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居里失业了,她又不得不回到家中,做全职妈妈。这就是她的工作。
对她来说,在这个家中待下来,最大的难度,不但在于下有小,更在于上有老。秋萍是她最大的敌人。何况秋萍也有满腹牢骚,老太太生病,尚未完全恢复,她要伺候老太太,有时还不得不帮居里做一些事情。就好比家务吧,就不可能让一个带孩子的居里全部完成。至于外出后,居里可以假带孩子为名巧妙躲避,令秋萍非常不满。真带孩子居里才知道,世卉是个出了名的骄纵公主,她必须一一纠正,这孩子是她的。她不能不管,纠正不过来未来受苦的是他们夫妻。
世卉哭闹,居里只能在她那小房间来回逡巡,她觉得自己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委屈极了,这十平见方的小天地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她在上海的“家”,只要迈出,哪怕是一步,哪怕是走到客厅,也会遇到秋萍、进宝,他们又要说,带孩子这么带可不行。
居里有时候甚至会去一些身心灵的动物,求助,可稍过几天,又觉得枉然,在她看来,写那些读物的人多半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居里却有数不清的烦恼和麻烦要面对。
居里觉得自己的价值没有被充分发挥。做一个全职妈妈,违背她来上海的初衷,可孩子是她生的——是她把这个小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她就必须对她负责。居里有时候恨自己不是个男人,男人就可以理直气壮拼事业,而女人却天然地被社会要求回归家庭,即便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人,如果家庭不成功,也会被归为异类,视为失败者。
居里买了《育儿百科》,按图索骥,按照上面介绍的方法养育,科学地养育孩子,她慢慢也爱上了这个工作,不是因为这工作有多可爱,而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生的,从她皮里出来,是她肉的一部分,是她的心肝她的肉。
但主要的不愉快来自秋萍。居里归咎于空间太小,居里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和气的人,但刚好秋萍也不是,两个都不太和气的人放在一个空间里,就好比苗家炼制蛊毒,不分出个胜负就不能停止。
一天早晨,居里刚抱着孩子准备出门晒晒太阳,秋萍立刻阻止她说,“你给孩子穿这么少,想做什么?本来就不足月,会冻坏的。”居里说秋要冻。秋萍说冻也不是这么个冻法。居里说,你看那些日本孩子,每次都穿的很少,但长大以后就是身体素质好。秋萍立刻说你搞搞清楚,这里是中国,我们家孙女是中国孩子。居里只好就范,给世卉再批一件衣服,这才抱着出门。秋萍大叫道:“帽子,头都没几根毛,还不戴帽子!”
世卉开始学说话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叫一个上口。可口音问题上,居里坚决反对秋萍整天跟孩子说上海话,可居里一背过脸去,秋萍就教。有一天居里和世卉一起玩,世卉突然没头没脑说一句,谢谢侬,勿要客气。居里震惊了,这显然是秋萍的功劳,意图很明显——分裂他们母女。居里来到上海后,首先感到阻隔的就是上海话,她的北方土语和上海话格格不入,现在生了个女儿,她原本希望女儿说普通话,以后沟通没障碍,文化上近一些,可是秋萍呢?就是想把世卉拉到她那个阵营去。
居里坐不住了,她找到秋萍,说世卉应该说普通话。秋萍冷笑一声,用上海话回应说,为什么?世卉姓罗,是老罗家的姑娘,是上海小姑娘,怎么能不会说上海话呢?居里真想大吼,可于情于理又说不过去,她只好找东方协调。东方却说,会讲上海话蛮好,现在方言保护是潮流,而且会上海话也并不妨碍说普通话,从小就会两种语言,何乐而不为。居里觉得为这种事跟丈夫沟通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他根本就不理解一个北方女孩来到上海的苦闷。只能强行,潜移默化,居里甚至试着跟世卉说北方话,可世卉就是学不会,上海口音还是渐渐养成了。
再就是吃饭。吃饭是个大问题。居里主张吃饭就好好吃,不吃就不喂了。秋萍见了不满意,说这孩子还没吃饱呢,她不吃,你得追着喂呀!居里说妈您那是老观念了,现在小孩从小就要培养自立能力,不吃就不喂,饿了他自然吃。
“是你亲生的吗?”秋萍气得跳脚,“看孩子瘦的跟猴似的。”
居里缴械,只能说喂就喂吧。但喂又不是那个喂法。居里对秋萍说:“妈,饭如果太热,你冷凉了再喂就是了,每次总是拿着勺子吹,自己的唾沫星子都吹到碗里,世卉怎么吃呢?”秋萍再度跳脚:“什么?嫌我脏?”话说到这儿,只能各回各屋,不欢而散。
至于在教育孩子方面,居里觉得几个老人围在旁边,简直就是对教育的阻碍。他们永远让居里当坏人,唱红脸,自己当好人,唱红脸。可当好人无非就是惯着,世卉摔倒在地板上,秋萍立刻带着孩子嚷嚷说,地板坏打地板。
世卉做错事,居里正批评着,秋萍则来个直接居里,居里没有了权威,教育还怎么继续进行呢?导致后来居里一板起面孔做教育状,世卉就笑。当妈妈是小丑了。
世卉举着漫画书看,居里说,好孩子,从小就应该多读书,多读有用的书,这样长大以后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秋萍倒好,直接来一句,“别那么累,懒人有懒福,轻松一点。”气气得居里眼冒金光。她就不想想,从小给孩子灌输这种价值观,以后怎么成长为祖国栋梁?秋萍带孙女出去玩,总不注意卫生,回来孩子生病拉肚子,他们总居里照顾不周。秋萍好面子,和世卉一起出去,遇到陌生人,总希望孩子有礼貌,可是世卉就是不喊人,她也归咎于说是居里教育的不好,让老人在外面没面子。居里总是解释,不是我教育不好,是你们不能惯。正因为这方方面面的矛盾,让居里更加想要一个家、一个自己的独立的空间,这样她才可以保持权威,认认真真、好好地教育女儿该怎样做一个健康、有礼的孩子。
这天,居里、秋萍带着世卉到楼下小花园散步,遇到几个熟人,世卉又没叫人,秋萍又生气了,对居里说:“讲过多少次了,在外面见到长辈要懂礼貌。”居里委屈道:“妈,我真教了,不信您再教教看。”过了一会儿,迎面又个熟人,秋萍对世卉下指令,“小卉卉,快叫奶奶好。”世卉也有眼力见,张口就叫奶奶好。秋萍喜不自禁,等那人走远了,便给居里上课。“就是你没交,还说孩子不学!”居里百口莫辩。
又过了一会儿。迎面又走来两个人,秋萍估摸着是熟人,又对世卉说了要叫人的话。等那两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素鸡和桂香。世卉还记得桂香,笑嘻嘻叫了一声奶奶好。素鸡以为叫她的,慈眉善目,凑过来,道:“安老师,看看你们家的小囡多有礼貌,还知道叫我奶奶好。”秋萍还为报警的事生素鸡的气,立刻绷起脸,道:“叫的又不是你,为老不尊叫什么奶奶。”素鸡上前,道:“我看着孩子挺喜欢我的。”说着便伸手去抱孩子,居里见状,连忙要抢着抱孩子走,可哪里赶得上素鸡的身手,她搂住世卉,大脸凑到小脸上亲,谁知就在她伸嘴的刹那,世卉一伸手,小肉掌挥舞,又响又脆,啪一声打在素鸡脸上,素鸡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秋萍哈哈大笑,居里也忍不住笑了。
这也许她们唯一一次不愿意批评世卉的粗鲁,都说童言无忌,那么小孩子的巴掌也是不犯法的,世卉这个罗家的好孩子间接替长辈们报了仇、出了气。在这个阴差阳错的瞬间,儿媳妇沈居里,和婆婆安秋萍,居然团结起来了。当晚饭桌上,秋萍喝了点绍兴黄,还破天荒给居里夹了一块咸鱼,说你辛苦了。居里也投桃报李,给秋萍夹了一筷子青菜,说,妈,你多吃点,补充维生素,对您的身体好。弄得饭桌上的东方和金宝面面相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秋萍在这一瞬间对居里是满意的。
第二天一早,秋萍就嚷嚷着要和居里一起逛街,带世卉买点小衣服。两个女人带着孩子走入了淮海路商场。居里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进商场了,全职在家带孩子以来,她含辛茹苦,蓬头垢面,昼伏夜出,披星戴月,她甚至不敢看商场镜子里的自己,那个憔悴、臃肿、带雀斑的女人,竟然是曾经胸怀大志勇闯上海滩的沈居里。进了商场的秋萍,则完完全全成为了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东看看西看看,试了好几件衣服,都没下定决心买。居里也在试衣服,一条阔腿裤,高腰,正好适合产后微胖的身型,且显得贵气。居里一看吊牌,啧啧嘴,放下了。秋萍喊居里过去长长眼。那是一件驼色的风衣,秋萍穿在身上很潇洒,一看价格,1800多。贵是贵,可怎么看怎么喜欢。
居里存心孝敬婆婆,说买吧,值。秋萍有些迟疑,两个人又在商场里转了好几圈,直到商场快关门还没下定决心。终于,秋萍下定决心,买,她记得居里有商场的会员卡,便要了过来。快打烊了,她让居里带着孩子门口等,她跑步去付账。收银台前,秋萍把卡递了过去,收银员扫了一下,说,今天可以打折。秋萍感到奇怪,问为什么。收银员反问,您是沈居里女士吗?秋萍说是。收银员又说,贵人多忘事,今天是您的生日,凡购买商品均可打8.5折。秋萍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商场门口,居里抱着世卉眺望。秋萍拎着购物袋,快速走来,等走近了,手一伸,把购物袋送上,居里以为婆婆让她帮拿,连忙用小手指勾着。秋萍把世卉接过来抱,孩子已经睡着了。居里这才低头朝购物袋里瞥了一眼,咦,不是自己刚才试的那条阔腿裤吗?她心内一紧,迅速跟上秋萍,和她并肩行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叫了一声妈。秋萍朝她一转头,说你们年轻人爱漂亮,多穿点,我们人来了也不好看,随便穿什么都行。顿了一下,秋萍轻描淡写咕哝了一句:“生日快乐啊。”声音一下吹散在风里。但居里还是捕捉到了,心意领了。她望着婆婆,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和煦,她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个善良慈祥的安秋萍,就是那个曾经与自己斗得昏天暗地的女人。
居里越来越明白了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那么有没有永远的利益呢?有的。就是她的世卉。她既是她的女儿,又是秋萍的孙女。
夜色朦胧,起风了,据说明天上海会降温。
可居里不怕,她有阔腿裤,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