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卧空了一个礼拜没租出去,曼蔓不高兴。这晚百味在家请火锅,两杯红酒下肚,于曼蔓抱怨开了。
百味劝道:“实在不行,我担一半儿。”
于曼蔓伸手喊停,“别,一码归一码,我是二房东,该我负责。”吃人嘴短,她生扛。
百味憋住笑。
曼蔓痛心疾首地,“你说那小房,我对她多好,刚来北京,没着没落,我是又传授经验又介绍人脉,结果呢,教会徒弟没师傅,过了桥人把板儿抽了。”
“你教她啥了。”
于曼蔓支吾。好多事,不好明说。
百味劝道:“不就一工作么,没啥大不了,咱这工作也不错,先把东西学好,将来自己单干……”百味还没说完,曼蔓便抢白,“单干?技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人脉,就咱那老总,他带你见过一次电视台的人吗,做这种片子最重要的是渠道,人把几个渠道全掐自己手里,你单干,干出来卖给谁?”
百味一笑,“不一定就做纪录片。”
“那做啥?拍电影?你行么?”
百味咳嗽一声,不表态。
于曼蔓再饮一杯。百味又给满上。曼蔓半举着,“小王,今儿就冲你这顿走心饭,咱说点掏心窝子的。”
王百味反倒矜持了。
曼蔓身体微微前倾,“你打算在北京买房么。”
百味迟疑了一下,才点头,“打算啊。”
“什么时候?”
“将来,某一天。”
曼蔓嘿嘿笑了。她就知道,小王还没这个实力。“考虑过北京周边么。”
“哪里?”
“燕郊、大厂、固安。”
“没想那么多。”
曼蔓轻拍桌面,小碗儿震了一下,“你得考虑了,我跟你说我最近我愁得我……”一根手指竖在他两眼之间,“你知道石家庄房价都多少了?”深叹一口气,“我寻思着,北京买不起,老家的不想要,那走中间路线,怎么着也得在石家庄混一套,不然以后咋办……”
“先好好干,”王百味鼓励道,“干好了,将来直接北京买。”
曼蔓摇头,“我跟你说小王我比你来北京时间长就咱这工作就是个糊口根本干不到头儿……”
“没事儿,这不还有我给你垫底呢么。”
曼蔓发怔。百味说得是,房燕走了,在这间屋子里,王百味就是她的底儿,一想到自己比小王还强点儿——她是女的,嫁人能解决刚需问题,曼蔓的心多少安稳了些。她举杯,“你垫底儿?”
“垫着呢。”百味拿杯子跟她碰了一下。
于曼蔓一饮而尽。百味抿了一小口。曼蔓见了,不愿意,“干啥,养鱼呢,赶紧清了!”
王百味不再含糊,一仰脖子,干了。
曼蔓忽然惆怅地,“哎呀,想吃火烧。”
“驴肉的?楼下有。”
“不是那种长的,要方的,滦县火烧。”
“那回头咱开车去。”
“车呢。”
“借一个呗。”
曼蔓撇嘴,“借车去滦县吃火烧,标准行为艺术。”又说,“清明后校庆,也许可以拐过去一趟。”
“我开车。”
“你去,啥身份?”
“宁大姐我都认识了。”王百味说。他跟宁红,是羽毛球球友。曼蔓正想反驳。有人敲门。百味起身去开。当门口站着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六十岁。染着黄头发,金耳环金项链齐备,左右手各一只包。百味还没来及开口,妇女一条腿便迈进来了,“曼蔓住这吧。”
于曼蔓回头看,惊得连滚带爬站起,“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妇女偏头笑,“你不是说想吃汆丸子么,我来给你汆丸子。”
老妈来了。突然袭击。这是于曼蔓万万没料到的。多少年来,于曼蔓和老妈周半芹的关系都有点一言难尽。简单说,她们都觉得对方差心眼。尤其是选男人这个重大问题上,忒不着调。曼蔓认为老妈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于兴怀(曼蔓老爸),第二大错误就是在离婚之后,找了王安邦——曼蔓叫他叔。周半芹跟王安邦姘居多年,一直没领结婚证。过去,于曼蔓恨王安邦,觉得他米饭锅里一粒沙,格格不入。这几年情况有变,她突然感觉王安邦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跟周半芹做伴儿。否则,陪伴老妈的担子,只能落在她身上。曼蔓是独生子女,连个推脱的人都没有。不过,这回老妈从天而降,又是那么个风风火火的状态,于曼蔓本能地觉得不对。周半芹推开房燕那屋的门,打量一圈,道:“我就住这。”
曼蔓肝颤儿,“这得租出去,赚钱。”
“到哪天儿是哪天儿。”周半芹那股泼皮精神又上来了。于曼蔓只好把门关上,娘俩个的话,她不想让王百味听到。
“妈您这是来干吗呢。”
周半芹若无其事,“看看你。”
“这不添……”于曼蔓浑身难受。乱字还没说出口,周半芹便拦阻,啧一声,“怎么叫添乱呢我是来帮你的,没有你妈我,这么多年,你搁北京混明白了吗。”
一句话噎得于曼蔓顿时饱了。是亲妈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是周半芹生的,她妈治她,一治一个准。
曼蔓耐下性子,赔着笑,“妈,您不管叔啦?”
“管他呢。”半芹坐在床边上,一条腿已经放到床上去了。鞋脱掉,她抠脚趾甲。
“他离了你可不能活。”曼蔓打趣。王安邦和周半芹轰轰烈烈过。缠缠绵绵永相随。
“地球离了谁不转?”周半芹已经开始捏床板上的纸头。
不对。态度不对。曼蔓有种不详的预感。
“跟叔吵架啦。”
“没有。”周半芹不耐烦。
“到底怎么回事呀!”曼蔓故意大惊小怪。
周半芹转过脸对女儿,“没事。”态度十分坚决。
曼蔓拿出手机,“我给叔打电话。”
周半芹上前夺了。不许打。
于曼蔓呆在那儿,她一直以来的担忧似乎正在迫近。跟个鬼影似的。曼蔓想得明白,无论王安邦和周半芹吵成什么样,她也得把他们黏合起来。她妈妈的老年生活应该在老家而不是北京。于曼蔓望着她妈,眼里满是愤愤。死的活的,总得有个说法呀!
半天,周半芹才说:“和平分手。”
来了那么个时髦词儿。
曼蔓心要炸了,她急得舌头打结,“不是……怎么就……那个……哎呀妈……”
周半芹道:“他回家给孙子当孙子去了!”
这绕口令。
曼蔓舌结。
周半芹又往窗边走了两步,猛一拉,冷风灌入,人都清醒了几分,“反正,你要不让我待,我就跳下去。”
于曼蔓连忙去把窗户关好,低声,“能不惹事么。”
周半芹又恢复笑容,“去弄点儿吃的,家里有啥?”说着就往门外走。王百味从厨房出来。周半芹问:“小伙儿煮啥呢。”
她闻到味儿了。
“黏苞米。”百味如实答。
“来俩棒。”曼蔓妈毫不客气,嬉皮笑脸。
于曼蔓站在老妈身后,双手叉腰,无可奈何大喘气。
麻烦来了。没跑儿。老妈来京第一晚,于曼蔓的态度还是比较坚决的——周半芹不能住原房燕的房——住进去容易,搬出来就难了,一旦鸠占鹊巢,将来怎么租?不出租,就少了一份收入。于曼蔓安排老妈跟自己“倒腿”:一人睡一头。谁知周半芹惊天的呼噜声,逼得曼蔓第二天就不得不送客,把那间空房贡献出来了。这么个睡法儿,谁能跟她住到一块儿,还怪王安邦半路逃跑。不过,老妈来了有个好处,下了晚班,好歹能吃口热乎饭了。推开门就能闻到汆丸子的香味。周半芹说到做到,她就是来做汆丸子的。
曼蔓洗了手,坐到客厅桌子前就要开吃。周半芹打她手背,“等会儿!”曼蔓不懂啥意思。半芹又说:“等会小王。”曼蔓不解,“只是合租,不用合吃,各家饭各家做。”周半芹较真,“我还欠着人家俩苞米的人情呢。”
嚯,这倒摆得清楚。
周半芹伸着脖子道:“蔓,你跟小王,啥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能这样?”
曼蔓只好解释,“妈,这是北京,住房紧张,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就是纯粹合租,又不住一间房。”
周半芹笑嘻嘻说:“上次视频里那个,就说来做客的,是他吧。”曼蔓一个丸子含在嘴里,翻着眼睛想。周半芹继续,“上次还是来玩,这次就搬到一块了,没点那意思,能这样么。”
于曼蔓打断她,“他有意思,我没意思,你说这话有意思么。”老不正经。
周半芹道:“你不是担心房租么,我意思是,你要对小王有好感,干脆跟他一个屋,我一个人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租出去,各种不耽误。”
曼蔓气得放下筷子,“你是我妈么,我是你抱来的吧,哪有把自己女儿往男人屋里推的。”
周半芹摆手,“我这不是有个大前提么,你们要谈了,那就住,没谈另说你急啥……”
曼蔓恨得牙痒痒,“你就不应该有这种假设,在你眼里,你女儿就这么……”她想说不值钱,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赤裸,随即改口,“就这么低端,非要找这么个男人,我跟你说我要跟这种人在一块,你永远只能当个低端丈母娘,永远在北京只能住这种不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曼蔓差点声泪俱下。周半芹只好劝道:“我当然希望你飞黄腾达,能往天上去找,可问题是……”
她欲言又止。
这可激怒了曼蔓。
“问题是什么?你女儿大龄了,年老色衰,又没本事,活该贱卖是不是?”
“我可没说。”周半芹否认得坚决。
“妈我把话撂这儿,我于曼蔓这辈子……”曼蔓发狠,可她自己都不清楚这辈子要干吗、能怎样,狠发到一半,没有去处,她只好来个虚指,“反正这辈子我肯定得在北京过得好。”
半芹笑着附和,“我巴不得你过得好。”
正说着,王百味背着单肩包进门了。抬头喊了声阿姨。周半芹笑着让他赶紧洗手,过来尝尝汆丸子。王百味还真不客气。于曼蔓讨厌看到老妈和王百味热热闹闹的嘴脸,拿起碗,胡乱拨了几只丸子,又迅速舀了点汤,屁股一转,端着进屋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