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舅家,桂圆的“伴手礼”是一顶绒线帽子。老妈亲手织的,天冷了,给彬彬戴。念巧喜欢,看了又看,在儿子头上比比,笑说这年头,只有二姐有这本事。
季鹏和巧彤都不在家。念巧让李姐多做了几个菜,桂圆一看,不大好意思,说吃不完。
念巧道:“海参是我自己炖的。”说罢笑笑。李姐是穷人,炖不好这道菜。桂圆小心尝了一口,没什么滋味,但还是叫好。
念巧不慎着,直接说:“桂圆,你可得帮我。”
桂圆放下瓷勺,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念巧说:“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看看,才晓得自己有多落伍。”桂圆洗耳恭听。念巧把那天去上英语班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桂圆分析,“现在上这种班,不算晚。”
“还要学什么,要注意什么?”念巧伸着脖子,口气急促,海参都引起不了她的食欲。
桂圆一看小舅妈这状态,就明白她这是也开始加入鸡娃大军了,其实从生下巧彬到现在,据桂圆看,念巧不算完全散养,该有的早教都上了,只是跟那些疯狂的鸡娃妈妈比,有点小巫见大巫。对于当下的教育现状,桂圆不完全认可,但能够理解。竞争激烈,不得不抢跑。
现在家长哪有不重视教育的——也有,只是这种家庭的孩子,可能在学龄前就已经被淘汰。桂圆太明白念巧们的心态。他们算是同龄人中拼出来的,赢惯了。自然培养了赢的心态——如果注定有人要赢,为什么赢的人不是我。
于是乎,桂圆向念巧普及了兴趣班的构成,每种兴趣的作用,基本的前景,她说培养孩子,就这个年龄段来说,学习习惯养成至关重要。父母陪伴,悉心教导,比老师说一百句都管用,言传身教。
念巧说:“他可能注意力有点不集中。”
桂圆问:“看医生了么。”念巧说没有。说完自己恍然大悟,“是不是缺锌?!”被广告洗脑。
桂圆微笑,“最好去医院查一下。”
念巧记在小本子上。一条一条。
桂圆又说:“培养孩子要有条理,最好根据孩子的情况,每天列个计划。一天下来,看完成多少,没完成多少,然后跟娃沟通,看看问题出在哪里,及时调整。不求一蹴而就,路遥知马力,一步一个脚印最重要。”
念巧快速记录,抿嘴唇,很坚毅的样子。
桂圆继续,“还有你的培养目标很重要。说句不恰当的,人的成才过程,也是一件产品的生产过程,你要生产什么产品,自己心里得有数。所有的教育手段,都围绕着这个目标来。这个目标就是中心思想。英国女王小时候就要精读宪法,她妹妹呢,不需要读这些,而是学习音乐文学美术。这就是不同产品的制造过程不同。”
念巧说:“彬彬得上哈佛。”
桂圆愣了一下,笑,“那就按照上哈佛的标准培养。”说着,桂圆拉念巧进了几个家长群。“别说话,先观察。”桂圆叮嘱,像做地下工作。
念巧点头同意。桂圆又发了几张微信名片给念巧,多数是辅导班老师,她建议先建立联系,了解了解。念巧道谢。
聊得差不多,念巧故意端详桂圆。
桂圆被看得发毛,笑不嗤嗤地,“舅妈……干吗……”
念巧道:“我是在想,以后你有孩子什么样,有你这么一个妈,孩子必然抢先一步。”
桂圆苦笑,哪跟哪。八字没一撇。大舅妈穆小桃刚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还没来及见面。不过来小舅妈这之前,亚玲跟桂圆反复叮嘱,大舅妈介绍人的事,不要跟小舅妈提。桂圆应着。这么多年,家里这点曲里拐弯的关系,她门清。
她只是感叹老妈不容易,各种夹缝生存。
还是穷闹的。
如果她家有钱,富裕,底气自然就上来,那她妈不用带这种委屈样子,寒酸姿态,各处讨好。想到这儿,桂圆又不禁深觉悲哀。
“桂圆,”念巧见她出神,喊,“看手机。”
桂圆连忙拿起手机。念巧发来一张照片。
是个中年男人。穿西装,笔挺,看上去四十上下,前额微微有点秃,但精神气质好,是季鹏的年轻版。
“基本情况发你啊。”念巧笑着。
桂圆明白了,这是在给她介绍对象。还没等桂圆看清楚那几排小字,念巧就说,“回去再看,好好想想,情况就是这么情况。”
念巧笑容里无限深意,她把拉这个纤,当成找桂圆来做咨询的奖赏。桂圆也领会到这一层,多少有点不太舒服。
她道:“我满意,人家可能还不满意呢。”
“满意。”念巧立刻说,“人可靠,你小舅的朋友,知根知底。”
哦,照这么说,她代桂圆的基本资料,包括照片,估计都给男方看过了?桂圆更觉得不大爽快。她倒不认为自己的照片不能见人。只是,念巧并没跟她打招呼。也许跟她老妈打招呼了,可妈也没说呀!桂圆矜持地笑笑,很快便告辞了。
一路地铁,桂圆都没点开念巧给的基本资料。
她气闷。被人这么反复挑选了这些年。多少有点挫败。怎么就对不上号。是自己太糟糕?还是太挑剔?她的要求并没有像左璐瑶的那样。她自认只是个平凡女人,感情也只图个安安稳稳。就算对长相有点审美标准,那也只是基本要求,她觉得不过分。就刚才那位,那倒退的发际线,桂圆瞟一眼就觉得分数大减。
其实一年多以前,桂圆就放弃了相亲。她告诉老妈亚玲,“别让他们给我介绍。”亚玲问,“找到了?”桂圆说都不适合。亚玲说这就是概率,你不找,永远没有,还等着人家上门呀。
桂圆没辙,她自我放弃还不成,周围的人没放弃她。心死不得。
桂圆到家。亚玲刚陪奶奶洗澡回来,天冷了,家里不好凑合,老奶奶一周要去澡堂子一次。
“谈完啦。”亚玲忙着归置浴用品,把换洗衣服塞进洗衣机。桂圆嗯了一声。亚玲忙完,又安顿好老奶奶。才坐到桂圆旁边,母女俩“亲密无间”。
“看看。”亚玲说。
桂圆抬头看她。
“你小舅妈介绍那个。”亚玲挑明。
桂圆心里咯噔一下。
消息传得真快,去洗澡还能互通有无。
“不合适。”
“看了没有就不合适。”亚玲最怕听女儿说这仨字,“发我看看。”
没办法。桂圆只好把照片和一大段介绍都发给老妈。亚玲站起来去找老花镜,“就是不合适,也得有礼貌,你小舅妈费了心,咱也不能那么快驳人家。”停一下,“怎么就不合适了,不说是个土豪。”土豪二字女儿不爱听,亚玲又改口,“成功人士。”
这桂圆也不爱听。她在公司,整天被成功人士压迫。
戴上老花镜,亚玲站着,读,“七七年,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五十斤,南方长大的北方人,石油系统工作过,现在单干,有自己的公司,”前面都轻描淡写,石油二字突然加重。
桂圆惊得吞了口空气,“干吗呀!”她受不了妈妈的“着重强调”。
亚玲继续,“年薪一百万,括号,税后。”一百万三个字加重。这下桂圆不惊诧了,随她去。“有户口,有两套住房。”两套二字加重。“品行端正,善良孝顺,独生子,父母都已退休,无负担,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没孩子,”这半句音量放小,不做强调,“双方性格差异,没能走到最后,括号,依然相信爱情。”
读毕。
静默了两秒。嘀嗒嘀嗒。桂圆煎熬,希望老妈就此别提。年薪百万也不行。那是人家的,能给你多少?别做梦了。人就是炫一下富!
说实话,桂圆有点怨小舅妈,离异的都介绍来了,她代桂圆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身高一七三,矮,体重一百五,胖。搞不好还有水分,绝对是净重,穿起衣服来更沉。桂圆看自己手机。
“肚子是大了点哦。”亚玲底气不足,她当然知道女儿不高兴在哪。可人无完人,人家两套房,搞石油,有百万,总能将功补过,掩盖那个小肚子和一次婚史。亚玲真不建议女儿以貌取人。她总认为,男人无丑相,还是看发展。桂宝倒是长得高高大大俊俊俏俏,有啥用。
桂圆知道老妈还要唠叨下去,直接起身,回自己的小屋,关起门来。
亚玲在外敲门,两下,“小舅妈面子还是要给哦,见还是见一下。”
桂圆一屁股坐在床上,这小破屋,也还有床能坐。老妈的话音刚落,桂圆眼泪就下来了。她何至于……她怎么会……她为什么……桂圆的自怜情绪涨满胸膛,不行,她得好好哭一场。哭也不能哭出声。
客厅有动静。桂宝叫了声妈。桂圆连忙擦干眼泪,伸手敲敲反锁上门。
亚玲又来敲门,大声,“你大舅妈介绍那个,你可得去见!”
那个没说不见。齐进,桂圆记得他名字。年纪相仿,前额没秃,个子挺高,搞集成电路的。起码听上去看上去沾点边。桂圆不答。亚玲又问一遍。桂圆只好说知道。她晓得老妈的脾气,如果她不应下来,人能念一晚上。
桂圆倒在床上,深深吐气。房顶钩子上挂着个小熊玩偶,是桂圆在前单位得的年会礼品。亚玲不让她挂,说像上吊。桂圆偏要挂,不为别的,只因同病相怜。如果不挂高一点,恐怕很快就会被老妈或者奶奶移位,乃至于丢弃。喜欢这小熊什么?恐怕就是普通。跟自己一样,普普通通。
活到三十多岁,桂圆发现按照人世的规则行进着,根本不成,这是大都市,根本不允许你普通。所谓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你求普通,那最终结果可能连普通还不如。
手机响,是消息,左璐瑶发来的。她约她看话剧。若在过去,桂圆一定欢天喜地跟她一起。但现在不同,一脑门子事,愁,烦,谁还有工夫去参与那些文艺女青年醉心的文艺活动。别说话剧,电影她都好久没看。风霜刀剑严相逼,她得奔日头!
桂圆回复不去。璐瑶着急:这两张票呢。
客厅里,亚玲捉住儿子,手里拿着手机,来回翻两张照片。她觉得女儿的选择,太过表面,太过鲁莽。她把基本情况介绍了一通,A齐进,B孙志明,哪个好。桂宝照实说:“基础肯定B有基础,模样是A有模样。”
亚玲质问:“跟模样过跟基础过?”
桂宝不耐烦,“哎呀妈,谁不想找个赏心悦目的。正常。”
“都多大了?还不务实。”
桂宝小声,“你是不知道,我姐,是深度隐性外貌协会的。”
“有病!得治!”亚玲话音刚落,就听到奶奶在里屋一声声叫她。亚玲急火攻心,只好骂儿子,“迟早被你们缠死!”
桂宝手插口袋,摇摇晃晃走到姐姐房门口,咚咚咚敲三下。
“走开!”桂圆听出是桂宝,驱赶。
“哭呢。”桂宝幸灾乐祸地。
桂圆跟弟弟可不客气,“我数三下,一,二……”
桂宝求饶,“行行,我走,我走还不行么。”说着,转身,又出去了。
亚玲喊,“又去哪儿!不沾家!”
桂宝背对家门,胳膊一举,“单位有事!”
谁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男孩吃不了什么亏,今儿亚玲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