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艺一夜没回家。
次日,家丽、家文都回了娘家。老太太道:“也没说她什么,就我和你妈问问情况。”家文问:“问了什么情况?”美心说:“刘妈说在南菜市看到老三和一个男的,我们就打算问问,谁知道她一下扯那么多,又是家里人对她不好,又说就把她剩下了,怨气太重。”
家文不做声。
家丽这才说:“老二,你说。”
家文有些意外,但事情出来了,必须直面。老三既然拜托她做工作,现在也只好变着法儿说道说道。家文随即道:“老三的脾气都知道,从小到大,跟我比了十几年,我都让着她,这接下来就该老三成家立业,她这个脾气,找谁谁受得了?所以其实老三能找着一个愿意受她的气,捧着她惯着她的人,也是福气。”
“别绕,老三找了谁?”美心直达病灶。
家文只好说:“听说是南菜市欧阳家的老三。”
美心立即,“我不同意。”
老太太叹气。美心继续说:“你爸在的时候就不同意,现在他不在了,就胡来了?老大,你现在当家,你去跟老三说,让她早点断了。那个欧阳宝就是诱骗少女,老太太靠墙喝稀饭——卑鄙无耻下流!”
老太太戳了美心一下,“别扯老太太。”美心申辩,“就是个歇后语。”
家文劝:“没那么严重,欧阳也是有正经工作的,跟爸一个系统,收鸭毛鹅毛,以后说不定对老三老五的发展都有帮助,我是觉得,只要这个本质人不错,都没有必要一棒子打死,现在爸不在了,我们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说白了,不过欧阳家穷一点,家里人多一点,其他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劳改犯还有出狱的一天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美心蘸点口水,擦桌子上的一个灰点子,“不是穷一点,是穷极了,不是人多一点,是多极了,咱们家嫁女儿,你爸也说过,不扒高望上,起码门当户对吧。”
老太太忧心地,“老三脾气倔,如果完全反对,反倒弄巧成拙。老大,你先稳住她,不要强烈反对,也不支持,以后咱们再给她介绍更好的,等她有了大红枣,自然就会丢掉小黑枣。她刚参加工作,急吼吼的,不知道自己的优势,没有判断能力。这女人啊,二十五岁之前,你能挑人家,二十五岁之后,就是人家挑你了,时间就那么点时间,不把握住,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你看你妈,十几岁就知道把握机会,进了我们家。”
美心不禁笑出来,“妈,这话能不能别说了,我把握机会,这个家是多少的一个家,有金山银山等着继承?进来了还不就是一个字,累。光生孩子都快生了小半辈子。”
老太太肯定地,“多子多福。”
几个人正说着,院子里进来个人,美心忽然起立。家欢进门,见几个人都在,笑道:“开会呢。”家丽问:“都弄好了?”
家文问弄什么。家欢说:“填志愿,我填了财贸学院,会计专业,秋林填了合工大。”家文觉察出来,笑着逗她,“跟秋林有什么关系。”家欢道:“都去合肥读书,有个老乡作伴呀。”
美心道:“你有把握就好,家里真是不能再乱了。”
老太太说:“没什么事,你先出去玩会,我们说说话。”家欢喔了一声,放下书包,出去了。没几分钟,又有人进院门。一进来踩到前院的鸡爪子了。鸡疼得乱飞。
美心不耐烦,“这个老四,让她出去玩,瞎胡闹什么!”随即放声,“老四!老四!干吗呢!别闹腾——”说话间,客厅门口已然站着两个人——何家艺和欧阳宝。
“阿奶阿妈大姐二姐,这是欧阳,我带他来见见大家。”家艺笑容恬淡,心早铁了。美心错愕,手足无措,“不是……”
家丽站到前头,“谁让你带来看的?奶和妈说要看了吗?”
家艺往前踏一步,欧阳跟上一步。十指紧扣。
老太太急得说不出话。美心指着他们下垂的手,“这什么意思?撒开!”欧阳吓得连忙要撒手,家艺抓紧了。
家文咳嗽两声,给家艺使眼色。家艺似乎接收不到讯号,依旧我行我素,拉着欧阳朝客厅中间走。
家丽是大家长,必须站出来,声如雷霆,“何家艺!放肆!撒开!”家艺也被震住。只好撒开手。家丽上前隔在她和欧阳当中。
一个牛郎一个织女,鹊桥断了。
老太太轻声对欧阳,“孩子,你先回去。”欧阳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家艺命令地,“不许走!我还有话说。”
刘美心痛心疾首,“老三!你到底要出多少丑作多少怪?!”
家文上前扶着家艺,小声道:“先避一避,避一避。”
可家艺抱定了主意,万不肯更改,“阿奶,妈,我今天带欧阳来,就是想告诉大家,我打算跟欧阳结婚。”
平地起炸雷。老太太感觉凉气从脚底透上脑门。
美心急得要拿鸡毛掸子。家丽和家文对看一眼。鸡毛掸子拿出来了,美心连着往家艺身上鞭了三下,咆哮,“你疯啦!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家丽道:“老三!奶奶心脏不好,你乱闹什么?!”又对欧阳,“还不快走!”
欧阳被家丽的气势震得三魂七魄发抖,但依旧得按照家艺的吩咐办。六尺男儿,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头朝老太太捣蒜般猛磕,嘴里念叨,“求奶奶成全我们……求奶奶成全我们……”老太太也被激得站了起来,“这孩子……起来起来……这是干什……”
家艺也跪下了,“妈,大姐,反正你们今天要是不同意,我们就跪着不起来。”家文拉家艺,老太太拉欧阳,美心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丢掉鸡毛掸,对着常胜的遗像,眼泪长流,“死鬼死鬼!你要不死哪来这么多妖孽事!你死得太早呀常胜……”
家丽对家文,“老二,把阿奶和妈扶到屋里去,门关好!”这个时候心肠必须硬起来。
家文哦了一声,照办。二位女长辈被扶进去了。
家丽这才说:“想跪到什么时候跪到什么时候,随便!”又对欧阳,“你小子车路不走走马路,主意是老三出的吧,”再转脸对家艺,“老三你也真行,翅膀硬了,能挣钱了,玩邪乎的,你也把老奶奶和妈气出什么好歹来!我饶不了你!”家艺不说话。欧阳斜着眼睛用余光看大姐。
家丽立即发现,斥道:“都不是三岁两岁,结婚有结婚的规矩,想结婚,按照规矩来。”
家艺凛然,“我不懂什么规矩,也不信什么规矩,我是来拿户口本的。”
“户口本?”家丽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我那,你拿不到。”
小玲进门,见地上跪两个人,吓一跳,“这干吗呢,刑讯逼供,还是抓到特务了?”
家丽喊,“老五你先出去!”小玲吓得连忙出屋。家喜进门,小玲拦住她,“别进去,大姐正发火呢。”家喜问:“发谁的火?”小玲简短说:“三姐跟一个男的跪在地上呢。”
家喜立刻来兴趣,“我去看看。”小玲拽住她,“别惹事,你没看大姐那脸。”
“脸怎么了?”
“能把你吃了。”小玲做大老虎状,“走,出去玩会去。”
家喜问:“去哪?”
“听说大老汤瞎了。”小玲说,“看看去。”
家喜道:“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
小玲说:“就是他以前不让爸入党的。”家喜隐隐约约想起来这茬,便抱着报仇的态度说去看看。汤家前院也养鸡。小玲和家喜进了院子,四处探看看,没人,朝客厅进,还是静悄悄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往卧室去,大老汤一个人坐在床上,隐约觉得有风动。“谁?!”大老汤问一句。家喜和小玲连忙定住不动。家喜学了一声猫叫。大老汤以为是野猫,定下心,重新坐好。小玲和家喜对看一眼。两个人屏气来到大老汤面前。家喜伸手在大老汤面前晃了晃。
是真看不见。
小玲促狭地在他面前摇头晃脑,做出指责样子。
家喜一招手,小玲连忙撤。两个人出了客厅,家喜说:“他以前对咱爸那样,爸去世了,但咱们还是得替爸出气。”
小玲问:“怎么出气?你说吧。”家喜朝前院的鸡笼子瞧了瞧,两个人都有了主意。抓起鸡,大的小的,往大老汤卧室一放,效果立显,鸡飞狗跳。大老汤吓得滚下床,嚷嚷着,“什么东西,这什么东西!出去,死鸡!”家喜端着一窝鸡仔,往大老汤身上一掀。真仿佛开了杂货铺子,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大老汤滚在地上,好不狼狈。小玲和家喜逃开了。
“会不会有点过分?”
家喜道:“有什么,一报还一报,老五,你上班,晚饭你请。”
小玲心情不错,“我请就我请,想吃什么。”
“牛肉汤,加四个烧饼。”
“管够。”
何家客厅,家丽进卧室,门一关,客厅只剩家艺、欧阳和家文三个人。
家文轻轻责备家艺,“老三,你这太急了,我刚跟大姐通了气,已经有点松口了,你们这么一闹,不前功尽弃么。”
家艺呆滞地,“我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