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分东西两队,光明应该跟着东队走。当他走出校门,队伍已经不见踪影。日正当午,光明撒开步子,几乎是小跑着,沿着电厂路向西,到三岔路口,在沿着水厂路向南。人行道旁的梧桐树替他遮阴。可进家门的时候,光明已然一头汗。
美心诧异,“这展子怎么回来了?”
“妈!”光明下意识叫。
家文正趴在缝纫机上抄厂里的报表。她站起来,疑惑地,“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
“谁让你回来的?”
“大孃和大姐。”光明答。
家文看看美心,还是疑惑,“怎么搞的?”
美心嘀咕,“是不是有什么事?”
光明童言无忌,“她们说,妈可能会不要我,所以得回来。”
说者无心。听者却仿佛糟了个炸雷,从脚底板一直打到头顶。家文搂住光明,靠在门板,放声大哭。她知道人走茶凉,可她怎么也料不到,这杯茶会凉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龌龊!猥琐!歹毒!不可思议!这种话怎么能对孩子说!怎么能?!
她们错看她何家文了!她就是要饭!也绝不会抛弃这个儿子!这可是她的精神支柱!卫国留给她的宝贝!她一生的指望!
美心在旁边听着,同样悲愤,落泪不止。
光明抬起头,妈妈仍在大放悲声,惨烈异常,眼泪噼里啪啦落下,如抛沙般,打在他脸上,又滚到手臂,终于粉身碎骨。
即便爸爸去世的时候,光明也未见妈妈哭得如此伤心。
“我去问问她们!”家文分歧。
美心拦住她,“问有什么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美心搂住女儿。
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电话铃响了,家欢接起来,礼貌地说你好。
“你是何家欢吧。”不礼貌的声音。
“哪位?”工作中的家欢,语气很职业化。
“我是张秋林的未婚妻,很快我们就结婚了,我希望你不要跟我先生走的太近。”
“未婚妻?”家欢反问,“怎么称呼?”她并没有乱了阵脚。
“咪咪。”那人胡乱答。
家欢说:“你好咪咪,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和张秋林只是朋友,多年未见,自从他回国之后,我们统共见了也没有几次,未来见面的机会,我想会更少。不过我想提醒你,既然你是秋林的未婚妻,就应该管理你的未婚夫,不要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他主动来找我的。而不是我找他。希望你好自为之。”
电话扑地挂了。家欢放下听筒,有人走进来,递上文件,“何主任,这个需要您签个字。”家欢优雅地接过文件。
电话那头,所谓的咪咪仍旧慌乱,她跟身旁的小姐妹说:“这女的不一般,几句话说的,我倒抓瞎。”
她小姐妹说:“行了,反正完成任务就行。”又补充说:“你这也太能扯,什么咪咪。一听就不像正经人。”
假咪咪道:“我这不是急中生智么。”
小姐妹笑:“你这是急中失智。”
小年的工作落实下来,在区武装部,进入征兵小组。建国使了大力。一家人皆满意。老太太问家丽,“小年以后就是吃皇粮的人了?跟建国一样。”
家丽回答,“是,奶奶,吃皇粮,旱涝保收,不会下岗,比我强。”老太太喃喃说:“一代更比一代强。”
两个人正说这话,小年和小冬进门,叫了妈和奶奶。家丽问他们去哪了。小冬说:“哥请我吃肉串。”
家丽微嗔:“看看现在的孩子,还没赚钱呢,就先学会花钱了。”小年解释,“用的是我的退伍费。”家丽说:“参加工作了,先请你弟弟吃肉串,怎么没说请你奶奶吃。”老太太笑说:“我能吃什么,一口牙都没了。”小年上前,蹲到老太太跟前,“我帮奶奶揉揉腿。”一边揉着,家丽一边说:“参加工作,就是大人了,得做大人的事说大人的话。”
小年说:“妈,我本来就是大人。”
家丽说:“我说你就听着,别我说一句你回一句。”
小年不说话,看小冬。小冬吐吐舌头。家丽又问:“你爸呢?”小年说他们单位有个同事入党,爸去政审,下长丰县了。
老太太想起美心,问家丽,“也不知道你妈在老二家怎么样?”
家丽说:“应该没什么道道,光明那孩子好带。”
正说着话,有人跑进院子,慌慌张张地,小冬站起来看,是五姨小玲。小玲翻身插上前院的门,蹿进屋。
一头汗。小玲喘大气。
家丽看不惯她这蝎蝎螫螫的样子,“怎么了这是,屁股着火了,还是被人追杀了?”
“被人追杀了。”小玲神色慌张。
话音刚落,前门就一阵轰响。有人捶门。小玲更慌张。
家丽喝道:“刘小玲,怎么回事?!”
小玲简短捷说,“他们说我拿了他们的钱,但那只是我该挣的!”家丽问:“谁说,你到底拿没拿?”
“钟毛子,米露,拿了,但那是我应该得的。”
隔着墙头,钟毛子的声音传进来,“刘小玲!你今天不把钱吐出来,就留下一只胳膊!刘小玲,我知道你在里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刘小玲你给我滚出来!”
铁门像要被砸烂。
小玲吓哭了。因为分配不公,小玲便想了个法子——把一部分营业额直接收入自己口袋,结果被米露派来的探子发现,东窗事发。
叫嚷声继续,“刘小玲!要么吐钱!要么留一只胳膊!你跑不了!投降吧!你他妈不想混了就直说!”
小年道:“妈,钟毛子我知道,是田家庵混世的里头的扛把子。”老太太痛心疾首,“老五,你怎么惹上他了!”
小玲东看西看,想要躲起来。家丽说:“你现在躲有什么用?!”
老太太对家丽,“老大,救救老五。”
家丽叹息,“看样子,淮南她暂时是不能待了。”
小玲连忙说:“对,我出去,我得出去,到外地去。”
“你倒想出去,现在问题是连家门都出不去!”家丽急得眼都红了。敲门声继续,像打雷。看来今天这个钟毛子也决心下死手。
“冲吧!”小玲挺起胸膛,大义凛然,准备突围。
小年跟着五姨,他喜欢战斗。
家丽说:“干什么干什么?要打仗?打上甘岭战役?阵地战你能拼得过别人,七嘴八舌的,外头起码四个五个人,还都是男的。”
小年逞英雄,“妈,我一个顶俩。”
家丽安排,“小年,去院子里把自行车推进来。”小年领命,小冬不敢动。他胆子小。家丽快速进屋,从床铺底下翻出一些钱来。半月的工资。到客厅。老太太见家丽神色紧张,担忧地,“老大,不能硬拼。”
家丽说了句放心,继续排兵布阵,“小年小冬,你们从后面走,出了门就赶紧跑,听到没有?”
小年问:“跑到哪?”
“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别人他们追上你们,听到没有?!”
“好咧!”小年爽快答应。他刚退伍回来,在部队经常“拉练”,最不怕跑。
“刘小玲,准备跟我走。”家丽临危不乱,“阿奶,你在家别动,你一个老太太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各就各位。
“准备!”家丽拉开后门,小年小冬蹿出去,撒腿就跑。家丽用力把门一撞,哐当一声巨响。
前院门口的钟毛子们听到声音,惊叫,“糟糕,刘小玲从后门跑了!去后门!”一行人绕了个大圈去后门堵人。家丽锁好后门,对老太太,“阿奶,小心点。”又对小玲,“走!”
说着,家丽快速推着自行车从前院出,划了两步,上车,小玲也跟着跳上车后座。自行车从龙湖菜市旁边的小路穿过,直朝龙园宾馆老三家艺家方向去。
小玲在后座,搂住大姐的腰,赞叹,“姐,你这是调虎离山啊!”家丽不回应,脚下蹬得飞快。一会,到家艺家。欧阳和家艺都在,家丽简单说了几句,便说:“欧阳,你带小玲走。”
欧阳有些害怕,“我这么一个壮汉,他们逮到我还不猛打。大姐,这么跑不是办法!”
家艺觉得很没面子,呵斥,“你让开,你不带我带!”关键时刻,还是姐妹管用。十万火急,不是计较的时候,家丽对家艺说:“老三,他们不认识你,现在去通知振民,孩子今天在他那我早晨还看到了,让他立刻带孩子来国庆路长途汽车站,快!”
家艺接令,给欧阳一个白眼,立即出门。
家丽再上自行车,带着小玲从龙湖路走,到四海大厦左拐,沿着国庆中路向东,直奔长途汽车站。
到车站,家丽和小玲立刻买票,有什么买什么。看来看去,当天只有去厦门的长途车还有空座,还没发车。买吧。去厦门也得买。两个人买了票,站在候车大厅。家丽把钱包好,塞到小玲裤腰里,“就这么多钱了,你装好,到外头,只能靠你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小玲才真切地意识到,她必须得走了,去厦门,一个天高海远的地方。她听说有些人会去那里“下海”。
也好。闯吧!
只是离别在眼前,小玲也忍不住有些伤感。
“姐,我真走了。”小玲搂住大姐家丽,眼眶红了。
“走吧走吧,保护好自己。”家丽叮嘱。
“洋洋会来么?”小玲不敢确信。
家丽抬头看候车大厅的挂钟,发车时间快到了。“会来的,老三去叫了,马上来。”她只能这么安慰她。
分分秒秒,时间跑得飞快。
工作人员喊检票,刘小玲朝外头望着,一点一点朝检票口挪。终于,检票进站。小玲泪崩。家丽也哭。
老五得罪的不是一般人。在淮南这个地头上,她很难混了。好在树挪死,人挪活。家丽想,躲过这一阵,小玲还可以回来。实在不行,就让建国去潘集或者八公山帮她找一份工,去西部发展。老五还不肯走,伸着脖子,等待着儿子洋洋的到来。
工作人员又催促了一下,车快发了。她必须上车。
刘小玲恋恋不舍上了车,坐在车窗边,向家丽挥手。家丽朝她摆摆手,泪中带笑,目送车子离开。
家丽慢慢转身,朝外走。
振民、家艺带着洋洋气喘嘘嘘跑进候车大厅。
“人呢?!”振民激动。
家丽抬头看他,“走了。”
洋洋顿时大哭,“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汤振民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我去找她,她坐的什么车?!”
“别添乱了行不行?”家丽大声。
振民不吱声。家艺安慰他。
家丽说:“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孩子带好,其他的你帮不上忙。”说的也是事实。这一刻,汤振民有点后悔离婚,但一切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