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萍的婚礼,八斗和海超都去了。她披着白纱,圣洁得好像刚从天上下来似的,不过她身边的男士就多少有碍观瞻了。海超在台下直撇嘴。
八斗打趣:“别不服气,人真有本事。”
海超讥讽:“还同龄人……我看起码大八岁。”
八斗宽声大气地,“年龄不是问题。”
海超提着调子揶揄,“那是,长相都不是问题了,年龄还是问题吗?反正眼一闭,什么都有了!”大概平日里谈论得多,到现场,陆海超反倒没那么激动。免疫了。
这趟婚礼宴对于龚八斗来说,有两个意外发现。一,他发现李骐也来了。旁边还有位男士。八斗上去打招呼,李骐一派自然,介绍道:“我朋友,老尤。”八斗没细问。李骐反问:“你认识新郎还是新娘?”八斗忙解释说他是新娘的同学。李骐笑笑,各自走开了。
等婚礼正式开始,八斗和海超东聊西问东拼西凑,才算基本搞清了新郎的底细。沈嘉萍的夫君,美国某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国内一家机械公司任职。最关键是,他爹是南方某重要城市的二把手。
“真相大白”,陆海超心服口服。
另一个意外发现是:老同学滕志国发达了。读书的时候,八斗和海超都没把这人当回事儿。可人家现在是某外资石油公司驻京代表,经常满世界“飞”。而且滕志国买房了,括弧,全款。虽然在通州,六环边上,但用滕志国的话说,那可是一分钱没找家里要,完全自力更生!海超瞪着两眼问:“怎么做到的?”
滕志国反倒谦虚起来,说买得早,那时候房价还没涨起来,而且他驻外了两年,有一定的积蓄。
八斗和海超对望望,尽在不言中。不用说,滕志国一定有灰色收入。马无夜草不肥。他的快速积累,跟他所处的行业有关、跟他的位置有关。不得不说,八斗是羡慕志国的。至少,人家算在北京站稳脚跟了。而且事业前景看好。反观自己就没那么乐观。八斗倒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丢人”,但现实情况就是,他耗不起,他需要迅速突破。
这问题八斗跟海超讨论过无数次。海超的意思是,他们的身份,不便于从网络上搞突破,做互联网红人的路基本是断了。他建议八斗利用写作才能。可龚八斗觉得,自己那点可怜的写作才能,写写公文还行,要想靠写作赚钱,难上加难。事实上,八斗也在其他方面尝试过,包括搞搞教育培训,预测预测高考语文作文题什么的。是能稍微进账,但终究扬汤止沸,看不到未来。
八斗没把这烦恼跟一笑再说。他觉得有点“自取其辱”,除了证明自己的无能,没别的效用。好在,钱凑得差不多了。先迈出第一步,把房子搞定再说。
“复看”是一笑陪着去的。八斗有点犹豫。因为位置实在太偏,已经出了六环。虽然周围有地铁口,可惜还在规划中,具体什么时候开放说不准。
暂不通地铁,也就意味着房租涨不上去。
一笑鼓励他,“你放心,只要是在北京,什么样的房子都有人租。”
八斗说:“买了又不住。”
一笑道:“买房不一定是为住。要说住,现在的公租房住得就挺好,”停顿一下,“买房是为了治你的病。”
八斗不懂她意思。
“你要觉得,在北京有个房很重要,有了房才能堂堂正正做人,那这房买得就值得。”一笑阐述。
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吗?”
八斗愣了两秒,试探性地,“钱?”
一笑哈哈大笑,“是,在北京谁不缺钱,但有时候缺钱只是表象,你更缺的是自信,”逐渐平静,“那种相信自己能在北京闯出来的自信。内心深处的,内在的,相信自己,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我配’!我现在就要来拿属于我的一切!”一笑畅想着,“懂我意思吗?”
八斗点点头。不但懂,甚至可以说是心有戚戚。
一笑继续,“像我们这种人,你来北京,你没有强大的愿望做支撑,怎么活?你为什么来?就为了一个月万把的工资?还是为了所谓给下一代一个好的起点?都是借口!”突然激动,“我们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她转斗定定地看着八斗,“其实你的这些心路历程我都走过。这话我跟你说过也不止一次了,我也想过走捷径,走别人都说不错的路,找个本地人,条件还不错,安稳一辈子,”转瞬失落地,“但后来发现,人来到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安稳,你没有选择,只能追逐。”
小冯一席话,八斗的心又澎湃了。他更加确定自己跟一笑是“灵魂伴侣”。这些埋在内心深处,他自己甚至都有些模糊、不明的渴望,就这么被一笑一点一点挖出来了,坦露在天光之下。
他不够勇敢。他患得患失。他瞻前顾后。
是。没错。千真万确。说白了还是不够自信。
他有时候也想,豁出去又如何呢?打破旧世界,才能建立新世界。当然,一切的发生,需要时机。眼下,他必须把房子搞定。
这关乎尊严。关乎信心。关乎气势。关乎未来。
跟中介交了定金。房子的事起头了。龚八斗没选那个开间,而是选了一个年代更新,顶层带电梯的一个套一居室复式。从中介走出来,八斗的心定定地。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狂喜。但没有。他觉得买了一套房,背了一身债,似乎跟去任何地方买任何东西没有多大差别。
他打电话给姐姐和老妈,告诉她们一切尘埃落定。三元和她妈立刻闻鸡起舞。姜兰芝的兴奋程度更高。八斗能够理解她,她一个五线城市的女工,能跟北京的中介砍房价,本身就是一种奇遇。她甚至用家乡话跟人吵了起来。鸡同鸭讲,热火朝天,反正要在气势上压倒他们。
三元肯定了她妈的这种精神,“这帮黑中介,就得有人这样治他!”
钱准备好,事情就快了。
为保万无一失,三元、三元妈和八斗一切盯着房主把户口迁出,确认无误,才开始办手续。贷款批下来需要时间。但房主还算好说话,八斗他们已经拿到钥匙,可以自由出入了。一笑请八斗吃了个饭,算庆祝。部门还没招上新人,又赶上大促,她忙得四脚朝天。
姜兰芝的腰杆子却挺起来。跟老周说话,声音也不自觉地大。周末固安家宴,一笑没去。兰芝不大高兴,“以前嫌没房子,不来,现在还不来。”
八斗解释说她在加班。
兰芝不说话,吃菜,过了一会儿,才对斯理,“你们也应该搞一套,不管大小,总得有个窝。”
斯理干笑笑。
三元道:“这不就是窝?”又埋怨地,“哪来的钱?”都是反问句,最后趁机将斯理一军,“所以我才不敢生。”
斯理不高兴,事关重大,也顾不得面子,直接反驳,“两码事,穷人就不生孩子了?”
面儿上,兰芝不能向着女儿,“元元,既然让生,就肯定不会不管。”她没用主语,把“婆家”两个字省略。虚虚实实。
三元碗一推,站起来,“妈,您还做梦呢!”
饭还没吃完,不愉快便产生了。孩子还在三元肚子里,一天一个样,再过过,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就必须决断。
楼道里抽烟,斯理站成个圆规。这样打量,八斗才觉得姐夫现在是真瘦。几乎脱了人形。形影相吊。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要孩子。
半根抽完,斯理跟八斗抱怨,“生个孩子,跟要她命一样。”磨得时间长了,斯理也不顾什么面子。跟祥林嫂似的,见谁都抱怨。
八斗劝他,“我姐还是不敢不给你面子的。”话有点拗口,但斯理听着舒服。
他恨恨道:“她要真敢硬来,我就……”
最后两个字停在唇边,刹车了。
八斗帮他续上,“就离婚?”
斯理又往回拽,“也不是离婚。”
还没等斯理继续阐释,屋内嗷一声。两个男人忙往里钻。老周躲进卧房了。兰芝站在客厅,孤苦伶地地。斯理没发现“声源”。兰芝使了个眼色。三元的方位才暴露出来,她正在洗手间收洗漱用品。动作几乎是砸。哐当哐当地。洗漱用品,瓶瓶罐罐,她要带满一周的量。
斯理上前,质问:“这慌着去哪儿?”
三元低头忙自己的,不看他,“上班。”又伸手去拽洗手间上空悬绳上的内裤。
斯理道:“多出去一天,不就多花一天的宾馆钱。”
三元突然歇斯底里地,“我花我自己的钱住宾馆怎么了?!”
斯理脸阴沉得都快结冰了。
八斗怕出事,连忙挡在两个人中间。兰芝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都别吵了,我走了,行不行。”说着她老人家真要收拾东西。
三元瞬间哭了,“你走谁看着默默?!”
兰芝也哭,“我眼不见为净!以前要知道你们在北京过成这样,我死也把你们劝回去!老家那些个人,想生几个生几个。”她还是站在斯理一边。无法彻底理解三元的苦。小卧室门口,默默站在那儿,他还没有半个门高。大人们争吵,他也忍不住哭了。周叔冷不防从卧房走出来,冲洗手间方向,“元元,家里有个亲戚的孩儿要结婚,以前收了人礼,我得还,得回去一趟。”
三元欲言又止。
周叔连忙,“你妈不用回。”
八斗不忍心,道:“要不默默放我那几天呢。”
三元一听,又哭了,她儿子不是物件,怎么能一会放这儿,一会放那儿。
兰芝冲(第四声)道:“你会照顾什么孩子,自己都没孩子呢。”只一句话,八斗就不做声了。好像没孩子的人,在父母面前,永远“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