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里最怕吃公婆做的饭,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实在是太少,太寡淡,东方不在家时,多半只有青菜,有肉,也是苍蝇头。
以前居里抱怨,被秋萍听到了,多半没有回应,现在秋萍可有话说了,要付首付啊,三十万,还不都是一点一点省下来的。
居里说再省也不能在吃的上省,得有营养,没有营养怎么出去做事呢。这个时候秋萍多半会笑道:“腹有诗书人自饱,我们书香门第,从来都是吃得少,你听说没有,法国贵族每餐吃得都很少,这样防止三高,每个人都清清瘦瘦地,这样气质就出来了。”居里眼绿。
这天她和娣儿到家,桌子上又摆着几个青菜,不用说又是一场忆苦思甜。娣儿小声说,我说的吧,还不如在日月光吃。可居里不这么想,每个月交伙食费,好要吃,不好也要吃,她把包往凳子上一放,准备开吃了。
“你姨姥姥呢。”居里问娣儿。自从搬回老屋后,家芝一直跟老太太住楼上,天热之后,老太太犯迷糊,有时候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家芝就陪着,不下楼。
秋萍端汤出来,青菜鸡蛋汤,居里覻一眼,心想这就难得了,蛋花还算稠密,不用捞鱼。世卉已经排排坐好,她碗里有个鱼排。
居里问世卉,“你怎么搞特殊?”世卉说是奶奶给我的。
秋萍道:“大人小孩能一样吗?小孩子要长身体,大人要减肥。”
居里不得不抱怨,“妈,我这还肥呢,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娣儿说:“姨姥姥最近也瘦下来了,还有老太太。”
秋萍道:“都瘦了,难道就我胖了?全家的肉都长到我一个人身上了?你们那伙食费要我说趁早都拿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以为我想做饭,我那京剧票友大赛马上开始,我还是贵妇醉酒,整天围着锅台转,见过这样的贵妃吗?”
居里本打算呛声,可秋萍说得可怜巴巴,她心中的气也不自觉消了几分。她知道,秋萍一辈子最恨的是人间烟火,最喜欢的是不食人间烟火,做饭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却是难受的事。居里忽然对秋萍生出几分同情,就因为她一辈子都志不能伸,被困在这个小家庭里。于是她顺着秋萍的话说,“妈,外面的饭总归不干净,吃你的饭放心。”这算缓和了。
秋萍受到肯定,也不说怪话了,转身去厨房锅子里把另一块鱼排盛出来。这是世卉第二天的伙食。用勺子一挖两段,一段给居里,一段给娣儿。“吃吧。”秋萍面无表情。娣儿尝了一口,忙说好吃,嫩。居里也试试,果然不同一般。秋萍这才道:“我是省的人吗?我只是严格要求,这是进口的阿拉斯加鳕鱼,不是好的我都不买,宁缺毋滥。”
她拿起勺子搅和青菜汤,“你看看这上海青,都是买的最贵的,样子最好的最营养的,品质,知道吗?宁愿不吃,也别吃差的,这才是书香门第。”
娣儿自从到上海以来,听这个书香门第听得耳朵起茧。她忍不住问秋萍,“姨姥姥,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秋萍说那当然。娣儿问,那霸王别姬,是哪个霸王哪只鸡。秋萍冷笑道:“孩子,多读书好不,霸王是那是西楚霸王项羽,姬是虞姬,一个姓虞的女人,不是鸡蛋的鸡。”娣儿说嘿嘿,我属鸡,所以以为是鸡蛋的鸡了。
秋萍有心在居里和娣儿面前炫耀,便放下碗筷,说娣儿,你属鸡,那你说几个带鸡的成语。
娣儿想了想,说:“偷鸡摸狗,鸡飞蛋打,呆若木鸡。”
秋萍说你能不能说几个正面点的。娣儿说不知道了。
居里插话道:“嫁鸡随鸡算不算。”
秋萍说你也是不读书,最好的一个闻鸡起舞怎么没有说呢。
居里叫好。
一边的世卉也不甘寂寞,冷不丁放出一声:“小鸡鸡。”
三个大人均愣住。世卉重复道:“同学说我没有小鸡鸡。”
瞬间炸锅。
居里问哪个同学。
娣儿嘿嘿笑。
秋萍一把将世卉搂在怀里,说哎呀我们书香门第可不能说这个。几个人严肃警告,世卉表示不说了,这才罢了。
饭毕,娣儿带世卉玩,秋萍和居里端着米粥和小菜,上楼给家芝、老太太送饭。家芝尽责,端过碗,快速吃几口,又转头喂老太太。
“老太太……”她轻声叫。老太太迷迷糊糊,半睁着眼,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勉强吃几口,就又睡着了。秋萍和家芝到一边说话。
秋萍说哎呦,我老了以后可别这样。家芝说好几天了,都不怎么吃。两个人合力把屋子归置归置,居里则帮老太太剪指甲。
弄得差不多了,秋萍和家芝到阳台说话。
“老太太状况……不太好……”家芝小声,她在第一线,本来是罗家的事,可她既然觉察到,便觉得有义务跟亲家母知会一声。
秋萍一向好强,对家芝尤其抵触,家芝说不太好,她立刻本能地反驳,“怎么才叫好,都这么大了。”家芝微笑,不说话。过了一会,秋萍品品,才回过神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家芝说,过了八十几,人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听了这话,秋萍脑中打了个激灵。
这是提醒了。她忽然想起老太太的承诺,这小房子给她和进宝。兄妹几个,大伯、小姑子、小姑子没一个省油的灯。大小姑子是嫁出去,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深圳,鲜少来往。大伯哥原本还有来往,他月月也给点钱做赡养费,但自从他跟原配离了婚,和小三结婚,又生子。老太太不认可这个大儿子,不提也不见,就安安心心跟着进宝、秋萍过。可如果老太太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谁能保证那些人不杀回来?都是儿女,都有继承权,虽然赡养义务尽得没进宝、秋萍多,可终究占着法理。老太太这身体,别说已经是风中蜡烛,就是还能过个七年八年,提前留一手也是必要的。
当晚,秋萍便进宝提让老太太立遗嘱的事。
进宝立刻很抵触,认为秋萍是咒他妈。
秋萍耐住性子道:“谁都要经历这一遭,我当然期望妈长命百岁,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么年,妈这里,有问事的吗?你那些兄弟姊妹,都做甩手掌柜,可一但又好处,他们能不回来闹。”
进宝说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秋萍说不是我想的坏,是妈这个小房子值钱,数额巨大,怎么也得三四百万,我们付出了,就应该有汇报,这是劳动的尊严。
进宝闷不作声,只说再等等。
秋萍道:“这还是亲家母提醒我的。”
进宝立刻警觉,对家芝的印象减分。
秋萍说,罗进宝啊罗进宝,要不怎么说你没有发财命呢,亏你还叫进宝,一个外人能看出来的事,你都不能,眼睛被眼屎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