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助理的助理有段日子,余蕊从未见过韩广真人。韩广只作为传说而存在。上网搜索,只有几个侧影,也有正面照片,少,多半模糊,是多少年以前的。蕊问叶察,叶察探过头来证实,“假照片。”
来这里工作之后,余蕊忍不住反省,此前找史同光那样的小老板,绝对是个错误。是没有进取心、缺乏眼界的表现。过去,像韩广这个量级的男人,余蕊是想都不敢想的——现在也不想,余蕊拿笔轻轻敲自己脑袋,默念,认真工作认真工作。
跟叶察混熟了。他倒是透露了一些韩广的信息。做雨伞、竹器起家,后来做电能表,再后来就是金融、地产,现在开始做文化等等。韩总还信佛,在九华山供了长明的大海灯。“韩总就是个谜。”说这话的时候,叶察一脸崇拜,看得出来,他不是演戏,完全发自内心,叶察手舞足蹈地,“那种战略眼光,那种敏锐,那种气场,”他面部微微抽筋。余蕊忍住笑。她甚至感觉叶察有点爱上了韩总。像随从爱上东方不败。余蕊怀疑过叶察的取向,因为他完全不care她,对她的脸、胸、屁股视而不见。
余蕊从翁姐那隐约得到个线索——翁姐从不在她面前提韩总,不过有一回在电话里,她提到了韩总,提到了辛家,很着急的样子。余蕊猜想,这几队人马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余蕊提醒自己,小心,一切小心。可是,冷不防地,她还是出了个大丑。
集团招聘,这次主要招的是中层偏下的管理,作为部门负责人,叶察也被叫去参会。长长眼。他安排余蕊在门口维持秩序,负责签到。来应聘的大多数三十出头男人,也有年纪大的,四十左右,但无一例外都有较丰富的职场经验。余蕊坐在门口,打量着来应聘的男人们,他们有的穿西装,有的穿便装夹克,头发打理过,显得精神,但面部表情都很肃穆、紧张。有个人出来了,应聘者一窝蜂围上去问情况。这是职场大忌。那人似乎也愿意传授经验,苦笑着说问了什么问题。余蕊见状,不得不驱散他们。
没人听。余蕊只好喊一嗓子,“都注意点!里头是面试,外头保不齐也是面试,摄像头都照着呢。”应聘者猛然反应过来,公司套路多,不问为妙。
走廊里渐渐安静,偏偏有个不知趣的,走到余蕊面前,隔着个小桌子问她,“里面情况怎么样?”
余蕊抬眼看了看他,拒绝回答。
“上午能面几个?”他又问。余蕊这才仔细观察这个不知趣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眼睛不算大,方下巴,脸上没什么肉,所以整张脸显得干净利落,他头发没打啫喱、发蜡,蓬蓬松松,像刚洗过澡,上身一件黑夹克,旧的,下身是黑裤子、黑皮鞋,衬衫是淡蓝色。
“应聘的吧?”余蕊问。男人没说话。余蕊拿笔过来,摆到他面前,“签到。”
她每一句话都很简短。公事公办。那男人拿起签到表,看了看,又放下了。这什么意思?藐视招聘?余蕊不理他。男人找了个空地,站在一边。一会,叶察出来去洗手间,见到那刺儿头的男人,竟像接天神一般接进去。
余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他就是韩广。
真是的,有钱人就爱玩这种把戏,又不是康熙微服私访,有必要吗?故意设计让位置比自己低的人轻慢他,然后再来个反转,让轻慢者无地自容。这是戏瘾,是病,得治!余蕊在心中暗叹,完了完了,搞不好都得失业。
过了几天,没动静。余蕊——爱丽丝也没向杰克——叶察汇报,也许黑不提白不提就过去了,不打自招,只能换来叶察的一番嘲弄。
跟着又是忙。帮翁姐借衣服。但有一次比较特别,她要借一套小姑娘看着舒服的衣服。余蕊不懂她意思。受众是小姑娘?
“多大年纪?”她问。
“十八九。”翁姐答。
“看着舒服是指?”
“让她接受你。”翁姐已经有点不耐烦。
挑来挑去,还是Celine保险。不过,很快又让她把衣服退回去。活动取消,似乎是小姑娘又不来了。这天晚间,余蕊刚做完面膜,突然接到叶察电话,紧急任务,他让她去机场接一个人。姓韩,名兮倩。韩广唯一的女儿。
从家到机场,余蕊捋了一遍,大概把前前后后的有效信息完型出一道因果链条。翁姐借衣服,是为了见韩兮倩穿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人不愿意见她。所以,Celine取消。但小姑娘其实回来了,又必须有个人接。叶察怕伺候大小姐,所以临时把她推上位,作随扈。
推得:韩兮倩是个非常难缠的女孩。
不排除一种可能:她讨厌翁姐,因为这个女人老想着跟兮倩老爸韩广结婚。那么,怎么做最妥当呢?余蕊思忖着。不能得罪小姑娘,因为她在韩广那有话语权;不能得罪翁姐,她跟韩广的交情很深。
余蕊认为她必须传达出一个信号:她是一个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女人。
还好,出门打扮得潦草,套头衫很臃肿,平底鞋没气势。见到小姑娘之前,她已经卸了妆,看上去憔悴弱势。
人接到了。乍瞧普普通通一小姑娘。不过韩兮倩一张嘴,余蕊就尝到厉害。“你是谁雇的?”
“叶察。”余蕊照实答,“哦不,杰克。”
“什么杰克!驻马店来的。”小姑娘对叶察“知根知底”。“接下来都是你陪我?”她又问。余蕊不敢确定,但还是先应承下来。当晚住酒店。叶察安排好了。接下来,余蕊的任务是陪大小姐几天。韩总去中亚考察项目,一时回不来,韩兮倩过境中国,逗留几天,得有人陪着。她不要翁悦陪。上次过年,她已经给够这女人面子。能不能就不见。她讨厌她故作关心的假笑。她的目的谁不知道?多少年了!黄鼠狼给鸡拜年。
余蕊以为韩兮倩要吃喝玩,但一觉醒来,兮倩直接要去公司。余蕊只能陪着。上电梯,门一打开,迎面遇见白元凯。兮倩兴奋地要去握手,“白老师!”元凯一头雾水。见余蕊也在,他向她微微点头。
元凯在美期间的丰功伟绩,韩兮倩如数家珍,她视他为偶像。坐在老爸的大椅子上,小姑娘感叹,要是能跟白老师白师兄吃一顿饭就好了。叶察听闻,找余蕊协调,“你不是认识那个白吗?”余蕊不愿出头,说不认识。叶察着急,“行啦,跟电梯里眉来眼去好几回,你当我瞎,赶紧安排,你别看小姑娘小,以后搞不好就是你我的新老板。”
有远见。
于是余蕊豁出面子,说是工作需要,元凯当即同意,午餐成形。兮倩高兴得乱转,说见明星都没那么兴奋。
“日本提出OnePieceFlow的理念,即工厂生产部件从原材料到生产加工再到最后的产品,所有的生产节拍都是非常稳定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的停顿,也没有返工的过程,部件的一次通过率非常高。通过这样的标准化流程管控,有工厂可以做到公差9.6个sigma,即每100万个零部件中只有1.5个残次品。”白元凯谈起专业来尤为迷人。
难得,韩兮倩能接上话,“人工智能技术进入工业领域,应当是融入的方式,而非颠覆者的姿态……”
余蕊在一旁听着,默默地,她欣赏元凯,他依旧那么有朝气,有理想,放着光,她羡慕兮倩,好的家庭出身,让她人生的前半段就接触到的很多有用的东西,从而与普通家庭的孩子拉开距离,这就是“知识的鸿沟”。不像她,纯吃老本,靠天收,上了年纪,又只能在人物关系上开疆拓土。他们都是技术出身。
她呢,是生活的政治家。
“谢谢你。”午餐结束,趁兮倩去洗手间,余蕊跟元凯握手。
“很愉快。”他面带微笑,上前拥抱她一下。余蕊忽然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是没有欲念的——肉体的欲念。他是那么清澈、简单,本来年纪也不大。
饭后兮倩评价元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又问:“你跟他认识多长时间?怎么认识的?”余蕊道:“没多久,工作上认识的。”她撒了个小谎。兮倩又问:“他现在又女朋友吗?”余蕊表示不太清楚。
兮倩又说:“学长以前的故事,啧啧,一部大片。”
余蕊不懂她什么意思。
“他跟阿拉伯的一个什么酋长的女儿谈过。”
劲爆新闻。余蕊尽量稳住情绪。
“他可以一辈子什么都不做的。”
这曾是余蕊的梦想。
“但他没这么选。”兮倩说,“值得人敬佩,”顿一下,又说,“人活着,总得体现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