青葵应了一声,几位魔族长老全都围上来。虽然这些年,魔族一直视他如眼中钉,但两千多年,他们母子一直安分守己,并未做出过任何有损魔族的事。
何况这次,魔后母子与他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大家对这位三殿下,当然开始另眼相看。
人围拢得多了,青葵赶紧说:“诸位,三殿下虽然成功归来,但是身上伤重,需要静养。”
炎方立刻说:“全部退下,让夜昙先为他诊治。”
诸人全部出去,青葵这才上前。嘲风听见她的脚步声,身上当然剧痛,但是他一动不动。突然,身上衣衫滑落,他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只见青葵正在解他的衣带。
素水被炎方杀了,这里没有别的帮手。她只得亲手脱去嘲风的衣袍。
衣下伤痕斑驳,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但是嘲风却并不觉痛,他的目光在青葵脸上凝固。
值了!这一波血赚啊!
谷海潮你要是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本座一定会锤烂你的狗头!
落微洞。
雪倾心拿了一根羽毛,正在逗猫。谷海潮就站在她身后,脸拉得比驴还长。
他是真不明白,自己儿子在归墟涉险,一夜未归。这个女人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在这里逗猫!片刻之后,外面有侍女过来,说:“魔妃,外面传来消息,”雪倾心逗猫的手凝固,侍女接着说,“三殿下已经回来了。只是伤重,魔尊亲自抱着他前往浊心岛,交给夜昙公主医治了。”
雪倾心嗯了一声,谷海潮立刻就转身要走。雪倾心问:“你去哪里?”
我当然是去看你儿子啊!那是你亲生的吗?谷海潮老老实实地说:“属下前去看望三殿下!”
“回来!”雪倾心头也没回,把手里的羽毛递给他,然后指了指猫。
什么意思?谷海潮满脸狐疑。雪倾心优雅地斟了一盏茶,浅啜一口,因着心情不错,终于也耐心讲解了一回:“面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只要给出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收起无谓的关心与焦虑,也是帮助的一种。还有,你要相信,现在本宫让你在这里逗猫,绝对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谷海潮不说话了,他其实并不喜欢跟雪倾心说话。
雪倾心这个人,如果跟她说话之前自己是半懂不懂的话,那么经她一番解释之后,自己就会……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