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完年终奖刘小捷想辞职。
收入实在低,工资又降了,她开春报了几个选题,一上会,全被毙。这直接导致她无书可做,被调整到行业年鉴编辑室,一年就编一本书,还是帮着打下手。编室主任是个女的,比她小四岁,有人罩着,有资源。小捷去就是做案头编辑。当丫鬟的。
刘小捷觉得很没面子。她现在颈椎很不好。但最最关键的是,看不到未来。读了那么多年书,还没怎么施展,不能就这样温水煮青蛙下去。
要突破。
从哪里突,不知道。
在这里待着很难受。周围全是孕妇,就连刚进来的小姑娘,都知道赶个时髦迅速怀孕,挺着个大肚子晃来晃去。也是,这种单位,效益一般,多是找关系进来的,来的首要目的就是生孩子、照顾家庭:家庭第一,工作第二。小捷这种怀着满腔抱负的,反倒不合时宜。只是,听着那些女同事开口闭口老公孩子,刘小捷深感压抑。想走。却无处可去。她还背着房贷、车贷,还有老母亲要赡养,尽管王素敏有退休工资,可那点钱放在北京,犹如铜钱丢进大海里,听不到一个响。
转型,是近来小捷脑子里时常迸发的一个词。
生活要转型。从离婚走向再婚。
事业更要转型,从无为转向有为。不得不有为。
小捷忽然觉得,此前那么多年真是浪费。要是二十多岁就觉醒多好啊!她要每天写作,还要做生意,搞不好还要读点别的,起码读个比如金融在职硕士,或者学个法律,考个律师证什么的。
年轻就是资本。
退一步,就是三十也行啊!年轻个岁把岁,她也有信心奋起直追。
新闻里,某互联网公司开始清退三十四岁以上的员工。
危机感。小捷这儿这倒不会。只不过,这里一来就是老年生活。一天天沉下去。
小捷感到害怕。
她跟徐正说了她的苦恼。她没敢提辞职。他们还没修成正果,她不想让徐正有压力。
徐正说:“要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看看稿子等于长知识读书就能赚钱,这世上哪里还有这种好事,让你去海上油井待着你愿意么?”
对话进行不下去。
徐正根本不理解她。
她的焦虑,她的痛苦,多半是源自于年龄焦虑。徐正还没到这个年纪,不会懂。就是到了也未必懂。男人三十郎当岁,正往上走。女人是走下坡。
刘小捷闷头吃饭。她还有些不能往外说的苦衷。比如,她能说因为别人都怀孕挺大肚子她没有所以她想辞职吗?不能。别人会觉得她矫情。可能连徐正也不例外。在单位,刘小捷现在跟方又霞走得近。她没结婚,也没孩子。
大龄女。食物链最底层。刘小捷离过一次婚,还站在她上头。可小捷偶尔反思,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可悲。但她无法摆脱的是,在这个场域里,只要你是女的,没结婚没孩子,你就似乎低人一等。就缺少底气。尽管她反复对自己说,我是独立的,我是我自己,我不需要按照别人的规定生活。但强大的社会因袭依旧挤压着她。
小捷深感压抑。
要让她待在这里一辈子,她会发疯。
晚饭时间,王素敏做了炸小鱼。小捷小时候的美食。刘小捷一只脚支在椅子上,迅速用筷子夹着。
她问:“妈,以前你们一辈子待在一个单位,怎么坚持下来的?”
“坚持?要不是厂子没了我愿意待一辈子,我们厂是有着光荣传统的,同事跟亲人似的。”
小捷嚯一声,“亲人?你跟王玉梅争三八红旗手的时候可没说是亲人。”
“那属于正常竞争。”王素敏说,“我们那时候的同事关系可没有你们现在这么紧张,都是工人阶级,就是为社会主义服务,上班在一块,下了班是街坊四邻,一家有困难多少家一起帮,你忘了你小时候,你爸发酒疯,每次都是红姑来拉。”红姑是从前的邻居。
也是,社会结构变了。人与人的关系也会变化。从前是人情社会,多少还有点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同事是竞争关系,下了班能不联系就不联系。小捷觉得她和同事的关系是对立统一。如今对立多过统一。
大城市有冷漠无情的一面。
王素敏嗅觉敏锐,问女儿,“干吗,有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房贷压着,车贷拽着,两座大山,我能去哪?能干什么?”
王素敏劝,“走到这一步了,没辙,不都这么过么,别着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她老娘永远都在说一个熬字。
家庭靠熬。工作靠熬。熬大孩子,熬上职位。可刘小捷往前看看,她的主任副主任,几十岁了抱残守缺,战战兢兢在那个位置上混着,难受。更有一个退休的老编辑,返聘了十几年,刚“金盆洗手”,晚上出去遛弯出了车祸。驾鹤西归。眼面前看到这些,刘小捷深感人生“恐怖”。不能就这样投降,她想再拼一拼。
王素敏见小捷发呆,继续说:“所以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家庭,老公管好了,孩子伺候好了,你就成功一大半了,然后再去做点事情,起码以后自己有个保障……”她老娘跟单位的女同事们一个思想。
小捷放下脚,捏了两只小鱼,往屋里头去了。她现在两样都没有。
“早听我的早好!”王素敏不忘扯着嗓子叮嘱。
刘小捷是无意中发现徐正父母来了北京的。从徐正大学同学钱峰的朋友圈里。钱峰是徐正的铁哥儿们,发小,也是小捷见过的唯一一个徐正的朋友。
吃过两次饭。钱峰比徐正木讷些。长得不怎么样。不是小捷的菜。因此,徐正似乎也对钱峰格外放心。
钱峰在朋友圈里发了去慕田峪长城的照片。是个合照,有徐正,有他,还有徐正父母。他叫他们干爹干妈。小捷敏感,一见照片,立刻对钱峰“逼供”。钱峰经不住考验,很快招了。原来是徐正的父母来北京看儿子,想出去玩,徐正的车限号,就让钱峰开车一起去山里。
刘小捷感到气闷。这事,徐正压根就没跟她提过。是把她当外人?还是觉得她根本就见不得人?徐正在她面前很少提他父母。
他不提,她也就不问。可是刘小捷心里不是没隐忧。不用说,想和徐正继续走下去,父母是必过的一关。躲是躲不了的。如今父母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徐正为什么不给她表现的机会?她打算问问徐正,这次不任性。是谈谈。有什么说什么,用成年人的方式。
中午在双秀公园散步,两个人坐在亭子里。四下无人。
刘小捷问:“你爸妈来了?”
徐正一抬头,显然有些惊讶。看来钱峰没告诉他。他嗯了一声。
“怎么没告诉我?”
“来得急,是要去沈阳看亲戚,路过。”
“还在北京么?”
“嗯。”徐正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那我请叔叔阿姨吃饭,能赏脸吧。”小捷带着微笑。
“不用。”
“为什么不用?”小捷脸色陡然一转,她的自尊被刺痛,无法继续理性。
“真的不用。”
“那多不礼貌。”小捷说,“饭店随便挑,费用没上限。”
“马上就走了。”徐正后悔说父母还在北京。
“你是不是从来没跟你爸妈提过我们的事?”小捷正色。
“得慢慢做工作。”徐正怯弱地。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你自己能做主吗?”
“老人家古板些……”
“是不是你那个表姐搞的鬼?她比你妈都像你妈。”
“跟萍姐没关系。”
“行,我明白了,古板,古板的点不用说。我比你大,离过婚,你们家人不同意,当我是二等公民,徐正,如果这些问题你搞不定做不了自己的主,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刘小捷终于还是失控了,她往亭子外头冲,徐正一把拉住她。
小捷流泪。她不要这样。她讨厌处处低人一等遭人歧视的感觉。她甚至有些怀疑,徐正对她究竟有没有她想得那么坚韧。这不,爸妈一来,她就自动隐形,要不是意外发现,他可能永远瞒着她。
徐正抱紧了。小捷在他怀里扑腾着。他越这样,她越要挣扎。她错误的第一段婚姻,跟她如今的工作一样,食之无味,弃之便有惩罚。
她冒险冲出来,外头不过满是荆棘。
小捷泪流满面,一会喃喃一会高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徐正在她耳边说:“我在努力我在努力,我只能控制我一个人的思想,别人怎么想,我只能努力去说服。”
可那不是别人,是他父母。
小捷收了泪,问:“你跟他们说了?”
“说了。”徐正不得不撒个谎缓解紧张局面。
“他们怎么说。”
“我把你夸了一顿,说你特别优秀。”
小捷听进去了,“不用夸,你就说事实,高考全县第三,研究生考试全国第二,全公费,优秀学生代表。”
小捷的光荣都在学生时代,参加工作以后,她没有能提的成绩。
“我都说了,”徐正安慰她,“我还说你特别有气质,特别支持我,特别懂事。”其实徐正喜欢的恰恰是她的倔强。
“撒谎。”刘小捷情绪好转。云开雾散。
“真的,都说了。”
“你都不知道我全公费,说个屁。”
“概述。”徐正打马虎眼。
“说了我离过一次婚吗?”
“说了。”徐正再次撒谎。
“他们什么反应?”刘小捷强烈要求知道细节。
“他们说现在离婚得很多,北上广离婚率百分之五十以上。”徐正继续编,“他们还说,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人这么容易离婚,究竟是什么矛盾不可调和。毕竟还是老人。”
小捷继续这个话题,“不是矛盾,是忍受度低,我们女人现在都有谋生能力,有的比男的还挣得多,干吗要在家受气。”
“是,你能干。”
“饭还是要吃。”小捷强调。
徐正只好勉为其难,“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