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忙往屋里躲。
家丽进门,问:“小年来了么?”
三个大人支支吾吾。家丽朝里屋去,没人。去小玲房间,还是没人。后院,一丛月季花开得正盛。小年藏在月季后头。家丽眼尖,下台阶,要去捉拿,小年立刻窜起,猴一样爬高,上了墙头。建国却在墙头外等着他。
小年只好束手就擒。
围坐在客厅。小年梗着脖子,“是姚家湾的猢狲么先动手的。”
“为什么动手?”建国不怒自威。
“他抢了我们龙湖的地盘,我又抢了回来,他们不服!”小年很有江湖气。
“抢地盘?”建国冷笑,“你以为这是旧社会,个个都去当土匪路霸?”
“不是,爸!我是匡扶正义!”
“住口!”建国一拍桌子,“他妈,绳子拿来。”
家丽也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建国发这么大火,她看老太太,又看看美心,还是进屋拿了军用绿色捆被绳,递给建国。
建国凛然对小年,“你自己说,上次说好了,如果再犯,打架闹事,怎么办?”
“家法伺候,军法处置。”小年倒很镇定。老太太一听,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才用军法,乱用军法那是军阀。美心也帮着求情。建国却铁了心,“奶奶,妈,这是我儿子,我必须对他负责,请让我管教。”
老太太和美心不好再说话。刘妈没见过部队作风,吓得面无人色。建国一声虎啸,“出列!”
小年上前一步。
“立正!”
小年立刻立正。
建国凛然道:“我们的人民子弟兵,是保卫人民的,不能内斗,不能捂屁拉稀,不能吊儿郎当,何向东!你既然有志于当一名人民子弟兵,就应该有一名军人的素质,操行,品德!”
“是!”小年带劲。
“伸手!”
小年果然伸出两手。建国把绳子捆子他手腕上,打两个结,牢牢的,另一头,朝上一丢,缠绕过吊扇挂钩。天凉了,扇叶已拆除,天花板只剩个扇头。
建国嗷的一声,用力一拉。小年瞬间腾空,被吊在吊扇下面。家丽头皮过电,但她必须忍住。这大儿子太难管,只有他爸能震住他。
“不行不行!”美心急了,“建国,你把他放下来。”
老太太和刘妈也求情,反复说孩子刚受伤,不能这么弄。
建国为难,“妈,这是我们家的军法,必须这么做。”
美心一跺脚,“你要吊他,我就吊你!”
小年反倒说:“奶,老太,我没事!做错事就受罚没关系。”正说着,建国从裤腰抽出皮带,弯成个圈,朝空中一甩!啪!
家丽打了个摆子。美心啊的叫出声来。老太太闭上眼睛。刘妈却歪倒在地,晕了过去。
家丽连忙掐她人中。美心倒水来,灌一点。
老太太打建国一掌,“行啦,差不多啦,家法再伺候下去,小的没事。老的先完蛋!”
建国懵懵地,站在原地。小年两腿乱摆,吊在电风扇上也没吓怕他。他只当是个游戏。
脸盆架边,卫国把毛巾投进脸盆水里,再了三下,递给家文。家文平静地,“大哥大嫂的生活迟了半个月还没给。”
卫国护大哥,但克思这事做得的确不地道,“知道。”他想轻描淡写过去。家文更进一步,“这事你得跟他们说清楚,是忘了,还是故意不给?这是娘的生活费,娘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就靠这个生活,这些钱都是花在娘身上,作为儿子媳妇他们应该赡养老人。”卫国不做声。
家文道:“怎么,你不好意思?那我说。”
卫国连忙,“我说我说。”
家文又问:“那那件事你说还是我说?”
卫国为难,想了想,“你说吧。”
家文点了点头。毛巾冷了些,卫国又在脸盆里加了点热水,重新投了投。拧干,递给家文。家文去帮陈老太太擦好弄好。才坐在床头,婆媳俩面对面。
“娘,”家文沉静,“有件事想跟你说。”
陈老太太不能动,但脑子不糊涂,“说吧。”
“我和卫国商量,流了一个孩子。”
陈老太太吃惊,但没露出来。“怎么不要……”有气无力地。
家文道:“计划生育抓的紧,生了,工作就没了。”
说的是实话。计划生育在城市全面推行。一对夫妻,只能要一个孩子。“而且娘现在躺在床上,我们怎么再要孩子。”
说得也是实话。陈老太太流泪了。是她,是她的半身不遂,耽误了这个孩子的到来。
“已经流了?”
“嗯。”
“月子还是要坐。”
“嗯。”
“男孩?”
家文怔了一下,她没想到婆婆还问这个。据实相告,“是的。”
打下来的确是个男胎。陈老太太眼泪水更多了。
大康小健结婚后都生了男孩,一个叫小虎,一个叫小磊。小虎他妈,小健的老婆小云来得比陶先生还勤点。他们跟春华走得近。因为陈老太太生活费的事,春荣跟克思闹了不愉快。春华努力从中协调。春荣道:“做老大没有老大样子。”
春华只好说:“谁让他是老大呢。”
春荣恨道:“人在的时候不孝顺,难道等死了才孝顺?”
春华不好说什么。春荣又说:“我看娘这,也挺不了多久。”陈老太太卧床两年了。春华道:“过一天算一天。”
春荣道:“娘的寿,今年得好好过一过。”
姊妹俩没说出口,但心里清楚,这样的大寿,不见得还有几次。
又快到年了。年里头,家艺上门送钱。比往年送得都多。美心退回去,“哪要这么多,参加工作的,一人一百,你这超了。”
家艺帮着剥蒜头,“给你就拿着。”美心暂停,桌子上都是纸盒子。
“钱够花。”美心强调。
“什么叫够,”家艺带着点笑,“一件衣服穿多少年,这样是够花。”
“你发财啦?”美心问。
“没有。”家艺不看妈妈,“我还是上班,不过现在外头遍地是钱,看你去不去捡。”
美心哼了一声,“口气大的,遍地是钱,在哪?我怎么没瞧见?”家艺说:“有钱你得去捡啊,你腰都不弯,钱能往你怀里飞?”
美心这才说:“我听说了。”
“什么?”
“欧阳脱离单位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美心痛心疾首地,“但这么做,就是胡闹!”
“妈你不懂别乱说,为民哥不也自己干,他胡闹了么?生意好得,那队伍恨不得都排到保健院去。”为民的新星面包房在保健院斜对面。
“为民那是没办法,自己残疾,又没有合适单位接收,才出来干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家艺说,“妈你都不看报纸不看新闻的吗?姐夫不是往家里送了一份。”
“你妈识几个字你不知道?刁难老娘。”
“就在今年,哦不,马上就是去年了,市政府颁布了《关于企业承包经营的暂行办法》,市里,就在洞山,个体劳动者代表大会都已经召开第二次了。”
“反正你别胡来。”
“我胡来什么?我这工作,工艺厂,是艺术,我怎么可能脱离艺术。”
老六回来了。她已经脱离春燕酿造厂,正式开始在五一商场站柜台,做营业员。这符合她的天性。她也有这个天资。个子高,长得漂亮。
“三姐,你这衣服不错。”
“怎么样,格调。”家艺得意。
“我们商场都没有这货。”
“上海买的,出口货。”家艺强调。她现在所有衣服都来自上海。老六进屋。家艺继续说:“妈,就好比你糊这个纸盒子,是给我们厂打工,一个盒子,就打现在涨价了,五分钱。你一天能糊一百个么?还不如公园门口卖汽水的挣钱。”
美心立即,“那我也不能到公园门口卖汽水去。丢不起那个人我是国家正式员工,只不过是内部退休了。”
家艺摇头,“妈,我真跟你说不通。”
美心教育她,“你姥爷姥姥以前都是小手工业者,说白了就是小商小贩,到我跟你爸,终于成了工人,无产阶级,你现在又让我做回小商小贩,那不行。”
“好好好,不行不行。”家艺道,“没人逼着您,那祖传的八宝酱菜的方子,就好好收着,准备当古董,三千年后再被人挖出来。”
家丽回来了,带着小冬。家艺打了招呼,准备走。家丽笑说:“这么快就走。”家艺道:“枫枫离不开我。”
“在他爹爹家?”
“不,请了保姆。”家艺说,“听了你的话,找了大河北的。”
家丽进屋,老太太和美心都在糊纸盒子。家丽给了过节费,走过去,帮老太太揉揉肩膀,“阿奶,别那么累了。”
老太太笑道:“闲不下来。这批做完,就不做了。”又说:“主要陪你妈做做。”美心道:“是我闲不下来。”
小冬去小玲和家欢的房间玩,床底下有橡皮玩具。
“家欢怎么还没回来了?学校不都放假了,我看秋林早回来了。”
“可能学业忙,家欢今年毕业。”美心说。
“分配的事怎么样了?”家丽问。老太太说:“这我们可操不了心。”又坐了一会,家丽要带小冬走。进屋,喊:“快点,收好。”小冬慢吞吞收着,他是个肉性子。家丽还有事,等不及,进门帮他快速守着,铁盒子缝隙里有封信。拿起来,是封没寄出去的,上面写的收件人是:赫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