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子太大了。”车刚开出几米,穆小桃就说。
“是不像话。”冠峰附和。
“不是说彤彤。”穆小桃道。
“是,老三两口子也不像话,”后视镜里,冠峰的脸色不好看,“老大不小,胡折腾。”
穆小桃举起左手,“我可对人生二胎没意见,生不生娃,生几个娃,是个人自由,反正有因就有果,自己作自己受。”
“那谁胆大。”
“念巧,”穆小桃侧过身子,“全职三年了,这生了孩子,又得好几年,六七年不接触社会,以前是全职太太,现在当全职妈妈,胆子还不够大?”
“老三不愁钱。”
“有钱才更要当心。”穆小桃说。
冠峰不往下讲。毕竟一个门里的,他还是维护季鹏。而且这么多年他跟穆小桃没孩子,当丁克。他怕在穆小桃面前提孩子。这次老三媳妇生产,他本不想让小桃来。免得受刺激。谁知小桃主动说来,反倒不让他来。
老实说,这么多年做丁克,舒服,自在,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该享受的享受了,什么也不缺。但随着年龄增长,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变化。房子大,太空。不过冠峰和小桃都在回避这个问题。他们都不喜欢过年。说太热闹。因此,一到逢年过节,他们一定往外跑。最开始东南亚,后来日韩,后来美国,现在只剩欧洲可以去。
去年春节,他们就去的挪威,看极光。发朋友圈,一片叫好。都夸他们是神仙伴侣。不过小桃现在提“胆子大”的问题,冠峰的理解是,她虚晃一枪。
对别人生孩子不痛快,但又不能明说,所以往全职太太问题上引。冠峰理解、配合、纵容。宠了半辈子,穆小桃是他老婆,也算半个女儿。
冠峰出神。车身歪了一下。
小桃连忙提醒,“喂!”
冠峰握紧方向盘。
小桃道:“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冠峰嘿嘿两下。
本来能顺大舅的车,可郝亚玲怕哩哩啦啦一一大串,被嫂子看不起。还是拖着桂圆桂宝坐地铁。有个座,亚玲连忙抢了,让桂圆过来。桂圆不肯,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于是还是为娘的端坐。
桂圆桂宝站在车厢接缝处。桂宝抱怨,“妈就是自相矛盾,有车不蹭,奶奶还在家呢。整天就知道让你找有钱男的,让我找有钱女的。”
公共场合,必须注意形象。
桂圆朝弟弟身边靠了靠,“小点声。”
桂宝坏笑,“姐,你不找我不可不敢找。长幼有序。”
桂圆被刺了一下,反击,“我可以不找有钱男的,你必须找有钱女的。”
“为啥?”
“你现在啃老,以后啃老婆。”桂圆揶揄,下狠料。
桂宝拖着调子,“我这才休息几个月。”
“换了几份工作了?”
“都怪妈,跟小舅打个招呼,什么工作没有?现成的关系不用。”
“妈好强,恨铁不成钢,逼着你自食其力。”
“跟外人客气,跟咱倒不客气。”
“大家和小家能一样么。”桂圆说,“我要是你,我就为着这个家争争气,男人得对自己狠一点。整天吊儿郎当,什么时候能把门头顶起来。”话一说就多。桂圆对弟弟的事业发展也不满意。
桂宝不想再听,背过脸,刷手机。桂圆看着弟弟,跟老妈一样惆怅,从小,她就指望弟弟能挑大梁,做大事,往前冲。结果他从小就属猪大肠的,提溜不起来,什么都凑合。成绩凑合,工作凑合,长大了直接对接佛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桂宝常说,姐,你还有希望,我没有。桂圆不懂他意思。桂宝解释,男的,靠婚姻翻身不切实际,女的还有点机会。
桂圆抢白,“那男的靠什么?”
桂宝说:“靠天赋,靠祖上,要么特别聪明,要么特别帅气,要么特别有钱。否则,工作一百年也买不起房,咱家没祖产继承,一穷二白,我只能安贫乐道。”
桂圆想批弟弟。话到嘴边又不忍心。弟弟说的也是实话。公司同事拼了命买学区房,拼了命上好的小学。据说想进那种名小学,拼爹都不行,得拼爷爷!亏得她省吃俭用东平西凑当机立断下手早买了房,要搁眼下,扒了皮也付不起首付。在只有一丁点钱的时候借钱买房,是桂圆认为她前半生最明智的事。
桂宝原本就是计划外的产物。当年郝亚玲意外怀孕,医生说她严重低血压,不建议流产,否则可能诱发流产综合症,导致休克。亚玲和老代一合计,保命要紧,还是把桂宝生了下来。罚钱呗。
季鹏和念巧就没这种幸运。十几年前,公家单位,计生办严格,生二娃就没工作。两人不敢动。如今“反攻倒算”,中年得子,了却心愿。不过想让大女儿巧彤想明白可不容易。巧彤认为这是性质问题,她觉得爸妈根本比她还幼稚。想一出是一出。不是小猫小狗,你生的是个人!
“想去哪儿吃。”季鹏讨好女儿。
“饱了。”巧彤不买账。
“去国贸逛逛。”
“别乱脏钱,”巧彤不看爸爸,“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暗讽。
季鹏见风头不对,不往下说了。到底是自己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发狠,也只是表表姿态。其实巧彤这么一闹,他更觉得对不住女儿,想补偿,又无从做起。
巧彤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有必要先把她思想工作做通。家和万事兴。
郝季鹏一边开车,一边想辙。工作还是得间接做,文字沟通最好。到家,小时工李姐做好饭,简单打扫,就打算扯掉围裙下班。
“郝老师,”李姐微笑着,她做了多少年小时工,是这个行当里的人精。巧彤回自己屋。关门,反锁。季鹏说没什么事可以下班了。
“郝老师,”李姐又靠近了一点,从围裙前兜里掏出个小红包,“一点意思,恭喜啊,大胖小子有福。”季鹏连忙拒绝。李姐坚持,说就是一点意头,是个好彩,郝老师不收就是嫌我们。季鹏只好收下。
家里座机响,季鹏一边招手一边接,刚按下接通键,那边就是一个男人豪放的声音,“行呀你小子!什么时候摆酒!”又是道喜的。
巧彤出来找水,白了爸爸一眼。
父女俩就这么别别扭扭吃了饭,别别扭扭各忙各的,直到晚上九点半,郝季鹏才给女儿发微信,头一句:
“记得步叔叔么。”
季鹏的哥儿们里,是有个姓步的。巧彤知道。她不回复。
“得白血病了。”季鹏的第二句。
这倒是个新闻。巧彤还是憋住。
“幸亏有个哥,给捐了骨髓,救过来了。”季鹏步步深入。
巧彤明白了。
坚决回复:“意思是,生二娃是为了防止我得白血病没人捐骨髓?”
季鹏回:“没那么极端。有个弟弟,肯定比没有强。”
巧彤反攻:“你为妈着想过吗?”
季鹏打了个问号。
“妈多大了,这种年龄生孩子对身体是一种巨大伤害,就是坐再豪华的月子,也恢复不过来!生了还要养,哪有这么多精力。”
季鹏对答:“爸爸一个人工作能养活全家,这个你不用考虑。你放心,有弟弟,肯定也是一碗水端平,将来家产一人一半,稳稳地。血浓于水!你现在不理解爸妈的战略安排,等有朝一日,我和你妈都不在了,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自己一个爸一个妈的弟弟存在是多么温暖!”
巧彤反问:“那整天电视上播的那些个,老人死了之后打呀闹呀的,都不是亲兄弟亲姐妹?”
“那是还没到时候,老了都怕孤单,再过几十年你试试?你妈和我都干不动了,家里就得指望你,你就是顶梁柱,大梁就是得你挑,你是大姐,你不能逃避。”
“这谁挑得起来。”巧彤回哭脸。
季鹏见巧彤犹豫,趁热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这辈子咱们是一家人,就是缘分就要抱团,这就是命!别说咱们家条件不错,哪怕是很差,要饭,你都得一手端着碗,一手牵着弟弟,讨一口馍馍,你得分他一半。好女儿,我知道你心善,搞不好到时候你自己不吃,都会给弟弟一口饭。你长大了,懂事了,有自己看法了,成熟了,那就该担当起责任来。爸爸看好你。”
谈话到此为止。郝巧彤不回复了。手机朝被子上一甩,她心累,脸朝下,一动不动。明明是人祸,老爸非扯成天灾。巧彤现在就一个想法,早点长大,早点毕业,早点从这个家脱离出去。
买的时候是小两居,硬改成小三居,客厅只留一片地方当饭厅,够摆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桂圆和弟弟一人一个小间。能放单人床,外加电脑桌,简易小书柜。
房子是桂圆买的,她比弟弟多一个福利,窗户靠南,能见到阳光。老妈亚玲和奶奶住主卧,床、柜子,杂七杂八放得满满的。
晚饭后半小时,基本在焦点访谈结束的时候,是郝亚玲给婆婆做按摩的时间。几年前老人小中风过,遵医嘱按摩,亚玲一直坚持。桂圆要在家,母女俩一起。桂圆要不在。亚玲单干。
桂宝很少帮忙。亚玲嫌她干活不利索。
老人对亚玲这个儿媳妇一百个满意,走到哪儿,宣传到哪儿。来桂圆这没多久,左右门邻,乃至于居委会的人都知道郝亚玲是个孝顺儿媳。
桂圆在旁边陪着。亚玲揉完一条腿,老太太已经睡着了。亚玲额头微微出汗。桂圆说了句我来。她要替妈妈。
亚玲自自然然说起白天的事,“招呼都不打一个,难怪彤彤受不了。”
桂圆说:“招不招呼有区别吗?彤彤在家里根本没有话语权。”
亚玲坐下来休息。桂圆上前,揉另一条腿。
“关键年龄那么大了。”亚玲继续说。
“从生物学上说,只要月经没停,就能生孩子,”桂圆偏着头,“这十年地里,小舅小舅妈那么发达,不要个孩子,谁来继承家业。彤彤肯定是担不起来,生二娃就是要找人兜底。”
亚玲说:“我还以为今天不痛快的会是你大舅妈,彤彤杀出来也好,解围了。”
“大舅妈哪在乎这个。”
“哼哼,缺什么想什么。”
“人家那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这辈子就活自己,潇潇洒洒。”桂圆跟妈妈把话说开,“要论生活质量,这三家,哪家能比过大舅。去过挪威么,看过极光么,反正我是连欧洲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欧洲美洲,我看不都如咱们这每天一碗粥,”亚玲半抱怨半不抱怨,“过日子,踏踏实实地,麻烦不来找你别自找麻烦,年轻的时候潇洒,老了呢,”亚玲嘴努了努,超桂圆她奶奶,“要像这样呢。”
“请保姆呗。”
?“保姆能跟自己儿女比?给你揉给你按?尽心尽力不起坏心眼?”
“生娃不能图养老,那是自私。”
“哦,我真到你奶这样,你真不管我?撂床上等死?烂掉?臭掉?”
“妈——”桂圆头皮发麻,那画面想想都恐怖,“老往自己身上扯,老那么极端,人有多种活法,也不是个个瘫痪在床,中风痴呆,别自己吓自己。”
亚玲正色,“我可跟你说好,你不准有别的想法,不准有别的活法。条件也不允许!你大舅那,少去,弄得跟传染病似的,一个传一个。都不生娃,人类都死绝了。”
桂圆小声反驳,“那都可着劲生地球还爆炸了呢……”
亚玲更来劲,“你是要男的,丁到什么时候我都不管!有后悔药呀,可是你女的!过了三十五就是正牌高龄,再往上走,跟攀登珠穆朗玛峰似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难上加难!明白不?!”
说得跟她登过珠穆朗玛峰似的。
桂圆不吭气。
“你听我的,赶紧。你等不起!”亚玲声音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