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出去以后。陈卓要把小敏接到家里去,方便照顾。小敏不肯。她跟陈卓的感受一样——陈卓去她那,能感觉到家骏的物品给予的压力,她去陈卓那同样能从佳佳生活的痕迹中感受到压力。她跟陈卓如实说。陈卓表示理解。两个人就先在小敏在单位附近租的房子里住着。是个临时的“家”。
这一阵,以小敏所在的科室为信息源,医院同事渐渐都知晓刘医生要再婚了。其实小敏是为自己肚子大起来做铺垫。证没领,名分先放出去。只不过,陈卓被保护得很好,同事们都还“不知庐山真面目”。坊间传刘医生找的是个成功人士。因为小敏平日里为人和善,大家便都觉得这幸福是她该得的。
这日下午,小敏做完最后一个患者,准备收拾下班。挂号处打电话来,说有个病人指明想挂她的号,能不能加一个。“明天下午出诊。”小敏回答。她太累了。脱掉白大褂,洗手,喝水,刘小敏坐在电脑前,揉完太阳穴揉迎香穴。
“刘大夫。”一个男人的声音。
“停止出诊了,明天再来。”小敏没睁眼。
“是我。”声音有点熟悉。
刘小敏睁开眼,心差点没跳出来,眼前站着的这个肚子挺得比她还高的男人,是她前夫金波。
有年头没见。前夫老得她差点认不出。不,不是老,而是变形,他从前当兵,身材健美,如今成了棒槌型,中间大,两头窄,看上去有点滑稽,像个老家常见的虫子“油葫芦”。
“你怎么来了?”小敏进入战斗状态。
“来看看你。”金波笑脸迎人。
小饭馆。人都来了,总要找个地方坐坐。金波点了几个菜,刘小敏闻着都恶心。太油太辣。
“有事说事吧。”小敏没打算客气。她跟金波,知根知底,又在外头,没必要伪装。
“家骏怎么回去了?”金波问。
小敏已经猜到他来多半是这事。
“就为这事单功来的?”
“出差,顺道过来看看。”
鬼才信。他一个企业保卫科的,有什么必要出差。医院地点八成是从家骏嘴里套出来的。
“在这边的学校不适应,还是回去,好好参加高考。”刘小敏有礼有节。
“不是说让孩子出国么。”
“不是好时机。”
“给那个钱就把孩子打发了?”金波嘴里嚼着菜。油乎拉拉,鱼香肉丝。
他摸到钱了,王素敏的担忧不是没道理。那张卡回去估计就被他没收。金波是狗鼻子,对钱敏感。他赌。需要赌资。
小敏有底气,没跟他客气,“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别绕弯子,头疼。”
金波放下筷子,“小敏,你不能就这么把孩子甩了,多少年都我带,你也该尽尽责任。”
小敏愤然,“你讲不讲道理,以前我要带,你们不给,说是金家的后代不能流到外头去,现在你说我不尽责任?!”她在金波面前搂不住火。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都一样。”小敏面对金波容易发火,“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金波说。
“你这就是在抬杠!”
金波对小敏是有怨气的。他一直认为,当初他犯那个不该犯的错误,也是小敏逼的。她为求上进,跟他分居。年轻时候血气方刚,谁能熬得住。错不全在他。可是事到如今,他再见小敏,难道还跟她谈感情么?她会听么?显然不。他只好跟她谈责任、义务、权利——只有这些话题,能让他们的谈话进行下去。
“妈也在北京?”金波问。
刘小敏不说话。等于默认。
“我见见妈。”金波要求。
金波想见王素敏。小敏当然打一道坝子,不让见。可架不住金波自己要到小捷电话,打过去,直接找到素敏,说想拜访。抵到眼跟前,素敏抹不开面子。只好答应见一面。
不在家见,约在外头。小捷陪着,确保安全。见面头一天,素敏在家对小捷嘀咕,“非要见我干吗?”
小捷说:“怀旧?看看咱们老成什么样了?也是一出戏。”
“别是来要钱。”素敏凡事都是喜欢往财务上想一想。多半八九不离十。
“他要什么钱,不该他不欠他的,跟我们要不着吧。”
“最好不是。”王素敏说,“给家骏打电话了没?什么情况。”
“打了,说他爸出差。我估计,家骏根本不知道这事。”小捷说。
王素敏想不通,金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总有事情。见面前一天,刘小敏给老妈打电话,交代她无论金波提什么要求,都别答应,先听着。小捷斜躺在沙发上,插话,“都离婚了,还提什么要求。要是佟兵敢跟我提要求,坚决打入天牢。”挂了电话,素敏对小捷,“你跟佟兵没孩子,你姐和金波中间不还夹着个家骏么。”
小捷说:“就算夹着家骏,离了婚,法律上,那就是不搭嘎的人。”
王素敏说:“明天你少说两句。”她怕女儿口无遮拦。
来者是客,离了婚,就算法律上不搭嘎,但算半个亲戚,王素敏不怠慢金波,请在便宜坊,吃烤鸭。人到了,落座,金波为调节气氛,幽默一把,“便宜坊是不是比较便宜?”嬉笑的一张油脸。
小捷哭笑不得,只好解释,“便,波一安便,第四声,便宜,方便的意思,是有名的烤鸭店。”
抬举他都抬举不起来。点菜,烤鸭自然一只。其余宁可多点不能少点。两家毕竟一个地方的。要顾及脸面。王素敏说:“来趟北京不容易,尝尝烤鸭。”
金波说:“能比煌上煌好?”
这不抬杠么。素敏答:“不是一个味道。”
吃上了。金波不矜持。小捷看着难受。王素敏没话找话,问:“住哪儿?”一问不要紧。金波立刻说:“妈,就为难呢,住旅馆,花钱,能不能给找地方凑合凑合,我听说家骏从前住的就是打地铺,我也能打。”小捷家的榻榻米成驻京办。
说得好像谁虐待家骏。
小捷不得不继续解释,“不是地铺,是榻榻米。”金波说:“对,榻榻米,我也能睡榻榻米。”
入坑了。王素敏解围:“金波,小捷谈了个对象,偶尔也来家里住,实在小,不然就请你过来住了。”金波没理会,问:“小捷谈对象了?大老板吧。小捷长那么漂亮。”
小捷听着浑身不自在,粗俗之见,长得好看就要找大老板?给人当蜜?做三儿?难怪姐姐受不了他,在厂子里蹲几十年,又傻又肥。
王素敏搪塞过去,问:“出差几天?事办得怎么样?”
金波叹了一口气,“妈,你还不知道吧,我下来了。”
“从厂里下来了?”
金波嗯啊。
“铁打的厂子,怎么下来了。”
“被收购了。生产线搬西部。我们这些人先转三产,后来三产也不行,干不下去,自负盈亏发不出工资,就都下来了。每个月给点生活费,就那么点。”他比小拇指,继续说,“要不当初也不会让家骏来北京凑合。”
面对金波的遭遇,王素敏和小捷不知怎么安慰。这种故事听得多了。但放到金波身上,有点让人意外。他爸是前任厂长。金波进厂,以为能端一辈子铁饭碗,先是到一线,嫌辛苦,后来下科室,业务不行,再后来去保卫科,要提,老爹偏去世,家道中落,但没想到四十好几,生计成问题。
“不出来不行。”金波补充。
素敏心酸,问,“你来北京找工作?”
“碰碰运气。”
“大老远的。”王素敏道,“怎么不在老家看看。”
金波说:“老家熟人多,抬头不见低头见,低的我低不下去,高的人家看不上我。北京好,另一个世界,谁也不认识谁,重头开始。”素敏和小捷对看一眼,她们同时意识到,麻烦来了。
“家骏谁照顾?”王素敏问。
“他奶。”金波说,“他跟他奶亲。”停一下,金波说自己的,“妈,小妹,要是有什么工作机会,帮我留意留意。”终于还是说出口。
小捷有点厌恶。前姐夫找到这来了。一声小妹也油腻腻的。油腻中年。虽然她自己也被单位那些小姑娘视为中年妇女。可即便在一个大的中年范畴里,还有很多小的阶层划分,有鄙视链。她这种大城市的“中年少女”,自认为是有资格鄙视小城市来的中年男人的。瞧他裤腰带挂的那钥匙链。土!
王素敏和小捷的感受不同。金波的请求,一霎间令她百感交集。这可是金波。从小到大都很有优越感的金波。爸爸是厂长,妈妈是妇女主任,他算是小城的公子哥,曾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他沦落到下岗,不得不外出打工。为保住最后的面子,还特地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头开始。他能找她们低头,可见是真没办法。再就是没把她们当外。王素敏觉得沧桑,心跟着软了。“地方我再帮你找找,实在不行,先来家里凑合凑合。”
榻榻米归他了。
刘小捷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妈。刚才还找理由拒绝,怎么一晃眼就改口。那是她的家!她的地盘!她的清静世界!把这么个前任姐夫,中年男子弄家里,多不方便!多尴尬!怎么想的?!
小捷一脸不情愿不好发作。
金波喜出望外,“太感谢了!”他恨不得握住王素敏的手。小捷很不痛快。
素敏对金波说:“再吃点。”
金波笑笑,“不能吃了,我得减肥,不然小敏该嫌我了。”他忘不了刘小敏看到他时嫌弃的目光。
小捷不禁嗤了一声,一个鼻孔出气。
真好笑。都离了多少年,他有什么资格说姐姐嫌他不嫌他?明日黄花。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