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下第一剪子,元元就知道,刘海又被剪坏了。算了,由着他剪吧,剪头发有时候跟找对象差不多,碰到好的理发师,皆大欢喜,多出点钱也值得,怕就怕遇到不便宜,还愣是剪得非驴非马的外行手。他说他是高级首席头牌,可一出刀,就给你剪一豁子,找谁说理去?只能怪自己头没长好。元元庆幸自己找对象没像找理发师那么瞎了眼。
“嗳,惠子你后来见到没有?听说是住在太湖花园。”元元努力保持头部稳定,眼珠子奋力倾斜。元元旁边坐着露辰,她的大学闺蜜,她们已经有四五年没见。露辰在做卷发,女人的头发,无非卷了直,直了卷。
“还是头两年在保险公司遇见过一次,她那时候在那做的,一个劲要推销保险给我,我弄得没办法,只好买了一个一百块钱的交通意外险,真是,一年也没出意外,就到期了,白交。”露辰满头小圈圈,扎着皮筋,当然这都不会耽误她讲话。“你真要剪短啊?”露辰问。
“也不是剪太短,就是稍微修修,嗳,刘海不能再短了。”元元一边说还一边不忘吩咐理发师。理发师小哥唯唯遵命。元元又笑说:“保险也就是买个心理安慰,你还当真啊,更何况就也就一百块,你就当少买一件衣服,少吃一顿饭不就得了,你一个日企的高级白领,还在乎这?有志气没志气。”
“倒不是在乎一百两百,我就有点害怕她那个样,我的天呐,逮到熟人就不放。”这么多年了,露辰的一张嘴,依旧跟刀子似的。
“她大学时不就那样,到最后跟我们闹成什么样你知道么,人直接把水瓶藏起来,我算是怕了,”元元顿了顿,又说,“不过你那个保险的事,估计也是她那时候真困难了。”
“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是挺好的么,最后我听说互相都不说话了,至于么?”露辰开始进烫头机,一个圆圆大大的机器悬在头上,跟马上要穿越时空似的。
“也是太拔份了,一开始我们不都是班长么,后来她高数挂了,也就不好意思在当下去,就下去了,班长就我一个人当。她就有点不满意了。完全是棘轮效应,能上不能下。嫌面子下不去,其实有什么呀,我心说你以不是权威二不是领导,你有什么下不去的。”元元至今说起来还是愤愤然。
“呵呵,她是拔份拔惯了,自己又没那个本事,不过现在好了,人家发了。”露辰笑说。
“发了?”元元抽了一口气,理发师也忙调整手法。她是有点吃惊,当年为了理想去北京,现在又为了爱情回无锡,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她身无分文。她的资产就是她自己。惠子倒发了,天理何在,但语气还是要淡然,“靠什么发了。”
“你知道她跟谁结婚了吗?”露辰有点神秘。
“跟谁?你别吓我,口味重吗?”元元惊笑着问。
“孙涛涛,想不到吧,呵呵,我见过一次,现在胖得像,猪。”露辰咯咯笑。孙涛涛是大学时期的风云人物,跟许多女生谈过恋爱。
“不会吧,他不是像黄晓明么?”
“那是以前,现在发福了。”露辰说。
“你还没说她靠什么发财的。”元元对这个更感兴趣,现在她最缺的就是钱。
“这财发得跟孙涛涛有关,这孙涛涛老家不是贵州的么,前几年赶上闹什么三聚氰胺,牛奶都不敢喝,要么就是喝外国的,也搞不清,你说生孩子自己又没奶的不急死了,结果人惠子厉害,从孙涛涛老家愣是招来一批哺乳期妇女,开了一个奶妈店,那个发啊!她整个成了一个奶妈包工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奶便是娘,邪乎。”
元元静静地坐着,任凭理发师的双手在她头顶上翻来倒去。没法比,她一个北京来的硕士,倒没有三流院校的小本科挣得多,找谁说理去?元元的口头禅就是这一句:找谁说理去。她这二十多年有太多的委屈,一直在隐忍。好在她准老公顾庆竹要比什么孙涛涛好看,也有点发福,但还是清秀的发福,怎么也不会到像猪。这一点她很安慰。她回来原本就是为了一份感情,不然她一个北方女人何苦跑到说话鸡同鸭讲的无锡活受罪?冬天冷得恨不得能把手指冻下来。但既然来了,爱屋及乌,当然也只有说无锡好,以前的朋友问,她也都是说无锡好,哪都好。空气也清新,公车也有座,房价也不贵,连民风都比前几年淳朴许多,哪像北京,又是雾霾,又是塞车,房价还高得能吓出心脏病。只要一个地方属于她的,元元总能找出千般好来,这也是爱情的力量。
按说她和庆竹也算峰回路转。她比他还大一级。早几年,她是想在北京奋斗,可是读了研才发现,研究生在北京又算什么呢?学历不能包治百病,更不是登天梯。她早都说让庆竹来北京,庆竹不愿意,三流院校本科生,大概也是没太多自信。典型的狮子座。不来就不来,无非是各自生活。这一二年,她谈了不少几个,断断续续,也有相亲,也都介绍,他的女朋友也没断过,结果最后都吹了。也就那么心灰意冷的一刹,两个人遇上了,瞬间,旧梦重温。寂寞是最好的春药。
“你真太快了。”露辰笑说。
“快,什么快?”元元明知故问,又说,“工作找得是挺顺的。”
“我不是指工作,”露辰从烫头机里出来,“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啊。”
“呵呵,一个烈火,一个干柴。”元元没有要客气的意思,但别人哪里懂得,所有的突然不是突然的,所有的突然都有个缓慢的前期。
“我就佩服你这点,敢爱敢恨。”露辰说。她前男友是元元老乡,两人分手也好几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很少联系。现在她在日本公司做的风生水起,房子买了车子有了,他也在北方有了自己的天地,可惜感情都空窗。如果当初他不走,或是她跟他走,现在将会怎样?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苦果。是自私么?就算是。但终究是自己的选择。想起这段情露辰总有点黯然。
“你也可以北上哦,还不迟的,鹏鹏也单身。”元元口气俏皮。
“不可能了,都过去了。”露辰怅然。头发烫完了,卷也不算太卷,日韩风的,再加上原本就染了色,就更接日本气息。“还可以吧?”露辰问。
元元早剪好了,在一旁等着。“比我的好多了,幸亏我没染黄的,要是染了,再配这个发型,就是给太妹,我都不敢去他们家了。”
“怎么,过年要过去?是安徽是吧,你妈见过他了没有?满意不?”露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有一搭没一搭问。
“她没什么好不满意的,她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元元轻恼。露辰没有多问,付了钱,各自回家为妙。
元元对她妈一直有意见。她妈以前是大姐大,打麻将在道上混,黑白两路好像都吃得,现在年纪大了,时代也变了,她认识那帮人,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元元越来越看不上她妈。婚姻多少年前就失败了,新找的叔叔元元也不喜欢,没有退休金,又赌博,最后连姥姥凑钱买的房子也卖掉抵债,然后还是赌。赌了还是输,死性不改,恶性循环。元元简直拿她没办法,提起来就冷笑。
可是,她到底还是她妈,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元元说她不问她的事,但又哪能不问,有一天老了,病了,躺在床上,还不是她元元的事。躲也躲不掉。所以,她南下,她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愿意。女儿远嫁,她老了,怎么办,现在还能撑两年,可总有老的一天。怎奈元元是铁了心要爱一把,来走个天涯试试。迟来的浪漫主义。她元元又能怎么办呢?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把,不然来这世上做什么?她不甘心。以前吃的苦都不算了么?她要幸福给别人看,也幸福给自己看。
见男方家长是在春节。在一起的决定做的太快,男方家长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庆竹妈又跟人说,还是他们家庆竹有本事,不吱声不吱气的,就找了个有北京户口的媳妇,学历也不低,以后她孙子考大学,那得占多大优势,真是赢在起跑线上,七村八户的哪家儿子从没遇到这等“好事”。总算长了面子。
进门就是一大家子,圆桌,满满摆得都是菜和酒,桌子当中是铜火锅,下面烧着木炭,红通通的,锅里热气朝上泛。“快进来,终于来了,路上冷不冷?”庆竹妈迎上去,满是笑脸。她想起当年她也是在春节进的这家的门,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媳妇熬成了婆,她有样学样,婆婆的礼数要做到。庆竹忍住笑,皱眉头低声喊了句妈。屋子里其他人哄得笑了。元元向来懂事讨喜,忙说:“阿姨,不冷,一直动着呢,走走就热了。”庆竹家住在山区,需要走一段路。脱了羽绒服坐下,元元眼光那么一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心里大概有个数,虽然气氛和睦,但也得小心应对。来之前元元跟庆竹妈通过几次电话,几句话就谈清楚了底牌,掏心窝子的话。庆竹妈说你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从北京那样的大城市来无锡,我就怕你待不住。元元说,我既然决定来了,就是打算待下来,我工作都找好了。庆竹妈说,我们家就这个情况,也只能给你们一个首付。有首付已经不错了,元元暗念,她本来有更坏的打算。
现在“这么个情况”就在眼前。顶多也就算个小康之家,安徽本来就是个穷地方。只要有感情,其他就凑合着过吧。她现在只想有个家,一个自己的家。“还站着干什么,快让坐,坐啊。”白发的奶奶用家乡口音颤巍巍说。元元把见面礼放下,见者有份,没人一套保暖衣。大家自是欢天喜地。皖南方言对元元如天书,没几个字听得懂,然而情谊是在,庆竹拉着元元坐下。庆竹妈也忙送上见面礼。一个小盒子。元元非不要。庆竹说给你你就拿着。元元只好收了。也没打开看,估计是老首饰之类的。
照例是该依次介绍一下。庆竹腼腆,不好意思开口,庆竹爸是一家之主,也不好主动跟准媳妇说这说那,庆竹妈眼神伶俐,忙说:“我来稍微介绍一下啊。”极力撇普通话,像小时候穿背背佳。“这是奶奶,这是庆竹他爸,你看,也不说话,总这样,嗳,这是他大伯,他大妈,他堂姐庆梅,这是她二叔二妈,他二姐庆兰,二姐夫永通,这是她三叔三妈,他表妹庆菊,这是隔壁他张姐,今年赶巧,也就在我们这凑合过。”说完又笑着对桌面的人说:“这是庆竹处的对象,北京来的。”
哦,北京来的也是重要的砝码。看着一桌子人,元元感到亲切,但心里也幽幽地生起一股子悚然。庆竹他爸那一代一家四个儿子,儿子们又都有子女,婚姻怎么样,自然少不了比较,个个都看着呢。元元挨着二妈家庆兰,一转头看见,微笑不语。元元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圆脸的女孩,土气还是土气,可流行还是要跟,穿着淘宝上买来的雪地靴,但透着机灵劲。“庆竹什么都不会干的,以后就靠你照顾喽。”元元忙说,那是的,早感受到了。庆兰又问:“怎么,你们住到一起了?”元元低头看见铜火锅底下的木炭,那热直烧到脸上来。让她怎么回答,当着这么多人,说同居了?未婚同居?这在现在根本谈不上是个“问题”,可是,对着一桌子亲朋老少,你让她怎么开口。“别拘束啊,吃啊,跟自己家一样,别拘束,”庆竹妈解围,“尝尝这个,山里的野货。”
跟自己家一样,又怎么能一样?元元咬了一口,野山鸡是香些,劲道。庆竹低头问:“怎么样,这还有笋。”元元不说话。桌上男人们在喝酒,女人们叽叽喳喳,一抬眼,看见各路审视的目光,如临大敌。庆竹大妈笑着问:“家里父母都好吧,这过年来我们这,父母该不高兴了。”元元冷静地说:“父亲去世好几年了,年前我和庆竹已经去看过了妈,这次过来也是应该的。”大伯母做了一辈子农村妇女,虽然自认有知识,但说起话来还是农村那一套,并且一惊一乍:“哎呦,真是,怎么去世的。”元元说:“是癌症。”大伯母接着说:“哎呦,听着都怪怕人的,基因不遗传吧。”庆竹奶奶听了面上很不舒服,呛声道:“很多都是外面环境啊吃啊什么造成的,你天天不读书不看报,当然不懂,吃的注意点,空气新鲜点,都不会的,我就不喜欢大城市,你说哪有我们这山里头空气好,吃的也都是自家种的。”庆竹爸很少听见他妈说这么一大套理论,很是吃惊,但又怕大胞哥心里不舒服,便忙说:“来,阿哥,咱们喝!”庆竹大伯也觉得自己老婆说一通话很不上道,面上过去不,弟弟来敬酒,便就着台阶下,说:“庆竹媳妇很不错,比我的丫头强十倍我看,大方得体,我们家这个就是不出趟子,倒哪都撑不开场面,也不知道讨婆婆喜欢,这不离婚了。”庆竹堂姐庆梅来微微扭了扭脖子,一口汤喝到一半就放下来了。离婚是她永远的痛。其实哪怪她,还不是他自己要出轨。庆菊抢话说:“大姐是在家里老实,出去了,活跃着呢。”庆菊妈喝斥道:“吃你的,没大没小!”元元见时机已到,便站起来,自斟了一小杯红酒,朗声用普通话说道:“我不会喝酒,但今天见到各位长辈和兄弟姐妹们特别高兴,我挨个走一圈,喝红的,大家随意,从奶奶开始,我祝奶奶新年快乐,健康长寿。”说完一仰脖子干了。跟着一个接一个,走马观花,但又人人到位,毫不含糊。一桌人都被准媳妇给震了。不说别的,光那个落落大方的气度,一点没有抠抠索索,不愧是北京来的。庆竹也一个劲笑,倍有光,狮子座的面子永远最重要。梅兰菊三位被新来的抢了风头,很不高兴。吃完饭就嚷嚷着要开桌麻将,想在赌场上煞煞元元的威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元元不怵头,乐意奉陪。庆竹问:“你会不会啊,别输得连家都回不了了。”元元笑说:“输给姐妹们我愿意啊!”庆竹说:“那我不给你参谋了,回来输了又怪我。”元元说:“行行行,你去玩你的,输了也不要你的钱。”梅兰菊三位都笑。庆竹走开更好,她们乐得下狠手。
玩的是最简单的,可以推倒胡,打十块二十的,不大不小。元元自小跟着她妈上牌场,连高考前夕隔壁屋都是一桌麻将打得天翻地覆,她哪里怕摸牌。一会儿,就够牌了。庆梅连放了两个铳,元元先不胡,等自摸,反被庄家庆梅推倒胡了一把。牌局与人生,要耐得住,也要抓的住。呼啦啦洗牌。庆梅士气大振,说:“哎呀,样样不如人,今天也得意一把,来!东家打赢得凶!”庆梅把牌摔得啪啪响。“我也东风,跟着打不犯法,我说嫂子,你说北京到底怎么样啊?鸟巢水立方怎么样?”庆菊一边打,一边问元元。“就那回事,也没啥好的,又大又破,”元元很能看出北京的不好来,“鸟巢水立方我都没去过,没心思去。”庆兰也打东,接话说:“也要客观地看,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咱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不过,庆竹办事也是没谱,你说你一个安徽人,去合肥我懂,回九华山我也懂,你说非待在无锡干吗?人生地不熟的,找个媳妇也不是无锡人,何苦把大妹子你撺掇去无锡,还不如来我们贵池算了。”元元委婉地申辩道:“这不是本科是在无锡读的么,也算半个大本营,他要待,我们就在那待呗,无锡这两年发展也挺快。”庆梅道:“唉,听听,多懂事,庆竹不知道积了什么德。”庆菊说:“积德?我看缺德,还不是靠那张脸。”庆兰说:“越说越不上道。”元元打了一张发财,说:“也就图个真心。”姐几个被一句话噎得说不出,只好换话题。
“房子怎么办啊?一把付清还是怎么办?”庆梅够牌了,索性闷牌,胡二五八万,坐等自摸。
元元说:“就准备去看了,付个首付,房贷慢慢还。”庆菊抢白道:“可不就是付个首付,不过,庆竹那工资付了房贷,估计都不够吃的,姐姐你可得努力,庆竹可是小白脸。”庆兰说:“庆竹现在也好多了,不像前两年,说跳槽就跳槽了,跟换饭店似的,我都担心,嗳,大妹子你现在工资待遇还可以吧?”元元答道:“刚入职,还可以,说是公司营业额有十几亿。”
庆菊心想说什么大话呢,十几亿,有几亿是你的?便说:“呦,那以后姐姐也帮我留心留心,我也去你们公司上上班。”庆梅说:“上班是假的,要你元元姐给你介绍个北京的公子哥倒是真的。”庆兰说:“公子哥?还官二代呢,人家怎么能看得上我们小地方的土姑娘,你说是吧。”庆兰微笑着看着元元的脸,好像在说,你不也没找着公子哥,还不是嫁到我们贵池来。元元不接腔,扬手打了一张幺鸡。庆梅忙说:“我杠!”一排四张码起来,抓起筛子,双手合十拼命摇,念念有词,猛地一投,两个筛子滴溜溜滚着,终于停下,两个红六上翻,是十二。庆菊惊道:“哎呦,大姐你手气不要太好哦,某人不会放大铳吧,哈哈。”元元淡然:“呵呵,放给大姐也是心甘情愿。”庆梅从牌尾墩子处数到第十二张,摸到手里,先不看,用大拇指猛搓,也只一刹,庆梅瞳孔猛然放大,用力把牌朝桌子上一摔,叫道:“杠后翻花!就胡夹七条!哈哈,就这一个七条了吧!哎呀,情场不如意,赌场也兴一把!”元元输七倍,庆梅是庄家,又加一倍,共八倍。血本无归。也好,不输几个钱给她们,以后还不知要使什么绊子呢,就当见面礼。过年三天,元元输了一千多,全家亲戚欢喜不已,都说庆竹的媳妇大气,拿得起放得下,输了一点不孬。隔天姊妹几个私底下聊天。庆菊说:“梅姐这两天手气真不错,赢了那么多。”庆梅说:“你不也赢了,又不是我一个赢,三家赢一家的,不过也什么,首付还不是我们庆竹出的?估计我们赢的这点小钱,也是庆竹出,就当庆竹救济我们了。”庆兰也笑说:“说是北京来的,我看也就那样,真要在北京混的好,能下嫁到我们这儿?笨想都知道了。”说完还是笑,若有所思。庆菊说:“就是就是,你没看你说让她介绍公子哥,她都不搭腔,估计彩礼也没多少,也就是花架子,什么研究生,现在也不值钱。”有人放鞭炮了,噼里啪啦,响不停,一个个小炸弹,炸断了过去,炸出一个崭新的蛮荒的未来。
房子在春天买好了,庆竹用家里给的钱付了首付,剩下的小夫妻自己慢慢还。元元知足。婚礼是在夏天。在太湖边上订了个小酒店,说是当年范蠡和西施泛舟的地方,绿水绿树,引人遐想。才工作半年就办事摆酒,公司明里不说,暗里却很不痛快。老总私下把人事主管狠说一通。就怕没几个月就要有孩子了。元元不管,下冰锥都阻挡不住她结婚。
婚礼当日有点嫩阴天,存心选的,免得太晒,薄薄的一层灰色云扑在天上,仿佛是特意为婚礼做的吊顶。请柬发了不少,来的人却不多。女方的亲戚朋友都离得远,主办方又不提供路费,大多数人不愿意耗这个钱和时间,能不来的,就找借口不来了。份子钱送到就好。元元妈居然也没来,让人看着总觉得不像,没有高堂在座,多少有点压不住。也不怪,元元妈一是生气,气女儿抛下她不管,二也真没空,她在忙她的老虎机呢,她想靠它翻身,海赚一笔——元元妈一辈子都在赌,只可惜手气好的时候没存钱,手气差的时候,自然输不起。庆竹家年轻一辈的亲戚都来了,顺带旅游,不来白不来,梅、兰、菊三个一人一套夸张的礼服,站在湖边,打老远就能看到。因为还要在安徽老家摆酒,庆竹爸妈也就没来赶无锡这场。好在元元都看淡,爱来不来,这是她的婚礼,只要她来,庆竹来,就足够了。
伴娘是露辰来做,穿的也是白色,只不过是厚亮的缎面,与元元身上轻薄的婚纱形成反差。中午十一点半,露辰和元元站在湖中间的一个小小的人工离岛上。微笑着,微笑着,湖上风大,婚纱被吹得横飞起来,更显轻盈飘逸。太阳硬挤过灰云,时不时投下来一线光,它要做元元的免费灯光师。两个人就这么亭亭地站着。元元怀里捧一捧白百合,与婚纱搭配起来,圣洁得像一个仙女。露辰问:“怎么,给惠子也发请柬了?”元元保持微笑:“发了,QQ上发的,电子的,不知她具体地址。”露辰笑说:“你是故意的吧。”“也没什么故意不故意,就通知一下大家,”元元说,她的婚礼理应昭告天下,又说,“她也派人送钱来了,两百块,呵呵,回头给你,算你那保险钱退回来了。”露辰锐笑:“要死!”
新郎坐着船漂过来了。是小汽艇。租起来真不便宜。一辈子就这一会,为了美好的回忆,下点血本也值得。新郎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红色的领结,很有点公子哥的气质。可惜工资只有几千块。庆竹最烦上班。他多少有点不合群。庆竹面无表情地上了岛,露辰说,新娘就交给你了。元元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这一刻她是最圣洁最美丽的,庆竹轻轻捏住那手,埋下头,吻了一下。又领着她,走进汽艇的卧舱,慢慢地开回主会场。庆竹没有一句话,元元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米一米靠近婚姻的殿堂。元元微笑着,嘴唇微启,她知道自己这样最好看,像范冰冰拍照时的嘴,嘴唇本来就薄,所以闭不得,而要微笑,微笑,再微笑。庆竹偏头,用余光看见元元机械化的脸,元元紧了一下挽着他的手臂,庆竹觉得自己是被绑住了。早几年,他不会娶她,她也未必肯嫁。现在,他工作不甚如意,生活也就平常,他又是阴郁的人,有人肯来陪他解闷,终究是好的吧,幸好他还有一张诱人的脸。但也是强弩之末了。他已经开始发福。唉,元元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现在是苦尽甘来么,也未必。但这一刻,他们要努力幸福。
船到岸了。两个人忽然不知该怎么踏出第一步,不协调的步子,走着,走着,慢慢走向鲜花围成的礼台。梅兰菊三位冷眼看着,但终于不能不有些感动,庆菊先哭了,她想到自己还没人疼爱,多少有些伤怀。庆兰拍着她的背,说会好的会好的。庆梅则呆呆地看着,好像是在回忆自己那些遗失的美好。几百只鸽子放在笼子里,都是租来的,但同样圣洁。人们拥簇在礼台周围,证婚人,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用宽厚的声音问:“顾庆竹先生,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梁元元小姐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她吗?”庆竹说:“我愿意。”证婚人又问:“梁元元小姐,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顾庆竹先生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他吗?”
元元没说就先哭了,这一刻她等太久,即使未来不确定,她也要抓住眼前的幸福。阳光穿过云层,以光速奔赴婚礼现场,打在元元脸上,她的睫毛特别长,忽闪忽闪,双眸含水,更是动人。她是付出了,她理应得到幸福,她从北京千里迢迢赶来,放弃了一切,重新开始。就好像白蛇从紫竹林走出来,不小心遇见了许仙,从此开始了自造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证婚人又问:“你愿意吗?”元元这才镇定了情绪,哽咽着说:“我,愿意。”四下欢呼,鲜花,手拉礼炮,几百只鸽子飞向天空。元元希望这一刻暂停,这一天永不结束,循环,倒转,直到,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