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住处底细的事交给储姐和老头。
一出门,储姐就抱怨,对老头,“这下可是知道你懂韩国话了,猛用。”老头不说话,手舞足蹈,放飞自我。
“休息休息。”走了没几步,储姐说腿受不了。刚中了枪,走路腿一点一点地。储姐犹豫,说要不你一个人去吧。老头坚持,说一起,一起。
“一起?”储姐坐在海边长椅上,故事反问。
老头狠狠点头。
“那就一起。”储姐心满意足,又点着腿,由老头扶着朝前走。
近处问不合适。两个人越过山坡,路边来了辆大巴,储姐率先上车,老头跟上。
没钱。司机询问。储姐就反反复复打手势,我们是老人,old……老人……没带钱。讲来讲去讲不通。老头翻译成韩国语。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气得直翻眼,没辙,遇到霸王乘客,照样得开车。给她占这个便宜。
车开往海边。正好。到海滨观光区,两个人下了车。储姐说走不动,老头不知哪来的蛮劲,一下把储姐背在身后。
猝不及防。储姐唉唉唉叫,等老头走稳了,她已经很享受了。
感谢这片陌生土地,在上海,绝对不可能有这待遇,她忽然觉得老头傻了也挺好。如果他头脑清醒,等级必然分明,她一个做保姆的,永远不可能趴在主顾身上。
傻打破阶层壁垒,让人平等。
“放下吧。”储姐说,“我不轻呢。”她有自知之明。
老头说不重不重,他年轻时练过,在上海舞大锤都没问题,背她更是小菜。
储姐陶醉。到海边,不远处有人排队。是沿着海岸线的轨道自行车。储姐遥遥指了一下,老头便背着她往那方向去,站在队尾。
新鲜,浪漫。虽然腿不能蹬。储姐却想感受感受,轨道自行车,有趣,上海没有。而且偷渡过来一路惊险,储姐也有心放松放松,看看风景。
海,在泰仓八十八号上看,恐怖而狰狞。换个方位,上岸了看,柔和而旖旎。海风吹过来,储姐头发飘起来,她竟有些回到少女时代的感觉。
买票是个大问题。钱还没换。身上带的是人民币,就是晾干的那些。美凤统一给每人发了五千零花。
“怎么花嘛?”疤瘌当时就问。美凤说是应急的,不是让你正儿八经地花,子玉和峻桐会去找换钱所。
美凤说得没错,不能正儿八经地用,得智取。
凑近了。储姐听到有说中文的,是两个小姑娘,她连忙让老头搀她过去,换上笑,她是个慈祥的大婶。
储姐说祖国同胞小姑娘,我也是中国来的。这奇怪的定语。小姑娘讪讪地打招呼。储姐问轨道自行车票价。听闻是两万一张,道:“换四万,我该给多少。”小姑娘说按汇率大概给240块差不多。储姐当即掏出三百,塞过去,又拜托小姑娘帮忙买票。富了,她也乐得做个豪爽人。
都弄好,准备上车。轨道自行车有点类似小火车,只是动力是人腿,跟中国湖上常有的腿蹬船差不多。储姐腿受了伤,不蹬,只把腿跷车护栏上。用地主婆式的姿态欣赏海景。
一辆车可以坐四个人。轮到储姐和老头,刚好空当,所以只有他们两个人坐。
“你蹬。”储姐对老头说。老头刚要发力,车自动移动了。哦,前半程是自动。后半程才需要自己骑。
天稍微有点阴,云层层叠,海色灰蓝。服务处发的透明薄塑料雨披,两个人就披在身上。
触景生情,储姐叹了一声气,说:“以前你不是开玩笑说,老了回你的祖籍山东,就到烟台海边买个房子,有白沙滩,呵呵。”
老头冷不丁,“没开玩笑。”
储姐意外,较真,“没开玩笑?没开玩笑也去不了了,看看这海,跟山东各有区别么?”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嗳,你到底是哪里人?又说祖籍山东,又是南方人,然后会说韩国话,你那贪官儿子也没送你来韩国留学。”
老头嘻嘻笑笑,“中国人。”
好笑,储姐问:“我说你是装疯还是真疯?”
“你疯。”老头反击,还是嬉皮笑脸。
“韩国话跟谁学的?”
“抗美援朝。”老头陷入沉思,突然要跳车,储姐死命拽住他,“要死别死在这儿!”
好歹拉住了。“净胡扯,抗美援朝你才多大?”储姐掐指,“不对,也有可能。”算得头疼,放弃。老头忽然,“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储姐打他胳膊,说看你的海景,开什么炮。老头老实了。
行驶至一半,必须自己骑了。老头蹬着车,储姐还是信马由缰地聊,放下心防,“你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老头学她话。
“但你最大的失败是对子女的教育。”
“子女的教育。”继续学舌。
“千不该万不该,你儿子不该贪腐,他管拆迁就管拆迁,他搞出那么多事,火是他找丁忘川放的吧,烧死人了,拿丁忘川顶罪,又是一条命。”
“不是我儿子。”
“不是你儿子?不是你儿子谁把你贡在别墅里头,还请我,这个资深高级家政服务人员护理着,我跟你说老头我就是看你可怜不然我早走了,你都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聘用我……”储姐自豪,专业上她自认顶尖。
“等着聘用你。”像复读机。
“你儿媳妇管不管你?带着宝贝孙子,跑过国外去了,”储姐横着眼,“看到了吧,这叫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裸官当的舒服?就我傻,我都不飞,还带着你这个包袱飞。我这枪眼谁打的?哼,我拿这个钱,就是应该的,我替你儿子尽孝了!那个什么卢小姐尹子玉凭什么跟我分钱,她不过是个姘头。”
“尽孝了,姘头。”老头继续复读。储姐毛了,说你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说什么,下去。老头起身要下车。储姐又连忙说:“回来。”
立刻又收回来,坐好。
储姐满意了。下了车,还是老头扶着,肚子咕噜噜,储姐说怎么就这么饿呢。老头指着海边的餐馆。储姐说哪能在这吃,旅游区,给中国人占点便宜就算了,不能让韩国人占便宜。
往深了走一点,是个小镇,中心街区,狭长的街道上鳞次栉比,有不少小饭店。两个人选了一家进去。储姐故伎重演,又要找客人换钱,这次没这幸运,一屋子都是韩国本土客。等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中国客人来,储姐好声好气换了钱,照着菜单一通点,准备大快朵颐。
“有钱。不怕。”眼前二十多种小菜,储姐举着筷子挑着吃。醉蟹、蛤蜊、海带、泡菜、酱萝卜……还有招牌的鳗鱼汤。
看储姐吃,老头也挥开膀子。吃醉蟹的姿势尤其霸气,蹲在板凳上吃。店家侧目,忍不住来提醒。储姐点头赔不是,又勒令老头坐好。
醉蟹吃完,一桌蟹壳,老头忽然说肚子疼,要去厕所。储姐顾不上,让店家领他去餐厅后面洗手间方便。
十分钟过去,鳗鱼汤喝光,老头还没回来。
储姐奇怪,问店员,语言不通。她比划着,口中嘘嘘吹哨,意思说去洗手间,店员明白了,领着她去。
站在男厕所门口,储姐喂了两声,又喊:“老头子!上完了就出来,准备在里头过夜!”
没人应答。
储姐着急,又喊山一般喊一遍。还是没人答。
不行就硬闯。看守拦住她,着急用韩语说这是男士专用,储姐腿伤了,臂膀却是力大。硬挤进去,里头的男士吓得四窜。
“老头子!”她还这么喊。有回声。却没人应答。
坑位挨个查。
空空如也。
储姐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走出男卫生间,抬头望天,云更密了,气压低,要下雨。
环顾四周,哪里还有老头的身影呢。
储姐急得跺脚,却不小心震到伤口,她禁不住,疼得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