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这地方龚三元过去是瞧不上的。它紧挨北京,跟通州一河之隔,许多人晚上在这睡觉,白天去北京上班。它是北京的“睡城”,然而又不属于北京。它是河北省三河市的一个镇。三河和香河、大厂一起被称作“北三县”。
不是北京的北,是河北的北。这三个河北省的属地,被北京和天津团团包围着,脱离了河北的母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它仿佛夹在两个大城市之间的一片云,风一来就吹走了,也像寄人篱下的孩子,永远低人一等似的。
三元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没户口,她和王斯理在北京始终没能“名正言顺”。如果买了燕郊的房,那等于把这种情况“坐实”。对自己都没法交代。
现在没办法,形势比人强。她龚三元铁定是不走了。她跟斯理表明了态度,斯理支持。于是,燕郊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在燕郊买房子,儿子默默就在燕郊上学,他们大不了北京河北来回跑。依旧在北京工作,也算力挽狂澜。王斯理提议,说要不把妈接过来看孩子。
说的是他亲妈。
三元否定了这一方案。就算婆婆同意,斯文也不会同意。三元太了解大姑子,王斯文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亲妈受这累,哪怕是带亲孙子!何况斯文现在飞黄腾达,怎么允许亲妈给她龚三元做老妈子呢。不可能。
至于自己妈姜兰芝,三元觉得更不适合。兰芝身体不好,根本不具备带孩子的基本条件,而且故土难离,她来北京都过不惯。更别说燕郊。算了,还是自己带吧。
主意定了。跟着就是看房子。大周末,三元约了中介,让八斗开车,往燕郊去。她还叫了燕玲。闺蜜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
跟燕玲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八斗不怵头。结果开车去接人。张燕玲上来了。车刚要走,三元说等会儿。还有个人。
几分钟后,冯一笑上车了。
八斗头皮一下就麻了。
冯一笑伸手,自我介绍,落落大方。
八斗握了握,蜻蜓点水似的。
显然,姐姐们还不知道他跟一笑的前缘。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跟个魂儿似的——考研期间相识,坐过同一班火车,后来八斗高中(第四声),一笑落榜,他还帮一笑在校外找过床铺……那个暑假,八斗可以说跟冯一笑走得很近了。他们有亲密互动。很亲密很亲密那种。确切地说,八斗的“第一次”交代给一笑了。本科时代的感情故事仅限于暧昧。她是他第一个正儿八经谈过的女友。但冯一笑显然不打算把未来压在他身上,他只是个穷学生,学费都是找学校贷款的。学习起来不要命,因为生怕错过了那点可怜的奖学金。现在回想起来,八斗感觉自己当初是不是太抠门了,他几乎没正儿八经请一笑吃过饭,最豪放的一顿,不过是学校的员工餐厅,点了一盘红烧肉,火候过了头的那种,肉丁切的很小,黑不溜秋的。
太抠的男人是没女人要的。
冯一笑曾经也是个考研党,不过那个夏天过后,她就迅速撤退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分了手,仿佛做了个无痛人流。只可惜说起来是无痛,但痛苦却延续了很久很久。那几年,八斗经常在梦中哭醒。多半做了跟冯一笑有关的梦。可醒来了他却不愿意承认,舍友问他,他就说是武打片,或者是考试找不到考场,所以急哭了。
八斗有冯一笑联系方式。QQ号。多可笑。他们的关系还停留在QQ时代,跟化石差不多。一笑的头像永远是灰的,好像再没上线过(不排除永远隐身)。后来八斗从一个共同的朋友那听说,一笑找了个本地男友,再后来连朋友那也不出消息了。
八斗找了傲蕾,当然毕业前也分手了。他一怒之下、机缘巧合地留在了北京,开始了新的篇章。
眼下,魂儿还阳了。阴气太重。八斗打了个冷颤,好像冯一笑真就是个女鬼,而他是书生。敌不动,我不动,八斗只好闭紧嘴巴,认真开车。不对,会不会是两位姐姐设的局?主要目的是看房,顺带相亲?老姐对他的终身大事一直操心。可问题是,你冯一笑应该拒绝呀!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当初没选择,何必现在还来相对。当然,如果这种假设还成立,就说明冯一笑目前单身。啧啧。想到这儿,八斗又有点为一笑难过,多少年前就处心积虑,结果呢,现在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车厢里,女人们喋喋不休着。一来二去,八斗也大概听明白了,燕玲从三元那搬走,暂时住在一笑那儿。冯一笑租的房子。
讲到买房,三元开玩笑:“笑笑,不搞一套?”她自己一打算考虑燕郊,那燕郊的房子就个顶个好。连带燕郊也大有前途。冯一笑语迟。
燕玲帮她答:“她哪有钱,月月光。”
三元戳破了,“别小看年轻人,一笑工作也不少年了吧,手里头还能没点存款。”又补充,“再说,男朋友总能帮衬一点。”
冯一笑微笑,并不打算透露老底。况且她也不年轻了。
燕玲现身说法,“我工作也不少年了,还是一穷二白。”
三元道:“你不愁,还有希望。”嗤嗤笑,“只要没结婚,都还有可能性。”
燕玲道:“约等于零。”
一笑插话,义正辞严地,“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三元愣了一下,转而笑说:“有志气。”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话,八斗怎么听怎么觉得向说给他听的。可再琢磨琢磨,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连个被靠的机会都没有。只不过冯一笑这话听着也像负气,恐怕这些年没少吃亏,对男人失望,才转而自强。
空气陡然有点僵。
八斗自觉有义务为老姐解围,回头问:“冯小姐现在在哪儿工作。”
姐仨顿时又笑了。
燕玲道:“别冯小姐了,就叫一笑。”
三元着急,“你说咋办,老实头一个,嘴笨舌拙地,到哪儿找对象。”
燕玲说:“车皮靠谱。”
冯一笑道:“元元姐,北京女多男少,像你弟这种肥肉,只要往大街上一抛,立马哄抢。”
她叫他弟。八斗不舒服。女人把男人看成弟,那约等于没把他当男人。
三元笑得前仰后合,“别被哪个野鸡叼去就不错了。”
被女人们这一通分析,八斗的火从脖子直烧到耳朵尖上去。
到了燕郊,女中介带看,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三个小区连着看了五套,三元都不置可否。八斗明白,姐姐这是不满意。或许在内心深处,龚三元压根儿还没接受燕郊这地界儿,连带着房子也瞧不上眼。
女中介被折磨得没脾气,脖子伸得老长,问:“姐,您主要不是就是想要学区么,这儿合适。”龚三元问:“这小区住的都什么人。”中介答:“五湖四海。”三元又不做声了。燕玲打圆场,“还有俐亮点的么,这小区密度太高。”
一笑憋住气。八斗瞅她。一笑故意不跟他对视。女中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带着跑。到一处密度低的小区,紧靠潮白河,过了桥就是北京地界。三元又嫌太偏,孩子上学不方便。楼上楼下跑了几圈,燕玲、三元都跑出尿来。中介服务到底,带着去找厕所。
房间里只剩八斗、一笑俩人。
一个站在太阳地里,一个站在太阳地外。一时尴尬。八斗也不晓得用什么话填补。
一笑倒先开口了,“我姐非让我来。”
解释就是有故事。她这些年不知道历经多少沧桑呢。
八斗干笑两声。
一笑又说:“你是不是特得意。”
八斗用豪爽掩饰慌张,分贝都大了,“我得意什么。”
一笑道:“你肯定要想,哼,这个冯一笑,眼睛长在头顶上,混了那么多年,不照样还是得找我。”
八斗道:“冤枉,我可是一点儿这想法都没有。”
一笑哂笑,“你倒想有,可惜我没那意思。”
话说得很白了。冯一笑在置气。她在怪他?怪他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不够积极主动,导致错过了大好时光?还是怪他当初不坚持留下她?间接制造了她的坎坷?一瞬间龚八斗脑子里跟生物大爆炸似的。
“那正好,”八斗从太阳地里走出来,“咱就把今儿当成是他乡遇故知,老朋友聚会,没压力。”
一笑笑不嗤嗤地,“咱还是朋友么。”
“当然。”
“那这么多年连个影儿都没有。”
果然提到这茬儿了。她还在恨他。恨之入骨。但现在或许从这恨里,又生出点希望,跟朽木上长出蘑菇似的。就怕是毒蘑菇。
“不是没有联系方式么。”八斗解释。
“真想联系还是能联系上的。”
“你是怪我了。”八斗逐渐放松,手能插到裤子口袋里了,一只鞋头立着,绅士状,“我以为你不在北京。”
冯一笑提着眉毛反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无能?”
“不是那意思。”谈岔了。
“告诉你个秘密。”
“那还是别告诉我,我不能保证保密。”八斗突然幽默起来。
冯一笑自自然然地:“我跟男朋友分手了,也不打算再找,以后就一个人过。”停顿一下,“所以请你放心。”
信息量太大,八斗发懵,他站在那儿,跟被水泥浇了般。他觉得冯一笑这话一半一半假,分手可能是真的,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但说今天来完全没目的,恐怕是假的。如果一点想法没有,那就没必要来,毕竟燕玲和她都不打算在燕郊买房子。
还是老毛病。嘴硬。
八斗刚想劝一笑别那么悲观,燕玲和三元进来了。龚三元瞪着两眼,“谁分手了,请谁放心。”她耳朵尖。人又八卦,不肯放过大料。
冯一笑大大方方地,“我,我分手了。”
三元更惊奇,这下看的是燕玲。显然,闺蜜并没有把这个关键信息告诉过她。燕玲发窘,走到一笑旁边,拽起她的胳膊,埋怨:“说这干吗。”不过这层窗户纸一挑破,龚三元看房子的兴致就更低了。
为了增加这趟燕郊之旅的价值,三元要求一笑如果有合适机会,帮她内投个简历。一笑在大电商企业工作,算是事业小有所成。不过,等燕玲一笑姐们一下车,三元就立刻敲打弟弟,“我看这个笑笑,不简单。头几年地里就听说都要结婚,怎么又分手了,”咽唾沫,“怪道燕玲非要带她来,”严肃地正面对八斗,“你小心点,我看她是有目的。人家不要的,你可别上赶着接着。”
八斗不喜欢这种说法,长长地叫了一声姐。
三元谆谆教诲,“就得找那种家里、手头有资源,对你的事业有帮助。”又嫌弃地,“月月光,还得了!”
三元会相面,看两眼,就能判断穷富。在她眼里,冯一笑这种自命不凡的穷女人,实在不是什么绩优股。
八斗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他和姐姐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在面对一笑的时候,现实的壁垒上却悄悄裂了一条缝儿。
他发觉自己还是讲感情的。是嘛。人心都是肉长的。
八斗反问:“姐,你那时候,怎么不按这标准找。”
“我傻!”三元猛灌一口水,“前车之鉴,一定吸取教训!不光要为自己想,还得为子孙后代想想,人活一辈子,光为自己,不行!光为别人,也不行,要找折中点。”
八斗想说自己还没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当着姐姐说这些,多少有点“大逆不道”,没准又引出“几代单传”的训戒,实在没必要。
三元继续分析,“这一笑也是,年纪轻轻,谈了多少个了?我光从燕玲那听说,就不下四五个。”
八斗一激动,嘴一秃噜,“她就没打算再找。”
三元抓住了,“你咋知道?她告诉你的?”
八斗嘴一瓢,“乱猜的。”
三元道:“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未必一样。”停顿一下,又说:“也挑到时候了,多大了?再耗下去,真没人要了。”八斗嫌姐姐话说得难听,他岔开话题,不让姐姐再犀利下去。念头一转,八斗观照自身,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分开那么多年,内心深处,他依旧维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