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去美国留学的消息朱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是从莉莉嘴里说出来的,轻描淡写一句:“妈,我要去美国了。”去美国?什么情况?朱姐说了一句:“别胡说。”莉莉纠正她说:“什么叫胡说,爸爸都安排好了,说是在半年前就办了留学,委托给一个机构,只是爸爸一直没说。”没说?朱姐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孩子去留学为什么不说?她是外人?还是保姆?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照顾莉莉,是为了什么?这是演戏。“不许去!”朱姐下意识喊出来。莉莉反驳,说:“为什么不准去,那是常青藤名校,你知道有多难申请吗?”“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你得在国内上大学。”莉莉白了朱业勤一眼:“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落伍。”朱姐愣了一下,道:“不许你这么跟妈妈说话。”莉莉道:“不许不许,这不许那不许,妈你除了不许现在还会说别的词吗?我说你落伍是对你的提醒,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乌突突的,衣着品味,说话内容,哪一个不是被时代淘汰的,中老年人也需要与时俱进。”莉莉摇头晃脑说个不停。朱姐直觉得天旋地转,血冲到脑门上,“啪”给了莉莉一个巴掌。莉莉没哭,眼睛里飞出刀子,战争就这么爆发了。
莉莉当天就搬走了,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子,平时什么都不会,离家出走倒是见出了真功夫,箱子理得特别整齐,独立极了,显然是去他爸那,那个小公司,上面有员工宿舍可以住。朱姐觉得可笑,又没离婚,还分成她爸那,她妈那。这个房子是为莉莉学习租的,可现在突然说去留学,还马上就走,那等于给这房子宣判了死刑。朱姐坐在屋里,等于是坐在牢笼里。她气女儿,任性,刁蛮,就她那德行,高中还没毕业就去美国,能行吗?她更气莉莉说她落伍,自从不外出做事以来,她最烦的,就是听到这两个字。朱姐对着手机照了照自己,老了吗?长相落伍吗?她又看看一身衣服,也谈不上落伍。她拨通平贵的电话,没人接。她有些怨自己的丈夫,莉莉留学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直捂着不告诉她。他们还是夫妻吗?他还爱她吗?他是靠她父母的关系起来的,他就这么忘恩负义?她过去一直都觉得,自己有权利有资格有能力把控自己的丈夫。可就从莉莉宣布要去美国的那一刻起,朱姐发现自己的家里的地位变了,从原来的第一位跌落到第三位,哦不,甚至连第三位都不如。她决定找谢平贵好好聊聊。
一夜没睡。莉莉走了,她本来一肚子担心,可现在女儿和丈夫统一战线,瞒天过海,朱业勤连担心的心思都断了。女儿的话仍犹在耳,“你落伍了,爸爸才是成功人士。”睡不着就起来,朱业勤拨老谢电话,打不通了。一大早,怎么会不通?难道有情况?再打莉莉电话。通了。传来睡意蒙眬的声音。
“你爸呢?”朱姐开门就问。
“我哪知道。”莉莉说。
“你在哪?”朱姐声音有些凌厉了。
“你管不着。”女儿叛逆劲又上来了。
“在哪?”朱业勤几乎在咆哮。
“同学家!行了吧!”
跟着,女儿旁边传来同学的声音,说:“阿姨你别着急……”
朱业勤当即把电话挂了。一是放心了,二,她必须立刻去找老谢。
打车到家,家里没人,桌子上一层灰,进门的鞋架子上,拖鞋都落灰了。她去看莉莉上学,准备期末考,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可老谢呢,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再打老谢电话,还是打不通。朱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看看,像所有神经过于发达的侦探。然而技术太差,实在侦查不出什么——保不准是罪犯太过狡猾。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俗语了,朱业勤过去只是听,没有思考过,因为她觉得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第一,她对自己有信心,她优秀,漂亮;第二,她对老谢有信心,他老实,忠诚,更何况她还有恩于他;第三,他对老谢的状况还算了解,在上海,他还算不上有钱。可现在,朱业勤有些吃不准。她老了,他却越来越成功。别人都称呼她朱姐,朱姐,称他为谢总,谢大哥。叫哥是好事,叫姐,未必。
朱姐掏出手机,挨个看,哦,还有个小伍,一直跟老谢干的,见面次数不多,人还不错。拨过去,通了,朱姐问:“小伍,谢总呢?”
小伍支吾,还是叫姐。
朱姐说:“小伍,你说实话,姐姐谢谢你,将来有什么,姐姐也会保你。”她说出这话自己都好笑,她自身难保,凭什么保别人,然而到这个地步,只能狐假虎威。
小伍说:“姐姐,你是好人,但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朱姐说;“你说,我绝对不说,你放心。”
小伍说:“我们在月亮湾,来了几个客户,陪了一夜。”
月亮湾?朱姐脑海立刻浮现香艳画面,这个地方她听过,出了名的声色犬马。她脱口而出,问:“找小姐没有?”
小伍笑说:“只是喝酒聊天。”
朱业勤问了这句立刻后悔,太小家子气太沉不住气了。“谢谢你,小伍。”朱业勤郑重感谢,挂了电话。
月亮湾,她开始在手机上搜索,说什么都有,商人,官员,小市民,去过那的很多,点过这个那个,各种游戏人间……朱业勤不愿多想了。去吧,去一趟,她胡乱抓了件衣服,下楼开车。
安秋萍从北京提前回来了,票友大赛得奖无望,她怪罪到沈居里头上——原因是,分心倒了嗓子。
罗家人坐到一起,老太太不在,秋萍气势更足。“坚决反对找什么保姆,我们家才多大地方,找保姆。”
东方帮居里说话,也传达奶奶的意思:“说是奶奶屋可以住。”
秋萍道:“谁说的?”
进宝说:“当然是我妈说的。”
秋萍道:“住奶奶屋,那是照顾奶奶还是照顾世卉?”
居里低头,抱着孩子不说话,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她就是坏人。只能由东方做她的发言人。
“居里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东方劝。
可秋萍哪里会听呢,她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打嘴仗。只听得秋萍掰开了揉碎了道:“这个家里不是只有一个人,我,你爸都可以轮换着搭把手,不过东方,有一点情况你一定要明确要明晰,这个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和居里的下一代,你们是她的监护人,你们必须负全责。不要什么事情都推到我们老人身上,我最反对的一点就是年轻人什么都依赖别人,什么事都认为理所当然,很少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养孩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你们必须亲自去体验作为父母的每一天,酸甜苦辣都是你自己的对不啦。我们做老人的,只能在关键时刻给你们出出主意。为了你们这些子女,我们已经操劳一辈子了,从小到大现在成家立业,我也想静下心来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过几天清静日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是批评东方,可火力明显对着居里去的,居里属牛,这叫隔山打牛。
东方思考了一下,勉强承认不过分,但他也不肯松口,笑笑说:“这也是给爸妈减少负担嘛。”
秋萍瞪眼道:“是减轻你们的负担,不是减轻我们的负担,我们的负担就是你,现在不应该继续是负担了。”
听到这儿,居里眼眶已经有些湿润了,请保姆无望,她出去工作更无望,没有工作,她能有自己的房?没有房子,她妈将来怎么办?一切都不敢想不能想。好在,东方还是向着她的,可这恰恰是秋萍恨她的一点。她抢走了她的宝贝儿子,她就是一个女特务,策反了一个原本忠心耿耿的好儿郎。可事已至此,居里不能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脑中思索着,只听到东方说了这么一句:“这孩子可是当初你们千叮咛万嘱咐着急生的,现在不管了合适吗?”
火上浇油,秋萍立刻站了起来,指着居里问:“这话是不是你教他的,我儿子说不出这话。”
居里瞪大两眼,不知说什么,冤枉,天大的冤枉,她能教他什么,都是成年人。
东方挡在前头,还算是个男人:“妈你别冤枉居里,这是事实。”
东方这么一挡秋萍更恨,这还是自己儿子吗?吃里爬外,有媳妇没娘!随即战火继续烧向东方,指着鼻子道:“罗东方我告诉你,别搞错了,孩子是你们自愿生的谁都没逼你,我们只是期望,愿望,抱着美好的一个心愿希望你能生。这孩子以后喊你爸叫她妈,做人要拎拎清,这孩子以后是给你养老不是给我,你现在种树,以后你自己乘凉,年轻人,不要总是觉得什么事都是给我们做的。不是这样的!我们希望生个男孩抱个孙子你们生出来了么?”
话赶话说到这里,居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又是孙子问题,她从小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被左邻右舍说风凉话,现在长大了,还是如此。她算看明白了,在这个家,谁生不出孙子,谁他妈就是孙子!居里对着进宝、秋萍怆然道:“爸,妈,前几天你还说你不重男轻女的!孩子是我们的责任没错,可时代能一样吗,过去一家同时养六七个孩子都没问题,现在能行吗?养一个孩子都累得歪鼻子斜眼的,难死了,你以为我想出去打拼,我不知在家舒服?可是能行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抵在跟前,妈是无事一身轻去唱大戏去了,可我们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养,以后爸妈有什么问题,也都是我们来处理。”
老人最怕想以后。这话还没落地,秋萍炸得跳起脚,右手食指恨不得戳到居里头上去:“你咒我?呵呵,就算我有躺在床上那一天,也用不着你端屎倒尿!”
进宝见老婆实在控制不住情绪,一声暴喝:“安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