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汤老婆一个人在家,老太太提着一小瓶鲜牛奶敲门进去。
“她汤婶。”脸上都是笑,牛奶床头,大老汤老婆在带孩子,汤家老二,叫汤幼民。“来看看幼民。”老太太凑到床跟前,“我听刘妈说你这一向奶水不多,我就想着刚好有个老家亲戚在淮南农场工作,就弄了点过来。”
大老汤老婆觑了一眼奶瓶子,说:“哎呀太客气了老奶奶,这东西也不能放,家里上次有两瓶都没喝完,最后还是我自己喝了。幼民不爱喝牛奶。”
“大人喝也行,补补身子。”老太太还是笑着。
一瞬间没话说。有些尴尬。老太太回想过去,拉近距离,“你说以前没进城做工的时候,日子倒也轻松。”
“这不都往前奔么。”大老汤老婆说。
“想家么?”
“江都?不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汤家在江都也没人了,淮南就是家。”
“是,都是江都过来的,出门在外,乡里乡亲,总归比外人亲一些。”
“那也得有人分得清里外。”汤婆子没打算客气。
“分得清分得清,肯定是抱成一团。”
汤婆子含着笑道:“说是这么说,就怕大难临头,就都提前飞了。”话赶话到这儿,老太太觉得有必要挑明了,“她汤婶,我们女人间说话,都是梯己话不掺假的,上一辈子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哎呦,文婶,这事我可说了不算,我女人家的不做主,跟我说没用,何况父亲之仇不共戴天,认准了就不能改,我说了不算,那是我公公,不是我亲爸。”
说得也有道理。老太太只好继续说:“一根绳,容易断,三根绳,不易折,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你们老太爷的事我知道,人各有命,你说两家是多少年的乡亲朋友,谁会存着心害谁?不可能,怪只怪日本鬼子的飞机不长眼,该杀该打,现在他们也败了,替咱们报了仇,过去的就过去吧。”
汤婆子道:“文婶,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个?”
老太太索性摊开来说:“不为别的,我知道在汤家外头看是男人当家,其实这里头还是汤婶你说了算拿大的,所以我才来跟你说想请你跟老汤说说,工作上,关照关照我们常胜,感激不尽。”
算是低头了。汤婆子舒坦,嘴上也松了些。
“原来是这事,那我跟老汤说说,不过不一定管用。”
老太太笑道:“只要你开口,那一定管用。”又赞孩子,“哎呀你幼民,真是漂亮孩子,跟你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妈俊俊一窝,一点没错。”
汤婆子忽然想起什么,“他文婶,今天咱们都是说掏心窝子的话,我得提醒一句,让你们家大孙女注意点。”
“怎么的?”
“跟男孩子走得也太近,动步拽着我们家老大,算怎么回事?我不是封建家长,只是替你们家大孙女着想,这种事情,传出去,人家只会批评女孩不会说男孩。女孩大了,得管。”
老太太头皮发麻。
晚间,家丽猫在小厨房,她弄了点菜叶子喂刺猬。家文跟着她。老太太让家文去看着家艺。常胜在堂屋刨木头。家文乖乖出去了。老太太轻掩上门。
家丽把刺猬弄进她建造的小窝里,一转身,见门关了,气氛有点不对。“干吗?阿奶,你成地下党了?要跟我接头,泰山泰山我是黄河。”
“坐下。”老太太不怒自威。家丽感觉不对,只好坐到烧锅时坐的四脚小板凳上。顿时矮了半截。
老太太站着,俯视大孙女。
“不许你跟汤为民来往。”
“什么意思?”家丽有些懵。
“不许你跟大老汤的大儿子汤为民来往。”老太太说,“这是我们老何家家庭委员会的一致决定,你爸让我告诉你。”
家丽站起来,走到灶台边,靠着,“阿奶,这是唱的哪出?家庭委员会?什么时候成立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是何家家庭委员会的成员?我是何家大姐。”
“我是老祖宗!”老太太更大声,“让你不要来往就不要来往!”
“阿奶,我冤枉,我什么时候跟他来往了,我跟汤为民,根本就没有来往。”家丽背过身子,眼珠子乱转。
老太太说:“你去下乡,他也去下乡,你们是不是对好点的?”
“巧合。”
“你去三仓库找你爸,他也去三仓库找他爸。”
“也是巧合。”
“天底下哪那么多巧合。”
“阿奶,您天天看的那些戏,四郎探母,苏三起解,贵妃醉酒,哪个不是巧合,无巧不成书。”
“那是书,是演给别人看的,我们这是平常日子。”老太太唾沫都说出来了,“大老汤家跟咱们家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那是上一辈就有疙瘩,这辈子还没解开,大老汤找你爸麻烦你也看到了,你跟汤为民走那么近,用你们的话说,你什么立场?把你爸放到什么位置?把老何家放到什么位置?家丽,就算你是无心,以后也觉得要留意,要有心,什么人能接触什么人不能接触,你心里要有一本清账,不能糊涂。”
家丽拉开门要出去,老太太拦着。家丽着急,“阿奶,我没糊涂,糊涂的是您,是你们所谓的家委会,我跟汤为民什么时候走太近了,哦,邻里邻居住着,一个学校上着,偶尔碰到遇到是难免的吧,如果这都叫走太近,我无话可说。”
“奶奶是担心你的名声,”老太太说,“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名声,女人家和男人搅合在一起,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女人,奶奶是怕你吃亏。”
“谁又说什么了?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三街四坊,除了嚼舌根子还会干吗?社会主义建设不想着怎么参与,整天只会盯着革命的下一代说三道四!祖国的花朵都得给她们摧残完了!我清清白白,和汤为民从来都是井水河水两不犯,没任何瓜葛!”
院子里一阵响动。有人进门。家丽冲出院子。是大老汤和朱德启。家丽没叫人就跑了。她打算去找秋芳诉苦。
老太太刚说汤师傅怎么这会子来做客,大老汤和朱德启已经走到堂屋。常胜抬起头,手里的活停下,望着二位,一时摸不清来意。大老汤从背后拿出一瓶鲜牛奶,磕在桌子上。咚的一下。
“这是?”何常胜不解。
老太太见了,却是脑袋一懵。这不是她拿给大老汤老婆的淮南农场的鲜牛奶么。他又拿回来做什么。
大老汤道:“我今天请朱会计一起过来,就是让他做这个证,这瓶牛奶就是证物。”老太太着急,家艺在屋里哭了,她又不得不去照看。
“这是一瓶牛奶,怎么是证物?”
“你何常胜为了不受审查,给我这个国家干部送礼,企图蒙混过关,投机取巧。”大老汤撸起袖子,看了看朱德启,“朱会计,你说说,这种行为能不能姑息。”
“决不姑息!”朱德启上举拳头。
老太太在里屋听得真,连忙出来,赔着笑脸,“汤老师,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瓶牛奶,是我拿给你爱人用来给幼民增加营养的,就是邻里邻居之间的团结友爱,互相帮助,怎么回事送礼呢。”
“在他被审查的特殊时刻,就是送礼。”大老汤斩钉截铁。
老太太忙道:“可不能冤枉好人,你回去问问你老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老汤对常胜,“姓何的,你老实交代,牛奶是不是你派你妈送到我家企图用糖衣炮弹腐蚀我们这个革命之家?”
常胜道:“老汤,我都不知道这个事,现在我听明白了,就是一瓶牛奶,是我妈好心,送给幼民的,你就别小题大做了。”
“什么叫小题大做!”大老汤被激怒了。
老太太拦在头里,“我送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大老汤对朱德启,“搜一搜,这个家里一定还有其他准备拿起送礼腐蚀干部的物资。”说着,两个人就一阵乱翻。
朱德启进屋了。家文护着妹妹家艺。朱德启要翻床头的小铁盒,家文扑上去对着他胳膊就咬了一口。
姓朱的痛得大叫,骂道:“小狗王八蛋!”老太太进屋,见孙女有危险,也叫:“你打孩子!我跟你拼了!”扑上去,跟朱德启扭打起来。大老汤在外屋翻,常胜老鹰捉小鸡一般拦着他。弄得大老汤恼羞成怒,冲到院子里,冲进厨房,随时抓起两只陶碗猛摔在地上。又一阵乱踢,刺猬窝被踢翻,刺猬受了惊,连滚带爬缩成个球,骨碌碌顺着土沟子逃走了。发泄完了,大老汤才招呼朱德启说我们走!
临了,老太太不忘挠朱德启的脸一下。
汤和朱前脚刚走。家丽和秋芳便进院门,两个人有说有笑,家里说我跟你说那个刺猬真是社会主义的刺猬,特别正,特别像刺猬。进厨房,地上是碎碗。家丽伸脖子问,“怎么回事家里,被土匪抢了?!”再去看刺猬窝。刺去猬空。哪里还有社会主义刺猬的踪影。家丽扯着嗓子喊:“阿奶,我的刺猬呢。”
没人理她。
家丽跟秋芳跑到堂屋。只见老太太和常胜无精打采坐着。家里的家具也乱七八糟。家文从里屋出来,还未待家丽开口问,家文便了大老汤三个字。
家丽瞬间明白个大概,一握拳头,“我去找他!”
“站住!”老太太喊,“你以为这里是水泊梁山?!靠拳头吃饭!蠢透了。”
家丽背对着爸爸,肩气得一耸一耸。
“就那你还要跟汤为民玩!”老太太道,“看看,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