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尾炸了三天。
储姐吃得最多,吃不完的,就拿那包钱的“锡纸”盛着,拿回去囤着慢慢享用。年里头,美凤还请大红来家里头坐了坐,艾瑞克没来,是纯闺蜜的局。韩国的历险美凤一律没提,大红问,你那个不姓董的侄子呢。
美凤想都不想就撒了个谎。“回家探亲去了,大过年的。侬看看上海街道上还有人伐?”大红说那倒是。
又问他那个妈呢。美凤说也回去探亲了。大红疑惑,说那侄子不是没亲人了么。美凤只好接着往下编,说嫡亲的没几个了,旁亲、七大姑八大姨总还是有的,孩子懂事,现在手里有两个钱了,知道孝敬。大红笑说我看最应该孝敬的是你。美凤说你说这话好笑的,我不过是个房东,他不过是个房客,孝敬我什么。
嘴硬。美凤不愿意曝露软弱。
正聊着,子玉上门。一见是大红,说呦,不好意思,想不到这个点还有客人。天已经黑了。子玉抱着一床被褥。大红向来有眼力见,刚才探亲的谎言,就当是善意的,不提,她盈盈笑说这就要走。美凤过意不去,应要包五个炸羊尾让她拎回去给艾瑞克尝尝,就拿储姐用锡纸包好的,现成,“洋的吃多了,尝尝这土的,也算入乡随俗。”
大红出门,子玉杵在门廊,峻桐的床立在旁边,人去楼空状,美凤冲来客,“搞什么?大包袱小行李的。”
子玉把被褥放地上,自顾自拉开弹簧床,“就住你这了,欢不欢迎吧。”嬉皮笑脸,女无赖。
美凤连坚壁清野,说不行。
“你这不是招租么。”子玉还是开玩笑口吻,“怎么,只招男的不招女的?”
美凤心里咯噔一下。哦,她的思念病又犯了。这是峻桐住过的地方。子玉这个当妈的,也要经历一遍。
哼,又不是下凡历劫。
“停招了。”美凤严肃,她不打算立刻开城。
“反正我就在这住了,在楼下睡不着。”子玉道,口气一转,尽是脆弱,“一闭眼心就提溜着,多少天了……”
是说峻桐音讯渺渺。
从笑到哭,不过一秒。美凤的心又软了。别说子玉睡不好,就是她,每到夜里也是惊惊乍乍的。“也不知道来个电话。”美凤也抱怨开了。子玉麻利铺床,弄好,问美凤,峻桐就这么睡的?腰受得了哦?峻桐朝这头还是那头?没有穿堂风啊?你这老太太心狠的,住户也是人……美凤原本拿出枕头准备递给子玉,听她如此唠叨,枕头收回,抱在怀里,“就这条件,睡不睡?”
子玉妥协,“谁说不睡,睡啊,好的很,这一个里头一个外头,我这体验生活了,真不容易,你说我这个当妈的想补偿,老天爷怎么就不给我机会呢……”子玉喋喋不休着,也只有在美凤面前,她才能如此袒露率真。
九点半,美凤该上床休息了。她不习惯留灯。推拉门不关,子玉和她,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同屋了。在韩国旅馆,一张床都躺过。可这么仪式感的相对,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辗转反侧,都还没睡着。子玉小声问美凤,“你觉得峻桐这……”话还没说完,美凤就拦阻道,能不能不说这个话题。子玉立刻闭嘴了。太祥林嫂,太絮叨。
“董老师你吃药了吧。”子玉忽然想到正事。美凤说还真忘了,脑子真是坏完了。子玉翻身起来帮美凤倒水,这容易,可两个人翻箱倒柜死活找不到药在哪。美凤苦笑说不吃了,要是峻桐在就好了,都准备得好好的,这孩子心细。
子玉说不是你说不提峻桐的么,怎么,只许你讲不许我说。美凤讨饶说好好,不提,我这脑子真是坏了。
子玉问美凤的病多长时间了。美凤糊弄说记不清了。关柜门,不小心带出个相框,掉在地上,子玉捡起来看,一排人,黑白照,都是青春少女,带着军帽。
子玉问美凤哪个是。美凤微嗔道:“变化有那么大么。”子玉对着台灯细看,才看清当中那个应该是董美凤了。“那时候多大?”美凤说记不清了。子玉问怎么都这打扮,美凤说好像是去天安门见毛主席。子玉深觉遥远。几十年,天翻地覆。可不,连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都会被时光一层层遮埋,何况她。峻桐对她没感情应该理解和释怀。
药盒丢在床头柜上。子玉又说要帮她下楼买。
“这个点了,哪还有卖药的。”美凤斜靠着。
子玉说楼下有二十四小时药店,问了药名,便披衣服出去了。
药店果然没打烊。子玉跟卖药的小姑娘好一阵询问。小姑娘倒还解释得仔细,并问子玉家里老人病程是几期的。
“还分几期?有什么区别?”子玉关切。小姑娘说:“一期是间歇性记忆力减退,二期是这边做过那边就忘,三期是不认人不认路,四期会出现幻觉,每一期的药不一样,不过基本不能逆转。”子玉心一揪,问这病就没治了?小姑娘说就是多跟老人沟通,说话,运动。
拿了药,子玉心事重重,她感激美凤。没有她招租,就没有峻桐的到来,没有她的帮忙,她和儿子也不可能这么快相认。有因才有果。而且峻桐现在不接受她这个妈,有美凤在,还有个缓冲地带,她忽然理解“家有老是一宝”的含义。
门没关。子玉觉得奇怪,她下楼的时候门是带上的。她进门就喊:“药来了!”深夜也嘹嘹亮亮的。再有心事,也要装得开心些,好歹还在过年。
微灯一盏。美凤坐在床边,一个女孩坐在她身旁,侧旁立着的是个男孩身段。背着影,望不清样子。
见有人来。女孩抬头,男孩转身,一瞬间,子玉像被子弹击中,似惊似痛,然后痛得如此真实,峻桐回来了!还有金顺。伶牙俐齿惯了,这会也不知说什么好,唯有拿药做幌子。“药来了,董老师。”子玉柔声细语。她要做个好妈妈。
美凤笑道:“回来了,回来了,我这一激灵,脑子也好了,瞌睡虫也没了,正听金顺说这一路的奇遇呢。”子玉忙说奇遇好,回来就好,说着,搬个小板凳也凑过去听。
跟峻桐打了个照面。子玉微微点头。峻桐也朝她点点头。
真不像母子。像姐姐、弟弟。
子玉从前听过,算命的提过两辈人有一种关系叫:比肩——尽管这辈子做了母子母女,可上辈子却是兄弟姐妹。
“饿了。”金顺俏皮。真是百变少女。
美凤招呼峻桐,说去,把厨房几个炸羊尾团子拿过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