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的思绪被天福的招呼声打断。陈卓进门,换了鞋,问李萍喝什么茶。陈天福不耐烦,“别喝茶喝茶的,清汤寡水,这么着,萍,你明天来家里,我下厨,做个糖醋鲤鱼。”李萍笑着应和,“好多年没吃到爸的糖醋鱼。”
陈卓皱眉头。李萍捕捉到前夫的神情,故意对天福说,“爸,合适么?我跟陈卓可是离了多少年了,我来,算不速之客。”天福翻陈卓一眼,又对李萍,故意大声,“怎么,离婚就不能做朋友了?离婚就一定是仇人?你还是佳佳的妈,那就还是我的儿媳妇。是我们陈家的人。”
越说越离谱。
李萍也觉好笑,斜着眼打趣道:“你们陈家人,我做不起。”
讲好弄好,李萍走了。前脚刚走,后脚陈卓就批评他爸,咕囔,“说的什么话,离婚还是朋友,你跟秦姨怎么不做朋友,我把秦姨也叫来家里吃饭,你愿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陈天福放开嗓门,“跟你老子说话呐?能一样吗?我跟老秦是半路夫妻,跟原配好比的?你妈要不死,我也不会再找。而且我跟老秦没孩子,你跟小萍还有个佳佳,你别当是以前的老婆来,就当是佳佳妈来,吃饭,来看我,成不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卓无从反驳,这鱼看来是吃定了。陈卓还是觉得有义务叮嘱老爸一句,“以后别动不动就给李萍打电话,自家的事自己处理。”
陈天福来劲,气哼哼地,“给你打你不接,你老婆的电话我没有,打给你丈母娘,打死了都没人接。”陈卓的心咯噔一下。陈天福叹了口气,“看到了吧,衣服还是老的好,那个小敏妈,王素敏,把咱们爷俩当回事了吗?她耳朵真有那么聋?要不是李萍和小徐,你爸我没准今天就死在路边。哦,她老太婆以为我真对她有什么?我疯了?自作多情。不过是交交朋友,能怎么地?人家好,挒得远远的。她为什么敢对咱们这样?还不是你太惯着那个刘小敏?哼哼,没办法了,孩子都有了,只能忍着、受着,你这个风流债,你老爹在替你皮肉还呢!上了贼船下不来,后半辈子,你且累吧!”
老爸的“控诉”,让陈卓心里很不是滋味。关键时刻,王素敏拒接他老爸电话,天福这才招来李萍。是没看到,还是故意不接?陈卓吃不准。但依旧有点莫名窝火。
小敏来电话,问陈卓晚上回不回去。陈卓压住火,“有事。”小敏听得到听筒里陈天福叽里呱啦的声音,没多问,挂了。次日礼拜天,陈卓上午回小敏那拿了点文件材料,礼拜一要用,然后就匆忙说去见个投资方。
临走前,小敏又问一句,“没事吧?”陈卓终于憋不住,道:“我爸被车撞了,临时找不到人,给你妈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妈都不接。”小敏失色,说不会不接,肯定是没看到。又问老爷子伤情。陈卓说无大碍,就是伤心。小敏说要去看天福。
“别添乱了。”陈卓说,“让老头冷静冷静。”陈卓没说是李萍救的人。他不想把事情复杂化。说李萍,小敏必然多想。他只希望这事尽快平下去。
刘小敏一人在家左思右想,总觉得不舒服,她要当面问问老妈是怎么回事。小捷来电话,说叫了家骏回通州吃饭,问姐姐来不来。刘小敏答应了,让小捷开车来接她。
家骏瘦了些,个头又窜了窜。刘小敏有日子没见儿子,情况都是从陈卓口中了解的。小敏问了问家骏的学习情况,又问问他爸。她不希望金波再捣乱。家骏讨厌看到老妈的大肚子,吃饭完,就进榻榻米看书。陈卓推荐他看几本专业书,家骏觉得很有意思。
碗筷刷好,娘仨在小捷卧室说梯己话。作为家里老大,小敏有必要关照每一个人。先是叮嘱她老娘下个礼拜去体检。王素敏说:“没病。”她怕去医院。尽管女儿就是大夫。小捷帮着劝,“一年一次应该的,妈,我陪你去。”素敏更怕人陪,“不用,我自己去。”部分妥协。
小敏又问小捷和徐正的进展。刘小捷如实说,徐正还在争取他父母。小敏说:“能这样就难得,父母总归是父母,孩子坚持,他们慢慢也就软化了。”一圈问下来,刘小敏放缓语调,问:“妈,陈卓爸是不是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是不是没看到。”
王素敏下意识看小捷一眼。她小女儿知道这事。
“没接。”小捷代老妈答。
刘小敏抿了抿嘴,说:“那天他被车撞了,打电话求助的。”小捷惊诧得捂住嘴。王素敏睁大眼睛,太阳穴突突跳。无心作恶。自己的电话,想接就接,不接就不接。可天福突然出车祸,素敏也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似的。
“然后呢?”小捷追问。
“万幸。没事。”刘小敏不看妈妈和妹妹。母女三人对望不语。王素敏本想解释,她接过一次陈天福的电话,但那是“骚扰”,闲聊,没事找事,所以她后来才没接。纯属“狼来了”效应。只是,人都已经被撞了,再解释更像强词夺理,王素敏只好选择缄口不言。女儿小敏寥寥几句,尽管淡淡的,但素敏还是能听出其中的责备意味。碰到这么个老公公,小敏夹在中间难做!想到这,王素敏又有些心疼女儿。
“他爸还在通州?”素敏问。
“回市里了。”刘小敏神色有些落寞。这个年纪生孩子,她吃了不少苦。孩子踢了她一下。小敏立刻捕捉到这感受,两手抚在肚子上。“动了。”她小声说。
刘小捷立刻趴下,把耳朵贴到姐姐肚子上,仔细聆听感受,一会,她喜笑颜开说:“动了动了,活力十足,真动了!”
榻榻米上,家骏听到这话,抬起头,发怔。他失落。
糖醋鲤鱼是最后一道菜,端上来,鱼头朝李萍。陈天福让着李萍吃。李萍夹了一块鱼身子上的肉,蘸点糖醋汁,放进嘴里,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正在品尝的表情。跟着,她放下筷子,开始鼓掌,刚开始慢慢地,偶尔节奏越来越快,然后再配上夸张的称赞,“爸,实在太——好吃了。”这是李萍独有的一整套夸人方法。浮夸、做作。陈卓觉得假得要死。李萍命名为:巴洛克式夸人。老人家很吃这一套。何况此时此刻,李萍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
离了婚,她更加渴望家庭的温暖,老年的陈天福,歪打正着营造了家的氛围。陈卓看不惯李萍那矫情样子。天福却很受用,“举杯,让我们举杯。”
“爸,你不能喝酒,注意血脂血压。”陈卓企图劝阻。
陈天福说:“这是黄酒,还养身体呢,你也喝,举杯。”
“我开车。”
“今天别开车。”天福下死命令。陈卓只好举起酒杯。李萍对天福,“爸,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罢一仰脖子喝了。陈天福呵呵笑,“小萍,你是一个好人,好孩子,好妇女,我祝你幸福美满,事事如意!”
这祝福。李萍入耳十足讽刺。她现在孤家寡人。还妇女。
天福对他儿子,“快,敬一下小萍。”
陈卓只好举起酒杯,在李萍和他中间晃一下,喝了。他老爹立刻啧了一声,“干巴巴的,说两句。”陈卓面对李萍,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曾经,他们相爱,还有了爱的结晶,尔后,女强男弱矛盾不断,婚姻终于因一场车祸破裂,现在各有各的归宿,挺好。敬什么酒,他们故事已经结束,且完整,何必狗尾续貂。
酒又满上了。天福给儿子续好。
陈卓只好端起酒杯,对李萍,“我祝你,都好。”言简意赅。这下陈天福不劝了,儿子就这样,放不出个响屁来。李萍倒大方,自己给自己满上,对着陈卓,“老陈,”说着看了天福一眼,“以前大师就说,你走中年运,当时谁都不信,可现在看起来是真的,事业腾达,马上又得子,比你潇洒自在的全北京估计也没几个,借着爸做的鲤鱼,我祝你鲤鱼跳龙门,越活越是个人!”
被点了事业突破中年得子,陈卓听得出李萍话里的酸味,但陈天福却被点燃了。连着又喝了三杯,陈卓劝,天福道:“小子,闺女,李白说过一句话,人生难得几回醉呀……我跟你们说,今天,就今天,陈卓!我不是你爸,我也不是你儿子,”又指着李萍对陈卓,“她不是以前的老婆,你也不是她以前的男人,咱们就都是人,光杆儿个的人,咱就喝,什么都别想!做人他妈太苦了!我是活到这个岁数才尝到滋味呀……做人苦……喝点酒那还不应该的。”
肺腑之言。陈卓和李萍不禁都有些感触。李萍是中年离婚。陈卓是中年再婚、得子,只是这甜蜜负担的重量,只有他一人知道。
“再来一杯。”李萍叉开两手。
手机响,是佳佳发视频过来,李萍接了。打了个招呼,先把手机递过去,让陈天福跟佳佳说话。
“爷爷。”佳佳迅速反应。但有些奇怪,她原本是担心老妈离了婚心情不好,可如今看,不但歌舞升平,还弄到她爹爹那去了。说了没几句,天福把手机让给陈卓。
“爸,你怎么也在?”陈佳佳更惊讶了。陈卓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这一场饭局,实在奇怪。总不能跟女儿细说从头。没法儿说。“你爷说聚一下。”陈卓只能言简意赅。佳佳也不多问,笑说不打扰,父母又坐在一块喝酒,她当然喜闻乐见。她只是暂时参不透其中玄妙。老妈离婚的事,她老爸陈卓应该不知道。难道是老妈主动向老爸靠近?想要收复失地?可是刘小敏身怀六甲固若金汤,陈佳佳越想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