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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的人 正文 第二十章

所属书籍: 对的人

    由谁买房,怎么买,在龚八斗看来,不光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还关乎形而上。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男人(男方)不能太没面子。

    结婚不买房,不说耍流氓,至少也是无能的表现。更何况,他龚八斗是真心要给一笑幸福啊!

    去图书馆的路上,一笑骑着车在前,八斗跟着,刚一并上去,一笑就又加足马力往前冲。“笑笑!”八斗快失去耐心了,“我就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谈的呢。”

    一笑还是兀自向前,直到进了图书馆,还了那几本险些过期的书,又去大厅的自助机上买了一杯咖啡,她才“得闲”直面八斗。八斗轻声埋怨,“亲爱的,这么简单的事,咱别弄那么复杂行不。”

    一笑朝外走,“是你们弄复杂了,这里是北京,生存都难。老家那些规矩道理,矫揉造作没必要带过来,怎么能过得好,就怎么过,”回头看八斗,“一切以人为本。房子重要吗?都是身外之物。”

    瞧吧,说这话就矫情了。八斗下定决心把一笑给掰过来,他语速加快,跟要百米冲刺似的,“咱现在不是要结婚么,总得有个地方住吧,将来有孩子了,孩子还要上户口,集体户口可不准孩子落户,我宝,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幸福,漂了这么多年,该定下来了,咱这艘船也该有个压舱石,咱该有个家!”语气的落点很重。一锤定音的样子。八斗一口一个我宝。

    一笑反问:“什么叫家?房子就叫家吗?成家成的是房子?”

    八斗觉得一笑是在狡辩,他保持清醒,问:“不是……亲爱的……你是不想买房,还是不想跟我一起买房?”

    说到关键部位了。

    冯一笑怔了一下,才道:“我想自己买房。”

    猜中了。八斗心颤,“为啥。”

    冯一笑说:“干脆利索。”

    八斗上前半步,胳膊拢住一笑,好像螳螂捕到了鸣蝉,“结了婚,咱就是一体的一条船上的,我特别理解你的不安,但是我保证我对天发誓我肯定对你好!”

    男子汉气概足足的。他就是天神下凡。

    冯一笑道:“那如果我现在就有一套房,你没有,咱们就不用在一起不用结婚了吗。”

    八斗急促促地,“问题是现在不是没有这种假设吗。”

    一笑道:“八斗,有些问题老人不懂、外人不懂,我以为你会懂,我在北京这么多年了,一直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住房,哪怕现在没有,未来得有,至于咱俩,你如果能搞定房子,非常好,如果搞不定,那就慢慢来,我现在存款不多,不想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八斗道:“那除非你婚前买,如果在婚后,买了也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一笑不示弱,“我就不明白了,我都不在意,你们在意什么,这是你自己的心魔。老觉得结婚不能提供房子的男人那就不是男人,对不对?就低人一等,对不对?就不能满足你那一家之主的幻想,对不对?……”

    话音刚落,八斗整个身子逼近了,几乎把一笑压在树干上,“你爱我吗。”

    灵魂质问。

    这问题在他跟一笑重逢后,他一直没敢思考。他怕得到的是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爱太沉重。也太不可捉摸。他听说过,没正儿八经见过。爱情就是个鬼。

    反正他的理解是,爱一个人就是总是想对她好。就好像他对一笑这样。曾经沧海难为水。十年生死两茫茫。凄凄惨惨戚戚。他觉得哪怕到了下辈子,哪怕一笑在经历点风霜,他也愿意帮她兜底,接纳她,给她一个家。她是他永远的女神。哪怕她已经像三元说得那样“早都不值钱了”。可现在看来,一笑似乎根本不愿意。

    瞳孔对瞳孔。瞳孔地震。

    八斗能从一笑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缩在黑色的小圈儿里,显得那么局促、无助,仿佛生杀大权尽在她手。她可以立地成佛,当场放他自由,也可以一念成魔,就地将其绞杀。

    一笑的气息还是那么稳。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逼宫”而行为慌张。八斗再下一城,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

    一笑答:“这跟房子没关系吧。”

    八斗不愿退缩,“正面回答。”

    一笑道:“如果你觉得我不爱你,那我们现在在干吗呢。”

    八斗有点激动,嗓音都变了,“笑笑,我今天我就跟你说点心里话,”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我真后悔……真后悔十年前放你走,如果当时我勇敢一点……是不是我们现在已经……”似乎有点哽咽,“不过现在也不晚,我们都还算年轻,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我跟说跟你重逢的第一秒钟我就认定我就下定决心,无论你现在是什么状况,这辈子我就跟你过了。”

    一笑冷笑,“谢谢你挽救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就是块抹布,对吧。”

    八斗说:“不是那意思!你怎么老给我扣帽子,”咬牙切齿地,“是我配不上你,你那么好那么优秀,所以我必须变得更好,才能跟你站在一块。”

    一笑言语平和了,“谢谢你这么想。”

    八斗又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宝。”

    一笑说:“我也是诚心实意对你的。”

    八斗道:“你愿意跟我结婚。”

    一笑快速地,“如果不愿意,咱们现在在干吗呢,过家家呢,浪费时间有什么意义?”

    八斗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一笑凝望着八斗,过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我也有过很多想法,也做过不少尝试,但后来发现都不行,我的自尊不允许我那样去做,导致我一度觉得,我这样的人,这辈子,婚姻跟我是没什么关系的,”长长的停顿,“但后来你又出现了,”她伸手指八斗一下,好像是个“请”的手势,“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你对我还有感觉,我的一些感觉也复苏了,咱们知根知底,而且过去你也总是给我很大自由,尊重我,那我就想,假如我冯一笑这辈子要走入婚姻一次,那我宁愿是跟你。”

    八斗怔在那儿。跟中了大毒一般,好像只要他动一下,就会立刻毒发身亡。这是实话了。大实话。他的解读是,一笑爱他,没有他爱一笑多。但在她心中,他龚八斗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一瞬间,八斗有些失落。但转而又给自己打气。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能绝对平等、平衡,总有人要付出多一些。如果爱情的天平必须压向一端才能让另一端高高抬起,那就让他做那个加码的一方吧。爱是付出。他乐意。千万种思绪在八斗脑海盘旋,他一时也不晓得用什么话应对。

    一笑却说:“都冷静冷静,我是怕我给不了你什么。”

    八斗头大。三元建议过,让他晾她一段儿,现在好,人主动出击了。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一笑最后总结。她建议八斗明确两点:一,心量大一点,该承担的承担,别给自己压力太大;二,保持独立,不忘初心,多想想自己来北京是干吗的。

    八斗拉着她的手,“宝,”啧一下,“我老觉得咱们现在还隔着一层,我碰不到你,接触不到你的心你懂吗。”

    一笑说:“慢慢来。”

    这次谈话过后,一笑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八斗在苦闷中煎熬。跟三元说不合适,准是又一通臭骂。三元早忘了一笑的“内推之恩”。跟燕玲说也不恰切。她必然跟一笑一头。向她诉苦,等于打草惊蛇,与虎谋皮。

    唯一能吐槽的只有海超了。

    一锅串儿几乎都被海超吃了。吃完热锅,又要个冷锅。尽管自己还单着,但依旧不妨碍陆海超像个爱情导师,“我跟你说,两个人在一块,你就得看配不配。”

    八斗问怎么叫配怎么叫不配。

    海超把竹钎子挨个儿挪地方,“能不能睡到一块儿,能不吃吃到一块儿,能不能聊到一块儿,能不能玩到一块儿,对吧。”

    八斗不响。他显然还没全部尝试。

    海超见哥们儿神色不对,拿串儿在他眼前晃,“不是吧。”八斗说“去”!海超猜到真相了,“你们不会还没搁一块住吧。”海超的笑意有点那意思了。八斗发窘,他觉得没面子,只好撒谎,“她姐不还跟她一块住呢么,公租房便宜,谁会主动退。”

    这理由还算站得住。

    海超煞有介事,“这女人,你不能讲道理,你得征服……”八斗撸串。海超恶心巴拉地,“你得让她忘不了你,离不开你。”

    八斗弹指警告,“行啦啊。”

    海超苦口婆心,“我跟你说你别不信,你跟她,”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距离逐渐拉大,“精神上的距离,那都是肉体上的距离导致的,别光聊,你得实战!什么年代了,玩啥柏拉图……”

    越说越露骨。

    八斗再次提醒他好好吃饭。陆海超最后追加一句,“器大活儿好,一切都不是问题!”这话八斗只当作荤段子听,可等吃完了,回到家,尤其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八斗却愈发觉得很有道理。他跟一笑,磨合得就是还不够深入。

    燕玲已经搬出去了,按理说,他完全可以搬去一笑的公租房。可是,女方没邀请,他总不能硬来。他觉得有必要再找龚燕玲摸摸底。八斗试探性问燕玲最近忙不忙。燕玲回复,说有两本书等着下厂。

    周末,一笑加班。八斗要去李家。李老太太仍旧住院没回来,老爷子倒是意气风发地讲了一个小时奋斗史。八斗心里有事,偶尔精神不太集中。

    阖上笔记本,老爷子问:“小龚,有什么难处吗。”八斗一惊,连忙说没什么难处。老爷子又问:“工作还顺利吧。”

    八斗说顺利,就是比较忙。

    老爷子继续道:“男子汉,还是应该上进一点,到更大的地方去锻炼。”八斗说基层工作也很重要。老爷子声如洪钟,“锻炼几年,组织会发现你的,优秀人才都是从基层走上去的,你这样很好,不像李骐李骥,还是没吃过苦。”

    八斗笑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也是福分。”

    老爷子较真,“那树要倒了呢。”

    近十二点,老爷子仍留八斗吃饭。八斗从命。主食有米饭有馒头。爱吃哪种吃哪种。配菜四样。红烧现炒卤菜凉菜俱全。八斗知道老爷子好面,且喜欢看人吃得多,于是格外要了三个馒头堆碗里。

    老爷子果然喜笑颜开,“我年轻的时候,一顿吃七个。”又说,“能吃才能干!”

    八斗奉承:“您跟关羽一个饭量。”

    李骐又回来了。依旧紧身装。一转身,屁股蛋子被包得紧紧得,轮廓凸显,跟俩大馒头似的。头发盘在头顶,像蛇。“吃饭!”老爷子发号施令。李骐坐到饭桌前,也不跟八斗打招呼。一切照旧。她还是这风格。八斗早适应了。

    李骐夹了一颗西兰花放在碗里。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老爷子不客气,“喝西北风呢,吃土呢。”

    八斗憋住笑。老英雄的语言也与时俱进。

    保姆拿了个白花花的大馒头放她碗里。

    李骐拒绝,“我不吃碳水。”

    老爷子来气,“打仗的时候,这能救命!”他拿起一个,猛咬两口,好像馒头是他的敌人,“有毒吗?不香吗?吃!”

    八斗被这氛围震慑,连忙跟着大口咬。

    李骐硬着脖子,拒不食用。仿佛一口馒头下去,就会葬送她几个小时的锻炼成果。李骐低着头,牙根咬住了,“我不饿。”老爷子拿碗一拨拉,“那就饿个三天三夜感受感受!”又道,“咱们是从艰苦年代过来,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难处,过去打仗的时候……”

    李骐猛抬头,不让他说下去,“爸,现在没仗打了,你就得适应和平年代的生活!”

    老爷子瞪大眼睛,脸涨红了,“叙利亚不是仗?!利比亚不是仗?!阿富汗没仗?!世界太平过一天吗?没打到你家门口,是因为咱国家咱部队的强大!没有危机意识,迟早炮弹打到你门口!像你这样的,就应该送到部队去!……”

    “晚了。”李骐低声顶撞。

    八斗连忙和稀泥,舌头发软,“不至于不至于……”

    老爷子充耳不闻,火冒三丈,直面女儿,“或者就像你弟那样当个科技人才,你也去做做芯片、放个卫星,那也叫事业!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女航天员,那才叫伟大!”

    李骐无奈地,“爸,你女儿普通人一个,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老爷子急呛:“普通人就该结婚生孩子!你怎么不做?!你对国家有什么贡献?!”

    李骐自知不是敌手,碗一推,撤了。剩下八斗和保姆又是拿药,又是劝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老爷子的血压才降下来。

    八斗忽然理解了李骐的难处。他给李骐发消息,怪我,下次我不留这儿吃饭。李骐没回复。直到第二天,才陡然来个消息:陪我去正骨。八斗想了想,同意了。养生会所,李骐嗷嗷叫着。医生说她颈椎旋转,咔咔一通正,齐了。八斗坐在旁边按脚,监督着。

    整完,李骐又要了茶食水果,躺在包间里睡了一觉。八斗就这么陪着。醒来天已擦黑。李骐抬眼,问八斗怎么还没走。八斗说我来不就是陪你的么。睡眼惺忪的李骐格外憔悴,事实上,从进店的时候起,八斗就觉得今天李骐兴致不高。

    他劝她,“你爸也是为你好。”

    李骐来一句,“跟我爸没关系,那就是他的口头禅。”说着,李骐叹息。八斗觉得她有心事,斗着胆子问:“你想过找个人么。”

    李骐看了他一秒,“找什么人?”

    八斗忙解释,“我不是催你结婚,我的意思……如果有个人陪着你,对你好……”越解释越乱,只好加倍解释,“我不是说我自己啊,是说你喜欢的,也喜欢你,哪怕不结婚都行……这样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乱了乱了,彻底乱了。搞不好还有误会。

    李骐笑着拦阻,“我知道你意思。”

    八斗噤声。

    她又叹气,“哪那么容易就能碰到,就算碰到,还得刚刚好……”怅惘持续,但很快又轻松了。她大口吃水饺。不惧碳水。八斗也有勇气开玩笑,“你要都愁,我这样的就别活了。”

    李骐把脸对窗外,华灯初上了,天儿好,空气透亮,各色的灯照市中心仿若玻璃世界,她口气淡淡地,“爱情这东西,不是你有钱,或者长得漂亮,愿意付出,就能得到对等的回报的。”转脸看八斗,“爱情不是平等的。”

    八斗没作声,他狠狠用牙签扎了一块哈密瓜放进嘴里。上牙齿碰下牙齿,哈密瓜粉身碎骨了。李骐这话,他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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