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我把她们都叫回来。”家丽说。
“别。”小玲连忙劝阻。她自己也觉得羞愧。
晚上小玲跟美心睡一张床。美心气还没消。她认为小玲做事情太欠考虑,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两个人并排躺着,美心骂道:“跟撂蛋鸡样,东一个西一个,孩子都不要了?再生?你多大了?”小玲解释,“妈,不是我不要,是人家不给!我有什么办法,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养孩子。”
美心翻身对她,“你不是怎么养孩子,是怎么养你自己!”
小玲说:“反正我现在就这样,先住家里,以后慢慢再说。”
“不行!”美心下意识地。又连忙控制情绪,“你自己有房子,住家里干吗?你大姐一家在,你挤着也不方便。”
“我就睡这,有张床就行。”
“那也不行,你多大了,耍什么赖皮。”
“交房租总行了吧。”
“不是房租的问题。”美心不能说真相。她已经答应让老六来住。
“那是什么问题?”老五耍无赖,“都是女儿,大姐能住,我为什么就不能住?”
“反正你自己安排好。”美心侧过身子,装睡。
小玲追着说:“妈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
家丽忙完家务才上床。建国帮她掀开被窝。台灯开着,家丽钻进去,夫妻俩对看一眼。家丽苦笑,“我早就料到有这天。人家找她,就是为生儿子。”建国往好处想,“回来也好,还算年轻,再码拾码拾(土语:打算打算)。”
家丽说:“码拾什么?再找?放眼田家庵有几个这样的,结两次离两次,还有两个孩子,没有正经工作,谁敢找?我看汤振民要是活着估计还能念点旧情,可惜人死了。老五再找,几乎没可能性。”
建国说:“看来我们得早点搬。”
“搬?”家丽说,“搬去哪?你意思是房子让给老五?”
“那么多人住在一起也不方便,回头人家要说我们鸠占鹊巢。”
家丽激动,猛地坐起来,“老五跟你提了?什么意思?你不会用成语别乱用,谁是鸠谁是雀,排队也还没排到她,以前爸留的有话,这房子是给小年的。要不怎么让他姓何?只不过老太太在,不方便为难,当然李雯他们家也难缠,所以你宁愿退居二线也把房子落实了。现在好,老五回来,就成老五的了?不搬,照住。”
“你看你看,脾气又来,”建国扶着家丽躺下,“好好休息,没什么大不了,明天一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小房间内烟雾缭绕,小年和李雯一人坐一张麻将桌上。牌打得啪啪响。飞哥对李雯,“李老师什么时候把小姑娘带来玩玩。”
李雯笑说:“她姥姥带着呢,孩子小,来这干吗。”
飞哥打趣,“打麻将要从娃娃抓起,你们两口子这么厉害,还不得有传承人。”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次日,年初二。按理来说该女儿回娘家。家丽给家文打电话,家文说老范儿媳妇不舒服,有流产征兆,她作为婆婆,得去看看,来不来两说。老三是铁定不来,带是带枫枫去合肥。老四还在检察院。老六倒说要来。家丽没跟她说老五回来,反正一到家就都知道了。美心倒有点紧张,坐在电话边问这个来不来,那个来不来。家丽以为美心又盼大团圆,劝,“有人陪不就行啦!六个来了三个,够够的。”上午十点,家喜空手来了。
美心站在门口,见家喜来,神色有些慌张。家喜拉拉美心的手,小声说没事。小玲坐在客厅。
“老五,你怎么回来了?”家喜深感意外。
小玲以为家喜欢迎她,故意拖着腔调,“怎么,你能回来,我就不能回来?”家喜冷冷地,“那是你的事,你回来可以,别给大家找麻烦。”来者不善。小玲能感觉到敌意,但她现在身处弱势,硬吵对她没好处,只好说:“我懒得跟你说。”
建国怕在家尴尬,一早就去公园锻炼。小冬也去外面找战友玩。家丽系着围裙进客厅,手里握着锅铲,“行,今天我们三个陪妈过。”家喜故意说:“大姐,今个什么菜?别太省啊。”
家丽说:“鸡鱼肉蛋都有,跟过去一样。”
美心拉拉家喜。她怕有冲突。
快到十一点,建国回来,跟家喜打了个招呼,又简单问问她的工作情况,无非在绿十字干得怎么样,家里怎么样。小玲对工作感兴趣,问:“绿十字是什么公司?”家喜不耐烦地解释了一番。小玲又问她工作岗位。家喜答了。小玲说:“我眼睛也不错,介绍我进去。”家喜带气,“你说话比放屁还轻松。”
中午吃饭,五个人围着方桌。菜比三十、初一都好,卤菜摊子出来,家丽又去切了两个猪耳朵,四条猪尾巴,一个口条。都是老五老六爱吃的。又去骨里香给美心买了半只香酥鸡。摆一桌子,有点过年的样。坐定,小玲问:“大姐,有酒么?”她倒洒脱。家丽说啤酒没有,得现买。
“别啤酒了,”小玲豪爽,“就来白的。”
“你还来劲了。”家丽诧异。
美心支持小玲,“来就来,老大,去床底下把那瓶虎骨酒拿出来。”酒壮人胆。
都满上。家喜敬大姐一杯。美心看着三个女儿,不出声。
家喜见时候差不多,便道:“大姐,大姐夫,阿奶去世也有日子了,妈一个人住,一直你们带着,我替妈表示感谢。”又喝一杯。
小玲搀和进来,“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谢。”
家喜瞪她一眼。自己给自己斟酒。
家丽感觉不妙,但还是说:“都是应该的,我们也都为人父母,你怎么做也是给孩子一个表率。”
家喜问:“小冬工作找得怎么样?”
建国看看家丽,答:“年后落实。”
家喜说:“大姐搬来家里住几年了?”
“哦呦,有年头了。得有好几年。”
家喜层层深入,“当初搬进来是为照顾妈,还有就是小冬读书方便。”说到这,家丽大概明白家喜的来意。她是来要房子的。
果不其然,家喜紧跟着就说:“大姐大姐夫,小曼马上要上小学,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让她上淮师附小,老在国庆路那边住着,远,我上班,顾不上,宏宇弄个老吊车,也是忙得跟头流星(土语:跌跌撞撞)。我在想,索性今年搬回来家住,哦,我跟妈也说了,妈说同意。”说罢家喜目光调向美心。
美心慌张,磕磕巴巴说:“孩子上学重要。”
家丽盯着美心看了两秒。五中似沸。说让,不甘心。家喜是老小,回来过个年,明目张胆要房子,又当着老五的面,太不给她面子。这是她妈肯定事先知道,两个人串通好的。照着意思,是美心摆明想赶他们一家三口走,处心积虑不是一天两天。哦,不说她何家丽从前为家里做了多少贡献,现在她刚把老奶奶养老送终,就想赶她走?这尊庙就这么容不下她这尊佛?没那么容易。说不让,似乎也没有充足理由。小冬上学在这住,那小曼上学也能住。老六说的话不是不在理。但她就是讨厌老六这股蛮横劲!还有就是美心的毫无公心!一样是女儿,干吗偏倚!
家丽一时无话。
建国挡在前头,说:“老六,这事还有日子,不宜操之过急,就算我们找房子,也得找一阵。”算退了一步。
家喜笑呵呵地,又敬酒,“那是,大姐夫,感谢理解。”
老五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杀伐决断,她跟老六比差远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松被福建家庭扫地出门。
吃完饭,老六也不深坐,没喝茶就说宏宇和小曼在家等她,还要去大伯哥那打一头,抬腿走了。东窗事发。美心不好意思待在家,也借口出门散步,在外头晃晃。小玲送家喜到门口,还在说工作的事。
家喜站定了,质问:“你回来干吗?”
“大姐不是说了么。”饭桌上已经提到小玲离婚。
家喜斥责,“有什么本事!在外头就是鳖!就知道在家里霍霍!”
小玲也生气,端出姐姐的架子,“老六,怎么跟姐说话呢。”
“我没你这个姐!”家喜从小就不怕老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跟你说你趁早搬走,妈不想跟你住。”
“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妈。”
“现在就是!”家喜气势十足。
小玲吵不过老六,站着发怔。家喜扬长而去。
何家客厅,三人沙发上,家丽和建国各坐一边,静默无声。搬,他们早有预感,但老六这么一闹,建国和家丽心里很不舒服。虽然建国反复说,为家里做贡献,不要想着自己的功劳,但付出这么多年,任谁说一点回报不想,也不切实际。而且常胜生前的确留过话,这房子是给小年的。只是年深日久,又没有白纸黑字的遗嘱,小字辈们早都忘干净。家丽原本以为,妹妹们礼貌谦让,这房子给小冬结婚用。将来她和建国买个小套,安度晚年。
如今看来没这回事。利益摆在面前,谁不眼红。
不存在谦让。
家喜到家,把包一放,宏宇忙问怎么样。
家喜道:“老五回来了,还离婚了!傻子就是傻子。”
宏宇啧啧,“又离啦,搞么呢!”又问:“跟大姐大姐夫说了么。”
“说了,说得清清楚楚,反正,先礼后兵。”
“会不会太急了。”
“有什么急的,”家喜两眼一翻,“不是没给他们机会,这么多年她带妈带成这样,是妈不愿意跟她过,我是临危受命去孝顺妈。我本来就是老小,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什么不是淘汰到最后能轮到我,我吃亏吃了几十年了,还是妈心疼我,将来这房子传给我,不过这倒是其次,还有那酱菜方子。”
“什么酱菜方子?”宏宇问。
家喜趴到宏宇耳朵边小声叽咕了几句。
宏宇瞪大眼,“真的假的?!”
“妈告诉我的。”家喜喜滋滋地,“就告诉我一个人,你可保守秘密。”
“绝对保密!”宏宇单手立誓。
“姊妹妹里头,妈亲自带大的,就我一个,那感情真的不一样。”家喜得意。
从龙湖菜市西口出,美心打算去喝碗撒汤。迎面却见来了刘妈领着洋洋朝菜市走。美心率先打招呼,“新年好!”
待走近了。只见刘妈两个眼泡子肿得跟金鱼似的。
洋洋也神色落寞,他叫了声姥姥。
刘妈一见美心就哭了。
美心也乱了方寸,“不是在上海好好的,怎么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