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喵一整个晚上都躲在床底下,最深最深靠墙的地方,无论你怎么呼唤它、引逗它都没用,它对吃不再感兴趣,更别说玩儿了。
光用肉眼看都能感觉到它的痛苦的。
没人的时候,它眼是闭着的,你趴到地板上朝里头看,它才非常艰难地睁开眼睛。大喵不会说话,我们只能靠观察它的反应去判断病情。
曹医生已经明确说他治不了,大喵毫无疑问走到了生死关头,小楼从宠物店老板那得知,附近还有一家良心动物医院,瑞德动物医院,一来不乱收费,二来比较专业,我和小楼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带猫去那里瞧瞧。谁知小楼升职之后工作繁忙,当晚接到电话,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必须参加。
事关饭碗,他只能去上班。这就意味着,带大喵看病的重担落在我一个人肩上。
压力太大。
如果是人,带着去看病,还算轻车熟路。可这是猫呀。无法说不会讲。又去一个陌生的医院。
我紧张。
这个晚上,大喵睡没睡着我不知道,我只睡了三个小时,对面楼的厨房几乎还没有几盏灯亮的时候,我就爬起来了。打开手机电筒,趴下去,往床底最深处照照,大喵还在那儿。有光来,它瞳孔便下意识收缩。
我叫它名字,它脖子动了动,但脚还是不能移动。我开始做准备工作,书包,衣服,纸巾,消毒水,还要准备现金。万一动物医院不能刷卡或者移动支付,现金也有用。
头一晚已经看了大众点评,评论区的评价良莠不齐。大部分说这家医院很良心。做个手术才两百块,已经不乱开药什么的。也有骂的,说大夫不负责,没有热情,特别冷漠什么的。
我心里打鼓。小楼的意思是还是分人,有的人碰到好大夫,就说医院好,有的碰到坏大夫,就说不好。什么,对,呸呸呸,我用词不当,不能说坏大夫,也可能是那个大夫那天心情不好,结果跟病宠家属杠上了。反正瞧病这事,有时候也是看命的。
早上八点,小楼和我准备出门了。小楼问要不要先陪着过去,他再去地铁。多此一举何必呢。我说不用,我先带着去看,有事打电话。可临出门,大喵死活不愿意出来,床底那么深。我急得要哭,一个劲儿跟大喵说人话。无非是,出来,快点,别闹,乖乖的。可它压根不理会。大喵病得太重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动用拖把,把把手拉长,探入床底,企图把大喵勾出来。这下它动弹了。只见大喵迈着歪歪倒倒的步伐,跟个醉汉似的晃悠出来。我小心把它放进大双肩包,倒着背,拉链不全拉,留着透气。
大喵呢,平时进包都会闹腾,要往外看,这次不一样,它几乎一进去就沉底了。趴在包底一动不动。
我设定好目的地,叫了车,等了三几分钟,快车来了,我上车告诉师傅快点开。师傅很配合,一路往瑞德医院去。路程大概十五分钟。中间发生一间尴尬事。大喵憋不住尿,直接在包里尿了。这次“事故”几乎用光了我带上的所有纸巾,索性,没尿到车里。
终于,到地方了。瑞德动物医院。说实话,我是抱着朝圣、救命的心情到这儿来的。结果到地方,门脸有点小,是在一个小区外面的商业楼一层。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个美容机构。
医院外面人行道上停的都是车。不过上午八点半,来看病的就已经不少了。我带大喵走进去,一进门是个小通道,两边是沿墙设置的木头椅子。有三个东北口音的年轻女人,带着一条白色大狗,可能是贵宾犬?反正两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大声说笑。
大理石地面是暗黄色,气氛有点暗沉。直往前走,是前台。前台左右都有空间,可能是病室或诊室。前台右侧有个取号机。前台护士问我有什么需求。我说给猫看病。她帮我取了号,说去一号诊室等,现在医生正在交接。
上夜班的医生准备下班,白班的医生还没到。我向右拐,看到朝南一排有好几个诊室。一号诊室排在第一位,里面也有木质沿墙的板凳。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抱狗的,牵狗的,也抱猫的。英国蓝猫最多。
诊室外面是个大客厅一样的区域,同样是沿墙壁有半人高的木质板台,可能是给动物输液的地方。我收起好奇心,就在一号诊室门口等。
诊室里有个护士坐在角落,她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我走过去问她什么时候有医生,她说了句稍等一会就走了。快到九点,医院里已经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了。这时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微胖,皮肤黝黑,可能是老病号的主人跟他打招呼。听口音也是东北的。
他坐下来,开始叫号。一个头发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岁的妇女拎着个布袋子匆匆走进来,看号,她排在我前面。我往旁边靠了靠。
她把布袋子放在医生座位旁边的大理石诊疗台上,然后取出只白猫。医生侧过身子,问了点情况,又伸手在猫肚子上摸摸。妇女问,还有两针对不对。医生说是,然后开了单子给她,妇女把猫放进袋子,拎着走了。
轮到我们了。一个老男人插队。我立刻表明号的顺序,他只好后腿,嘴里不太痛快,他是带狗看病,是只大金毛。我把书包放在台子上,把大喵拿出来。医生面容冰冷,问怎么了。我连忙把大喵的病状,包括症状,之前怎么治疗的告诉他。
医生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问:以前的病历呢。
我愣了。好像没带,还在乐宠医院。我只好据实相告。大夫有点不高兴,说没病例怎么看。我只好央求他给看看。他更加不高兴了,说不是我不看,是这些都要根据病例,包括以前的化验治疗方案才能继续看,让你在我们这儿重新检查一遍你愿意吗。
糟糕,碰到“坏大夫”了。臭德行!我心里恨他恨得要死,可嘴上还必须讨好,没办法,要治病呀!我只好低下身子,反复央求,谁知人就一句,说你稍等一会儿,我要下班了。你等一会儿。
我绝望极了。这就是口碑医院?这就是著名医生?就这么草菅猫命?这大夫不管我,把桌子上的电脑键盘一推,直接出去了。感觉好像一万只猫的命,也不如他下夜班重要。
护士小女生人还不错,劝我,说你再等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诊室里人渐渐多了。动物也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猫猫狗狗。每个都有病,每个都不痛快。我不断看表,大夫迟迟没到,大喵又被我收回书包,它表情很痛苦。
九点十分。另一个大夫几乎是在众多病患家属的注目礼中进屋了。他的座位在下夜班那位医生的对面,他走过去,端端正正坐下,伸出胳膊,两臂抬了一下。那架势好像是个衙门判官或者国务总理。
他眼睛没朝任何一只动物或者人看。等都准备好了。他才终于转过脸,我连忙迎上去。我的号排在前面。我希望他是救世主。这大夫面相还可以,看上去不像坏人。我把大喵拿出来摆在大理石台子上。
大喵缩在那儿,想跑。但又几乎站不住了。它害怕。我连忙把刚才跟夜班医生说的话又描述一遍。这位大夫一听,神色凝重。
他问,吃东西吗。
我说昨天是不吃不喝了,吊了营养液。
他又问,就一直拉稀?
我说是的。大夫自言自语,说这么小的猫,按说不会得肿瘤,说着,他带上乳胶手套,伸到猫肚子下面,东摸摸西按按,好像是用拇指顺下来,可能实在摸肚子里有没有肿块什么的。
检查完毕,他摘掉手套,丢进垃圾桶,然后对我说,这猫太小,这种情况,不排除有肿瘤,那就需要照B超,还要做一些检查,我们这里做不了。我一听急了,说那先给点药行不行,先把拉肚子控制控制。大夫建议我去更大的医院看看。
我真急得要哭。大喵也站不住,惊慌之中,它控制不住自己,粪便连汤带水从肛门喷出。几乎都是黄水了。一时间桌台上臭不可闻。小护士连忙抽那种质地很粗的纸巾去擦。我眼泪真要下来了。不仅仅为病急,更为大喵的狼狈,它的猫生何至于如此凄惨……
周围一下安静了。来看病的人都看着大喵,也有人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小护士一起尽最快的速度把大喵身上、爪子上以及桌台上的粪水擦干净。我们不能耽误后面的病患看病。
我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纸巾,可是大喵身上的东西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我把纸巾垫在书包底部,把大喵放进去,还是倒背,让大喵在我胸前。
我哭。我可难受。可走出瑞德医院我就强迫自己不要哭了。不是我不想哭。可哭有什么用呢。我必须马上做出判断,采取行动,解决问题。眼下,大喵才是更弱小的存在。大喵在包里又拉了,它好像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大小便随时失禁。
我只好把它拿出来,放在人行道上,再次清理。
太阳出来了。天还很热。我满头是汗,心如油煎。人行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天地茫茫,哪里是出路。手机响了,是米雪,我才想起来路上给她发了条消息,米雪劈头就问怎样了。不听到熟人的声音还好,一得到关怀,我立刻绷不住了,顿时哇哇暴哭。米雪忙劝慰我,她问我地址,得知离得不远说立刻就要赶来,让我等着。我在太阳底下又站了一会儿。汗还在出,人却慢慢冷静下来,我怀抱书包,去对面便利店买了一瓶水,我为自己庆幸,我还没失去理智,我还知道渴,知道饿,还有本能,我跟大喵一样,也在求生。
去吧,只能去更大的医院了。一层一层,跟上访似的。就为治病。我打了个电话给小楼,告诉他,这边治不了,我马上要打车带大喵去动物中心医院,那里有更好的救治条件。小楼立刻表态他去单位打一头也赶过去。他单位距离中心医院更近。
米雪很快赶到了,她拉着我问怎么样怎么样。我深呼吸,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怎么样,很糟糕,还能怎么样。我打开书包,大喵裸露在天光下,那么虚弱,那么憔悴,连猫胡子都是颤抖的,眼睛还是闭着。米雪看看猫,又看看我,问说还治么。我不说话,看着她。
米雪瞬间明白了我的答案。她深吐一口气,说,要治就治吧。我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车,单程打车费就一百八,可现在真顾不了那么多,不管花多少钱,我只想把大喵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