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几个妹妹都必须随机应变。老二家文第一个说。好在她才思敏捷。站起来便笑道:“我祝大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完坐下。该老三了。家艺道:“我祝大姐,早生贵子,洪福齐天。”
越说越不像。
老四家欢犯难,“都被她们说了,我都没得说了。”
老太太鼓励,“好话就行。”
老四看看桌子上的菜,终于“灵机一动”,“祝大姐,吃喝不愁,周周有肉!”不失为一个实在的祝愿。
到老五了。刘小玲上小学了,算刚懂点事,但讲话做事,通常差把火,老四说完了她就说:“大姐好。”
好一个好字。也算祝福了。老六家喜年纪小,这时候不过四岁,但从小就是个鬼灵精,听大人说话说多了,难免鹦鹉学舌。家喜一本正经道:“大姐生男孩。”
全场轰然。笑得前仰后合。真是实在的祝福。
开吃。风卷残云。但也吃得欢乐。全家一起到春华楼还是第一次。吃完,建国抢着结账,常胜不许,两个人差点打起来,一路往收银台去。女眷们下楼。一楼大厅,家丽一抬眼。为民就在眼前。他也看了她。
他刚喝过酒,上脸,一片红。借着酒劲,他跑到家丽跟前。“借一步说话。”他说。家丽怕他闹事,便跟美心和老太太交代一声,两个人到大厅一角说话。打心底里,家丽想劝劝为民。为秋芳的嘱托,为她自己的心。
“听说你要走。”家丽平静。
“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为民激动。
“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为民,我们都是成年人。”
“我们不能投降!”还是一贯的意气风发。
“为民,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只能是朋友,作为朋友,我只是想劝劝你,不要去陈村,你家里还有人要照顾,你还有你的事业。”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不能不去,家丽我忘不了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们一起走,好不好?……”说着,为民捉住家丽的胳膊。女眷们惊呼。何常胜从收银处回来,见女儿被人捉住,三两步向前,一把拽开。见是汤为民,火气腾得上来,吼道:“离我女儿远点!”
为民只能撒手,叫了声叔叔。
常胜一挥手道:“我不是你叔叔,你有两个叔叔都姓汤,我姓何!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井水犯不着河水,汤为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烦我女儿,家丽已经结婚了,领了结婚证了。你再骚扰她,就是犯法,我们随时可以报警。”
这消息如一声巨雷。“家丽!”为民痛苦地。
张建国出现在准老丈人身后,拉住家丽的手。家丽看了建国一眼,没有挣脱。为民做最后的挣扎,“家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你自己……”
家丽的心揪在一处。
那一点朦胧的感情算什么。她要的是家和万事兴,是何家的崛起,风调雨顺世事太平。他给不了她。
汤为民像是淮河里的暗流漩涡。充满诱惑和危险。
“爸,建国,我们走。”家丽狠下心,转头离开。
“你们走,我断后。”常胜叉开两臂,义薄云天的样子。
汤为民当然没有再有作为。时隔多年后,就当初的选择本身,家丽没有后悔过。她只是对选择之后,带来的一系列结果感到遗憾。在这次春华酒楼聚餐后一周,经单位开介绍信,何家丽和张建国拿着户口本去民政局登记。正式结为夫妻。但按照家丽的说法,暂时不离家,等个半年,待建国在洞山军分区的房子正式分下来,才从家里搬走。也就在两个礼拜之后,汤为民果真去了陈村水电站支援。按照家里的要求,他和秋芳也领了结婚证。婚礼等秋芳出了孝期再办。平日里,张秋芳已经开始在大老汤家帮忙。是个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家丽没有婆婆。所以依旧踏踏实实做女儿。这也是何家三老希望看到的局面。
家艺上中学之后。小学部只剩家欢、小玲两个人。每天放学,家欢受老太太之托,必须等小玲一起。家欢觉得很不耐烦。这日,家欢在小玲教室门口等。
刘小玲出来了,“姐,今天我值日。”
“那我先走了。”
“不行,阿奶说得一起回去。”
“扫哪一排?”家欢不得不帮忙。谁让她是姐姐。拿起扫帚,帮小玲做值日。一边做一边嘀咕,“又不跟我们一个姓,还总拖后腿。”
“刘小玲!”有人喊。是个大块头,甩出个本子,“今天作业你做。”小玲不敢出声。这人是出了名的“恶霸”。
家欢听了来气。扫帚操在手里,指了指“恶霸”,“自己的作为你让她做?凭什么?”
“恶霸”哼了一声,“臭娘们,你他妈是谁,报上名来,我北头三虎赵天雷的名号你没听过?”
“何家欢!”家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和帮刘小玲出头?你他妈是谁呀?”天雷道。
“我是她姐。”
天雷大笑,“我还是她哥呢,你叫何家欢,她叫刘小玲,你是她姐,你当我聋了还是不识字?”
家欢扫帚梗一甩,噼里啪啦如雨点般打在天雷头上,打完一丢,拉住小玲,“快跑!”天雷猝不及防。身高体沉本就跑不快,家欢和小玲一会就跑到安全区了。
两个人大喘气。对看,会心地笑了。
小玲满足,对家欢,“你还是我姐姐。”
“当然。”
“可明天怎么办?北头三虎会报复。”
家欢举拳头,“报复了再打,你就说何家欢是你姐!看谁敢欺负你。”
小玲点点头。走在淮河边。小玲又问:“为什么我叫小玲,你叫家欢,我姓刘,你姓何,但你又是我姐。”
“你跟妈妈姓。”家欢大一些,听过这个说法。
“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小玲说着说着快哭了。
“不一样就不一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家欢不懂老五感伤的点。
淮滨大戏院,电影《闪闪的红星》即将放映。武继宁站在电影院门口,眺望着,始终不见何家文的身影。检票时间到,他只能独自进了电影院。人满满的。《闪闪的红星》是热门影片,一票难求。“对不起让一下。”一个甜美的声音飘过。
人们纷纷让开腿,让这个刚到的女孩进入。
武继宁旁边有个座位。那女孩到了,稳稳坐下。武继宁连忙说:“对不起这位同志,这里有人。”
女孩出示票据。正是这个座位。
等女孩坐好,电影还没上映前,女孩转过身子,右手,对武继宁道:“你好,你是武继宁吧。”
继宁感到奇怪。两人素未谋面,她却能叫出他的名字。但还是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叫何家艺,艺术的艺,是何家文的妹妹,你的信她收到了,但是我姐今天有点事,所以把电影票给了我,呵呵,这么好的电影不能浪费了,所以姐姐让我来看,顺带跟你见个面,了解了解,我喜欢艺术。”
姐姐没来,妹妹来了。继宁感到奇怪,但只要跟家文有关的,他必须认真对待,何况来的是家文的妹妹。他想要跟家文接近,通过她妹妹也是个好途径。
“你好你好,我叫武继宁。”
“我知道。”家艺笑着说。电影开始放映了,两个人连忙坐正。家艺很享受,尤其是有武继宁陪着,更享受。他是那么有名,那么出风头,家世显赫,站在人堆里永远是最拔尖的一个。
因为有重要人物在旁边。家艺看电影都比平时“带感”——她投入得有点过分,而且特别敏感。潘冬子被胡汉三吊打拷问。家艺哭了。潘冬子母亲壮烈牺牲。家艺又哭了。逼得继宁不得不递上手帕。家艺礼貌地说声谢谢。
电影看完了。两个人一起到门口。家艺还不忘解释,“对不起,我这人就是这样,特别多愁善感。”继宁忙说,有阶级感情是对的。为了讨好家艺,进而寻找接近家文的机会,继宁说:“要不,我请你喝汽水吧。”文革后期,汽水还是稀罕货。在淮南,食品厂生产的天乒牌汽水,永远供不应求。
“我代姐姐谢谢你。”家艺羞怯地。
沾姐姐的福,她能喝上汽水了。站在国营食品店里,继宁和家艺一人一瓶汽水,拿着。总得说说话。家艺问:“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明知故问。
继宁答:“算是吧。”
“你在追求我姐姐?”家艺说话很大胆。
继宁反倒被她弄得有些慌乱,连忙否认。
“那有什么,喜欢我姐姐的男生很多。”家艺若无其事。
“哦?”继宁有了危机感。
“不过二姐都看不上。”
“你二姐能看上什么样的?”
“不好说,二姐眼光可高了,”家艺引导着,“不过小武哥哥,你喜欢我二姐什么?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
继宁有些不好意思,喝了一口汽水,才说:“不知道,单纯,善良,玉洁冰清,可望而不可即。”
家艺听不下去,抢白道:“别人都说,我跟我姐长得很像。”
继宁端详了一番,显然不像,但不好说。
“我马上也上高中了。期待长大。”家艺伸了个懒腰。外头有鸣笛声。是那种三轮摩托车。继宁出去招呼了一下。叫上家艺。继宁说要送家艺回去。家艺连忙说不用。她怕送到家被家文看到,只好借口说那边路不好走。继宁有绅士风度,坚持要送。家艺只好说:“那就送到路口,不要往里走了,爸妈不希望看到姐姐有男性朋友。”
“你爸妈还管这个?都高中了,马上可能都要下放。”继宁说。家艺不再解释。上了摩托车。司机开车,继宁坐在司机后头,家艺坐小车厢。到北头淮河路路口。家艺让停车,挥手和继宁告别,又说:“学校见。”
摩托开走了。一转头,看到家欢跟几个孩子在路口摔皮卡。
家欢敏锐,怪笑着逼近家艺,一个劲儿点手指头。
“三姐……嘿嘿……”
“干吗?!玩你的皮卡去。”家艺冷面孔。
家欢伸手,“给好处。”
“什么好处?你疯了。”
“坐了那么拉风的摩托车。”家欢还是怪笑。
“关你什么事。”
“最少两颗面糖。”家欢提具体条件。
“莫名其妙。”
“你乱处对象。”家欢威胁。
“疯了闭嘴!”
“两颗面糖,要不我就跟刘美心同志汇报!”家欢敬了个礼。
家艺没办法,被抓个正着,刘美心同志知道事小,二姐知道,一切都泡汤了。她还想跟小武哥哥,多交流几个来回。“一颗面糖,多了没有。”家艺绷起脸。
“成交!”家欢伸出手,要跟三姐击掌。家艺躲开,快速走进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