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楠没待多久就带着埃里克斯回美国去了。送机的时候,张春梅都没去。但等斯楠一走,她又觉得怅然若失。斯楠在的时候,她生气归生气,但好歹还有个人拌拌嘴,现在斯楠一走,倪伟强每天就是单位、医院两头跑,张春梅有时候坐在家里,实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写作?她生病前写过,现在没那个心劲、也没那个能力了,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写,顶多也就是个老干部水平,不可能有什么突破,写来写去,还是自我抒情那一套;工作?她还能干什么呢?内退下来之后,又生病,就算没病,以她的年纪,也早已经不是混迹职场的族群了。
春梅嫌得慌,只好找二琥闲聊。大妹子,要我说啊,你就是有福不会享,你说你现在,大难不死,女儿学业有成,老二又那么争气,就算有个老太太拖后腿吧,好歹有那笔钱垫着底,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心态要调整好,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二三十岁的人。春梅说我倒不是不服老,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二琥一拍大腿: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等我们老了,必然是觉得空落落,别说像斯楠走这么远,就是看在眼跟前的,也不能解决问题,像我,还能打打麻将,消磨消磨时间,你呢,又没个爱好,不抽烟不喝酒,勤俭持家一辈子,女儿培养出来,丈夫培养出来了,你呢,成黄脸婆了。春梅不做声,心里咯噔一下。二琥低头吃东西。春梅问:俊俊在伟强公司做得怎么样?我也没问。二琥忙笑说,挺好的,要不我说呢,还是伟强能干,这不叫那什么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春梅说这是贬义词。二琥说就是那意思,我们都跟着沾福了。转而又说:你还不知道?你可是老板娘。春梅呵呵笑说,什么老板娘,就是老废物。二琥说:不是不是,那你得管,没事去转转也是好的,不搞生产建设,还是可以搞监督嘛。春梅说:我就是去监督呢,一直没放在心上,前一阵斯楠回来,搞得我晕头转向,你都不知道她,弄个黑人回来,真是要死了。二琥心里发笑,但嘴上还是说:黑人?有钱不?有钱也行。春梅说,看你说的,钱也不解决全部问题。二琥吃了一口红豆沙,忙不迭地说,那至少也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老的老的不争气,小的小的跟我闹,红艳怀孕了,我的天哪,就跟怀上龙种了似的,要这要那,恨不得翻天了。春梅说红艳那孩子平时看着还老实。老实?二琥挤眉弄眼,那是装的,你以为真老实啊,能混着呢,现在老想着要房子。春梅笑说:早几年说让你搞套小的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现在真是一天一个价,真是负担不起了,幸亏斯楠是个女孩,又留学国外,不然这房子也是愁心。二琥道:按我说,有的住就行了,你要再大房,不就一张床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哦,说我们那环境不好,哪里环境好?英雄不问出处,哪都能教育出好孩子,对吧。春梅笑而不语。二琥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完后在街上小逛了一下,就各自回家了。二琥到胡同口的时候,听几个七姑八婆说这里拆迁的事黄了。她顿时觉得人生幻灭。她之所以固守这一亩三分地这么久,就是指望说拆迁的时候能换个大房,不说原地回迁,就是在远处分个大套也好啊。可现在呢,听那话,再等十年似乎也没戏。
近来老倪身体不好,高血压、血脂稠,晚班很少上,所以晚饭都是他招呼。老倪在厨房炒菜,见二琥回来了,气鼓鼓的,便伸头问怎么了。二琥说:怎么,就你一个?俊俊呢?红艳呢?老倪都不在,一个去看妈了,一个还没回来。二琥没好气说:乱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老倪没搭理她,二琥就坐在沙发上嗑瓜子。
饭做好了,老倪把菜都端上来,清炒莴笋,木耳菜,配几个馒头,摆在大圆桌上,一小碟咸菜委委屈屈地躲在一边。不吃了?老倪嘟囔,在那大眼瞪小眼就能饱了?二琥站起来,作思考状,说老倪,咱们那点老底还有多少?倪伟民放下筷子,说你想干嘛?二琥道:你说,我们要不要买个房?老倪说:买房?去河北买?还是去农村买块地养老?
二琥气得在屋子里打个转,说死老头子,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说买房子,也不是说给我住,是给你儿子媳妇孙子住,你别不识好人心。老倪没搭腔,闷头吃饭。二琥把春梅跟她说的话学出来:早几年,早让你买,你非不买,现在房子一天一个价,傻眼了吧。老倪说,我倒想买,钱呢?二琥说:我们两个的公积金,还有家里那些存款,怎么着也够付个首付了吧,这红艳怀孕,生下来,她妈肯定要过来伺候,到时候没个像样的房子,也是一通闹的。
老倪被吵得也有些生气:买,现在买,非得买到北京外头去,有什么意思。二琥说又不让你住,少废话,晚上咱们核算核算。老倪没办法,只能把那压箱底的折子单子都拿出来,两个细细数了一番,但还是远远不够。二琥握着存折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说这干一辈子图个什么劲。
一整天,都是二琥在照顾老太太。请的那个护工请假回老家了,说是老家的爸突然脑溢血别人的爸和自己的爸,他当然优先照顾自己爸。红艳裹着肚子继续上班,她不想让同事们知道她怀孕,刚被提拔上来不久,威信还没完全树立起来,所以更要处处小心。就是偶尔犯恶心,她也极力忍住,自己偷偷跑到卫生间,锁好门,再吐。中午吃饭,也是单独行动,别人问起,她就美其名曰:减肥,吃水果餐。倪俊也是上班,跟着周琴干得一身劲儿,周琴天生具有领导才能,同时能影响周围的人,倪俊对周琴,只是一个服字。一点一滴,日久天长,倪俊也把周琴和倪伟强的关系摸清了个大概,但他只是隐忍不发私人生活,从来是最忌讳外人多问的事,更何况,他们怎么样,也不关他什么事,他就是认认真真上班挣钱好了。春梅最近则有些不舒服,虽然她战胜了早期的肿瘤,但精神和元气都伤了不少,她报了班,每天练瑜伽,看养生节目。她闺蜜让她注意小三,注意丈夫的财务状况,一时半会儿,她似乎也无心过问。毕竟身体要紧。算来算去,只有二琥是闲杂人等,负责看守。
昨晚怎么样?指标都平稳吧。二琥问护士小姐。
一切正常。护士小姐端着搪瓷盘子,胶皮黄手套,笑着说,像您这么孝顺的,真是很难得。二琥听着心里热乎,说那还有不孝顺的么。护士小姐微微一笑:您问这话真是少见多怪了,别说不孝顺的,就是害死父母的也有,前一阵801病房的那个老爷子,就是在病床边沿的杆子上,自己硬上吊死了。二琥心惊,忙问为啥。护士说:不堪忍受折磨呗,儿女都赶着要钱,只认钱,可能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二琥说那也不能死啊,总归是一条命。护士小姐扶了一下头上那顶白帽子:人生自古谁无死呢。二琥的头蒙了一下。她转头看看病床上的老太太,又想想自己,只觉得一阵哀伤。这种哀伤是她很少会生出来的,她到底是个市井女人。那怎么办呢?是人,不都这样。二琥有些气弱。护士小姐说得起劲,站成一个稍息的姿势,侃侃而谈:现在养老问题,别说那些没老伴没儿女的,就是有老伴有儿女的,有的也不行。二琥忙问怎么说。护士小姐说:就像我们家有一个邻居老大爷,八十多岁了,是解放前的国民党士兵投诚到共产党的,后来算离休,一个月工资也不少拿,前一阵下雨地上不是有些地穿甲滑么,他老人家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胯骨摔坏了,要动大手术才行,结果你猜怎么着?二琥伸着脖子,只等下文。绝食七天,不吃不喝,活活自己把自己饿死了。二琥大惊,说那是为何。
护士小姐说,是老爷子不愿意受那个罪了,髋关节的手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更何况他这么大年纪了,做起来更是受罪,他老伴也七十多了,要照顾他也很吃力,儿女是有,但都在忙工作,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爷子对儿女也没期待了。二琥拍案:那儿女也不管?!就这么看着老子饿死?!护士小姐说:管啊,谁说不管,都劝,老伴也劝,儿女也劝,但没用,老爷子铁了心了,活够了。二琥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说真是烈性汉子,也算死得明白。护士小姐说,我也就在这再干几年,干久了真是受不了。二琥道:你还受不了?都是专业训练的。护士说:也算麻木不仁了,但归根到底,我还是性情中人啊,得,我不跟你说了大姐,那边还有申请安乐死的呢,都在劝,真是要了命了。
什么?安乐死?就是打针?二琥问。护士说,是隔壁的隔壁病房的一个患者,实在受不了了,肺不行了,比你们家老太太的情况还差,索性申请安乐死了。二琥眨巴着眼问怎么申请。这个得患者本人申请才行,且必须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目的是为了解除痛苦,不涉及亲属利益什么的,而且在我们国家没有具体的立法,申请和认定起来也十分麻烦,有那时间,估计拖都拖死了。而且据说如果患者要求安乐死,患者的亲人或者医生帮助他实施的,那算帮助自杀,还犯有故意杀人罪呢。二琥听得咋舌,不愿再多问。护士匆匆走了。二琥一个人坐在老太太病床前。摸着老太太的手,念念有词。
妈,我知道您还知道人事,虽然您这么躺着,但您老人家,心里肯定跟明镜似的。二琥说着,拿小手帕帮老太太擦了一下额头,您看您这么多年,操操劳劳的,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吗?您看看这个家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伟贞去国外现在彻底回不了了,说着好像外国的月亮比咱们这儿圆,可命不是那个命也不行啊,伟强那边,也是焦头烂额,春梅病刚好,外面那位女学生,也是虎视眈眈,现在干上公司了,俊俊在那上班,我也不好说,我们家呢,就更是弄不好,红艳要生孩子了,但我可以肯定,这小丫头片子不会消停,要房子要车子,唉,也理解,也正常,生活就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你说怎么办?你大儿子的情况你也知道,妈你如果一闭眼去见马克思,也真是解脱了,剩下我们这些个人,有的吃苦呢。
二琥说着,冷不丁的,老太太原本放在被单外的一只手朝下一滑,连着呼吸罩的管子啪唧一下给压掉了。二琥一愣神,赶紧把手搬开,把呼吸罩复位,跟着大喊:妈!妈!护士!护士!护士闻声而来。二琥急切切道:老太太刚才动了一下!护士说:您别急,慢慢说,哪里动了?二琥急道:她,她,手动了!把面罩都压下来了。护士微笑说:阿姨,照老太太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忽然动弹的,估计是您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或者是手臂自然地滑落压到了面罩的管子,才使面罩脱落的。二琥想了想,觉得也是,又不放心,喊了老太太几声,也没反应,才放心。到了傍晚,二琥才回家,临走前反复确认看护的事。护士说没问题的,这是高级病房,有人值夜班的。二琥这才起身回家。
路上,春梅打电话来说,多泡点山楂陈皮水有助于消化,她说知道二琥脾胃不好,刚在电视听到的。二琥说了谢谢,说改天再买。她问春梅在家怎么样。春梅说,就是保健,锻炼身体,不然真是混吃等死了。
二琥说:妹妹也不用这么消极,过几年斯楠回国了,老二那边也稳定了,一切就都好了。春梅说:稳定?谁知道稳定不稳定,上次我刚去公司看了看,他就一大通道理说给我听。
二琥笑道:男人都这样,你要信不过,你问问俊俊,他是你介绍进去的,还不是什么都会告诉你。春梅说:还是嫂子聪明,我这就问问。挂了电话,张春梅又拨了一通电话给倪俊,好声好气问他上班忙不忙,工作怎么样,说明天周末了,你二叔也不在家,说让他跟红艳有空过来吃饭。倪俊推脱了一下。春梅坚持。倪俊不敢太拗,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倪俊带着刘红艳,打了个的,一路顺顺当当到了春梅家。红艳觉得不过意,临上去前还不忘在楼下小超市买了个哈密瓜和一箱子牛奶提上去。倪俊说还这么多讲究啊。刘红艳斥道:你工作是谁介绍的?再说你现在上班了,你对二婶表示过吗?而且今天是上门拜访,手里不拿着点东西,不难看啊?要不我怎么说你不行呢,还经理助理,我不知道你这个助理是怎么当的,一点人情往故都不懂。倪俊窘得直摸头。进了家门,春梅自然欢欢喜喜,小两口把东西放下,张春梅连声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怎么还带东西啊,真是的。
红艳笑着说:都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心意,二婶帮倪俊这么大的忙,一直都没什么可孝敬二婶的,倪俊是个愣头青,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春梅听得心花怒放,握住红艳的手坐下,笑眯眯说:你们常来我这坐坐,比给我什么我都开心。说着,春梅给他们倒水,又问老太太那谁看着呢。倪俊说今天是爸去看。春梅说大哥真是不容易,都怪我这身体不行,要是早几年,什么活儿我干不了。
刘红艳说:二婶看你说的,还是身体最要紧,奶奶那边,也是一直在治,现在费用也没那么高了,不过幸亏三姑那边的户头一有费用就交。真是难得的。
春梅说:三妹真是谁能想到是这个结果,也不知道伟贞现在怎么样了?
红艳说三姑吉人天相又能干,会没事的。
春梅笑笑说:反正现在也就这样,国内国外,无非都是过日子,你怎么样,反应大不大?说着慢慢把手放到红艳肚子上.这也稍微有点能看出来了,几个月了。红艳说两个多月了。春梅说那还没过危险期,还是要小心,实在不行就先别着急上班了,请假歇着,保胎要紧。转而对倪俊说:俊俊,怎么样,有没有这个信心养活老婆孩子?倪俊含糊其辞。
春梅道:你看,还是没信心吧。红艳笑说,都是二婶的功劳,指望他自己,估计只能在家待着,啃老。春梅说:啃老被说成是不孝,其实反过来,有时候老人不也啃孩子们,养老还是要靠社会,老人养育了孩子,孩子要孝敬老人,这只是模式的一种,老人们做的贡献,不只有养育了孩子而已,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个社会的发展贡献了一分子,所以我说以后即便斯楠不愿意回国,我也不干涉,我就自己过。
红艳忙说,二婶你也不要太担心,现在中国经济发展那么快,留学生往国内回流是趋势,只是说去国外读读,视野更国际化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春梅半笑半骂:好处?好处就是带回来个黑人,我要那心眼小的妈,早被气死了,唉,孩子翅膀硬了,真是管不了。可能是我思想老派。
红艳和倪俊打了打哈哈,劝了劝,春梅气顺了许多。
中午吃饭,春梅亲自下厨做了一个糖醋排骨,其余的几个,土豆牛肉,白灼虾,清炒西洋菜都是倪俊下厨,红艳监制。端上来,春梅叫好不迭,说就算倪俊你在外面没那么风光,回到家给老婆炒这么几个菜也够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吃吃闹闹,不像长晚辈之间,倒像是三个朋友。
临走,红艳去里屋换衣服,春梅眯着眼对倪俊说:公司里的情况你要多留意点。倪俊啊了一声。春梅正色,说这傻孩子,注意,只要在你二叔身边多活动的女人,都要对我汇报,听到没有!倪俊说了声知道了,请婶婶放心,现在二叔太忙,也没工夫顾着这些。
红艳穿衣服出来了。春梅又恢复了脸色,三个人道别。小夫妻一路坐着的士回了家。
进门之后,老倪板着脸,问:怎么样,谢谢婶子没有?倪俊跟他爸爸一向有些气场不和,没说话就钻进屋里去了。红艳笑着说:爸,放心吧,都挺好的,给婶子买了点东西,说说话。老倪说好孩子。二琥从外面进来,说行了行了,光照顾老太太一项,就够这些恩了,还感什么恩戴什么德。红艳虎着脸不说话。老倪说:你这老太婆就是不知道好歹!二琥说:我怎么不知道好歹了?老倪头朝地下点,狠着劲儿说:你就是把钱看得太重。
二琥一听跳了起来,反唇相讥道:你才是把钱看得是最重的!这些年你花多少钱在我身上?!老倪一下不说话了。二琥朗声说:我看中钱我当年我嫁你!那时候你什么样子你也不看看,要不是我娘家破落了,娶我?轮得到你?!你做梦!老倪吵他不过,闷着头进里屋去了。二琥还是叉着腰骂。红艳说:妈,这都哪年的皇历了,小心自己的身体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