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年的头件大事是搬家。外贸分了房子,常胜要的一楼。这次算个大迁徙。从老北头南迁,过了龙湖,就定居在新星大酒店旁边的龙湖菜市旁边。北头是田家庵的发源地,也是一度是淮南的中心,但北头挨着淮河,总不能再向北发展。所以随着时代向前,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田家庵不断向南发展壮大。
常胜一家从此住上楼房。北头老房归还单位。新楼房四层,常胜家人多,选第一层,前后两个院子,美心和老太太打算在前院喂鸡,后院种花。正屋三室一厅,厅小,房间还算俐亮。老太太被接到洞山军分区带向东、学平,等于人少了一个。但老太太的床位总得留一个。
分配屋子是大事。这日饭后,常胜公开征求意见。
“说吧,怎么住。”
家艺先说话:“我跟二姐得要单独一间。”说罢看家文,家文不置可否。家欢跟着说:“那我也得单独一间。”
美心道:“一共就三间,你们都单独一间,老二老五老六怎么住?”家喜道:“我跟妈住。”她是美心带大的,跟妈妈亲。
老五表态:“要不我跟四姐住。”
家欢道:“我不跟你住。”
常胜发火:“你不跟她住你跟住!都是姊妹妹,水火不容啦!是阶级敌人!还是不能民主!一点民主就乱了套了!老二老三一间房,两张床。老四老五一间房,上下铺。老六暂时跟我们住。”老四家欢举手,“报告!谁住上铺谁住下铺?”
常胜看美心。美心发话,“老四下铺,老五上铺。”
老四连忙,“妈,我要住下铺。”
美心道:“你有梦游的习惯你自己不知道?住上铺再摔出个好歹来。”家欢不说话了。家文是都没意见。住哪,都是暂时的,有盼头了。卫国已经开始申请饲料公司的房子。顶多再过二年结了婚,在北头家里住一阵,也就搬出去单门独户,自己掌家。一切指日可待,家里这点空间也就不计较。熬都熬多少年了,不在乎这点日子。
朱德启和大老汤连带刘妈,也都分到房子搬了家。大老汤家和朱德启家选的一楼。刘妈选了二楼。她住二楼住惯了,一楼嫌潮。秋芳和为民带着小芳在外头住。大老汤恨大,要了三室一厅,也带前后院子。他们两口子住一间,幼民住一间,大老汤的丈母娘带着振民住一间。房大人少,还有点不自在。
跟着就是搬家。又是一场大清点。老太太特地从洞山回来一趟,主要是怕美心乱丢东西。这些年积攒的零零碎碎,线头布脑,老太太都舍不得丢。美心宽慰道:“妈,放心吧,一根针都不会落下你的。”
搬家当天,美心先去新家,点几个炮仗炸炸屋子。小鬼退散,神仙庇佑,乔迁大吉。建国卫国找了三五个老几(土语:三五个人)帮忙,东西虽多,但架不住人心齐泰山移,很快就落户新家,各就各位。大的忙好了,卫国就帮着家文收拾她的床铺,写字桌,床头柜。家艺看着不是滋味。
中午留吃饭,建国有事先走了,卫国的几个朋友见家里实在乱,人又多,喝了点茶也走了。午饭是卫国去菜市买,回来洗,再下厨。到点,真端出像模像样的菜来。
美心真心夸,“哎,卫国还会这一手,以后老二有福了。”
家欢插嘴,“二姐从小到大都比别人占便宜。”
常胜喝:“吃你的!嘴贱剥磕,轮得到你说话吗?什么叫占便宜,你二姐人善懂事,知道心疼家里,才得了好报是有福气的人,哪像你们这个几小的,没个高低没个成算,我在一天还能护着你们一天,出了这个大门,谁护着你们。”
卫国灭火,“爸,没那么严重,我看几个妹妹都很懂事。”
常胜不饶,“你别帮他们说话,我的女儿我知道,几个小的鬼着呢。家文也是,卫国偶尔做一次饭是可以的,以后成家立业,你可不能这么辛苦卫国,回头让人知道了笑话,烧锅做饭洗衣缝补,还是女人做得好。”
卫国连忙,“爸……没那么多讲究,我做没关系的,我愿意做……”家文唯唯应着。家艺不干了,“爸,你这思想觉悟对入党可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那家务劳动男人们为什么不能承担,你这是大男子主义,姐夫要干,那是好事,你不鼓励,反倒阻拦。”
“少说两句!吃饭!”美心阻拦。常胜被老三家艺说得有点蒙,只好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平衡,男女有别……”美心不耐烦,“行啦!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们操什么心,爱干的多干不爱干的少干,都是商量着来,哪这么多上纲上线,老三你这个霸道脾气得改改,你二姐算是找到人家了,你呢,为了你自己改,不是为我们。”美心转向常胜,“还有你,一辈子你烧过几次饭洗过几件衣服,自己身在福中,别不知福。”
一番训斥。众人皆撇嘴,不提。
天黑透,卫国该回去了,临走还说过两天就送鸡笼子来,顺便给带点饲料。“太麻烦了。”美心客套。
卫国笑,“靠山吃山。”
常胜和美心把准女婿送到门口,还不住挥手。前面的路,让家文送去。待二人走远。美心自言自语,“真不错。”
常胜问:“什么?”
“卫国真不错。”美心赞叹,“能文能武,又懂事又活络。”
常胜忽然想起,“我什么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地震那年住大坝上,衣服不是我去河里洗,饭不是我烧?”常胜喋喋不休着。一转头,美心已经进屋了。
送卫国到巷子口家文就折回来了。
进自己屋,家艺在收拾东西,随口问:“二姐,你这个卡子还要不要?”
“给你了。”家文没放在心上。
“这裙子呢。”
“你穿吧。”
“这纱巾呢。”
“喜欢就拿去。”
家艺半笑半揶揄,“呦,这还没过门呢,都开始散东西了。”家文不说话,幸福也得藏着掖着点,免得刺激别人。
“那这床呢,你这张床大点,是不是也给我。”
“你想睡就睡吧。”家文真让出来。
家艺麻利收拾床铺,忽然泫然,“你这猛一说要走,我还怪不得劲(土语:不舒服)的。”家文望着妹妹,她当然理解她的心情,比了多少年,可到底是亲姊妹,年纪又相当,免不了有些伤感。她只好往乐观了说:“有什么不得劲的,又不是昭君出塞,探春远嫁,不过还在北头。”家艺破涕,“嫁出去,就是我们这个家的人了。”
“谁说的,我不姓何,你不姓何?我到什么时候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也是。”
家艺懂感情,“你说这,大姐比我们大那么多,老四老五老六小的小,不着调的不着调,你再一走,我在这个家真是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真想像你一样,赶紧飞出去。”
家文打趣,“别急,再过二年,你不飞,爸妈也会逼着让你飞。”家艺微嗔:“我哪有你这么好命。”
另一屋。小玲住上铺,家欢住下铺。家欢是这屋子里的霸主。
“老五,把那点瓜子拿来吃吃。”家欢翘着脚丫子,悠然。
小玲差心眼,并不知道服从四姐,“你离得近,你去拿好了。”
“我是大你是小,让你去拿就去拿!”
“腿疼,不去。”小玲愣劲上来,谁的话也不听。
权威受到挑战,家欢一轱辘翻身起来,站在床前,伸手去拉老五的耳朵,老五疼得大叫。家欢又去捂她嘴巴。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手。小玲终于被家欢打哭了。
美心穿着棉毛衫,探头进来问情况,“怎么搞的!才住第一天就闹腾!不睡啦!不过啦!”
“她想偷瓜子!我不帮她偷她就打我!”老五哭着申冤。
“她在床上乱蹦,不让我睡觉!”老四撒谎,为自己辩护。
美心喝:“行啦!有一个好人么?!一个蜈蚣一个蝎子,都不是好东西,关灯,睡觉,不许动!”
泰山压顶。好容易安静了。美心回屋,钻回被窝。常胜来抱她。在旁边睡小床的家喜醒了,喃喃,“我要跟妈睡。”
两个大人尴尬。美心让步,“来吧来吧,她最疼小女儿。”
家喜钻过布帘,窜进美心被窝,夹在美心和常胜当中。“公粮”只能缓交了。
洞山军分区,学平夜里发癔症,一阵滋哇乱叫。老太太轻拍他,嘴里哼着儿歌,这些年虽然早学会了淮南话,但一开口唱歌,唱的还是老扬州的调,老扬州的词,“早上起来日已高,只觉心里闹潮潮,茶馆里头走一遭。拌干丝,风味糕,蟹壳黄,千层糕,翡翠烧麦,三丁包;清汤面,脆火烧,龙井茶叶香气飘。吃过早饭想午饭,狮子头菜心烧,煨白蹄酱油浇,醋熘鳜鱼炒虾腰,绍兴酒,陈花雕……”向东醒了,小声地,“老太,我饿了。”老太太愣一下,都是这民谣,唱饿了别人也唱饿自己。
老太太起身,向东跟着,他也快上小学了。话不多,但心里有数。老太太嘘了一下,让向东别出声。曾祖带着曾孙到小厨房,开煤球炉子,火一会上来,老太太下面条,配点白菜叶子,又打了个鸡蛋。做好了,一人一碗,鸡蛋让给向东。
两个人端着碗到门口走廊吃。热气腾腾。
放眼望去,天空满是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