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娉相中一套房,打算复看,约可凡长长眼。许可凡先是说有事,临到时候,又突然打电话来说可以陪同。文娉没往心里去,许法官工作繁忙,可以理解。
房子在御府嘉园隔壁小区,叫格兰花园,两千年之后建的。按说不算太老,但因为小区外墙刷了灰色,所以显得有点沉闷。小区里没高楼,一律是六层板楼。文娉看中那套在二楼,小两居,据中介说,房主是个单身女博士。房子刚买两年。女博士要出国,所以“忍痛割爱”。
冬天天短,才五点多,天已经快黑透了。文娉和可凡跟着中介小哥——就是帮于曼蔓找房那位,换了鞋套,到房子又看了一下。优点是:价格还算便宜,小区停车位充裕,环境清幽安静。缺点是:房型是长条形,客厅夹在南北两个卧室中间,采光差,厕所没窗户,厨房过于狭长,不是集体供暖,得用煤气自己烧。
文娉多问了房主几句。房主彬彬有礼,除了头顶头发掉得有点多,身材有点胖,她真是个好女孩。毛文娉还看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叠书。有社科,有小说。
文娉笑道:“您是传媒行业的吧。”
女博士笑说是。又轻描淡写夸了房子几句。无非是安静、价格公道、不用再装修、住着舒服,等等。
看完出来,中介走了。
文娉挽着可凡,问:“怎么样?”
许可凡没评价房子,却针对女博士点评道:“都这样了,咋还要出国呢?”
文娉失笑,“人各有志。”
许可凡说:“可能对国内男人绝望了。”
文娉说也许。
许可凡又说:“国外男人也不能接受毛发那么稀少呀。”
“那就是去干事业。”文娉不想纠缠这个话题。
“做传媒,去国外干事业,你信么。”
文娉深吸一口气。房子的缺点,她都可以接受。毕竟价格相对便宜。她银子有限,对价格敏感。何况还是个两房一厅。唯一怀疑的,就是房主的售卖理由。才买两年,就着急出手。虽然房主给出理由是要出国,可经许可凡这么一分析,文娉也觉得不太充分。但中介又反复保证过,说肯定不是凶宅。他们不会卖凶宅。
这是职业底线和操守。
许可凡又嘀咕,“你说她那头,是住进来之后头秃的么。”文娉一边笑,一边让可凡留点口德。
到饭点儿了,文娉要请客。许可凡客气了一下,答应了。文娉问:“要不把尉迟叫上,你妈呢,能正常吃东西了么。”可凡忙说不用,他们在家估计都吃过了。
小区附近开了个新店,曼蔓在群里推荐过几次,说有成网红店的迹象。是卖小海鲜的。文娉、可凡过去,净吃海鲜怕受不住,天冷,文娉又在生理期,不宜太寒凉,瞧来瞧去,点了一份鲅鱼饺子,一份海肠饺子,外带一份温拌巴蛸。
饺子吃上,中介发来明细,他大概把价格以及各种税费还有文娉贷款的额度、期限,以及每个月还贷的情况都列出来。毛文娉发给许可凡。
可凡瞄了两眼,说:“一个月还贷七千多,刨掉公积金,也差不多小五千,有点压力。”
文娉深以为是。一旦背上贷款,几十年,那就意味着,她的生活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真有可能“弃房断供”。不过桑嫣给她说过这个理儿,贷款买房,就利用杠杆,你还得把通货膨胀的因素算在里头,所以其实就前几年艰苦点,慢慢地,压力就不是那么大了。毛文娉点点头。
许可凡说:“一个人还有压力,两个人就不一样了。”说完,放下筷子,盯着文娉看。
毛文娉被看得发毛,问:“哪来两个人。”
许可凡不说话,笑容里有无限深意,那眼神,在文娉看来简直就是“死亡凝视”。好一会儿,可凡才说:“还瞒着?”
文娉一头雾水,不懂可凡卖的什么药。
许可凡诡秘地,“给你点提示,”顿一下,“你跟高律师……”欲言又止。
文娉停了一会儿,才接,“我跟他怎么了。”
可凡坐正,厉声,“毛毛同学!太不够意思了!”
文娉着急,“我跟他就是普通朋友外加邻居,马上邻居也做不成了,我房子一卖,走人。”
可凡问道:“你买房,他出钱么。”
毛文娉着急,她伸手摸摸闺蜜额头,“你不是发烧烧糊涂了,我买房跟他有什么关系。”
“背后没有靠山,步子能迈那么大?”
文娉放下筷子,“到底哪来的谣言?”
许可凡一股节一股节地,用一种略微戏谑的口气,说一段停一段,“那天,晚上,我散步,看到,高律师,背着你,在小区里走,你喝醉了,然后你们就上楼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高律师当面告诉我,他跟你在一起了。”
文娉跟被打了一闷棍似的。这个高处寒,这不胡扯么。是,那天桑嫣公公的生日宴上,文娉遇到个郁闷事儿,结束后她坐高律师的车回家,一不小心又一起去喝了点小酒。她断片了。但跟在一起也没关系呀。
她好声好气对可凡,“估计是醉话,开玩笑的。”
“也许是酒后吐真言呢。”
“根本就不可能!”文娉语速加快,更急,“在不在一起,总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吧,总得两个人都承认才生效吧。”
许可凡往椅背上一靠,“毛毛,要真在一起了,作为闺蜜,我就有义务提醒你一些事情,要是谣言,根本没在一起,那我就不能说了。我得有职业道德。”
毛文娉心痒,她当然想知道许可凡要提醒些什么,但又不想承认高处寒的“官宣”。就算他们发生过关系,可至少文娉这边认为,她和高律师,确实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说吧。”文娉恳求。许可凡吃了一只海肠饺子,“可得烂在肚子里。”
“烂稀碎。”
许可凡把椅子往前移,身子也跟着前倾,“老高离婚,他是过错方。”文娉问什么过错。可凡道:“据女方说,老高跟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女的不清不楚。”
“有证据么。”
“干吗,”可凡弹开,“这就维护上啦,笨想也是了,不然怎么会净身出户。”
毛文娉沉默不语。关于离婚原因,她的确没听高处寒解释过——他甚至提都没提。当然她也不会问。如果不打算有进一步的发展,人家是怎么离婚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普通朋友。水至清则无鱼。只不过,许可凡忽然在这个节点提出这么个问题,令文娉心里有点打鼓。其实她也感觉到了。可凡对老高紧张,甚至稀罕。但这层窗户纸注定不能挑破。许可凡是有夫之妇,是大法官,是有社会身份的人,不可能卷入这种桃色新闻当中。她了解可凡的为人,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遐思,人家也注定会“发乎情,止乎礼”,处理得当。今天的“泄密”,或许只是吃醋罢了。
于是毛文娉大大方方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两个人分开,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再怎么分析,都是隔靴搔痒。”
“真没在一起?”许可凡又问。
“真,的,没,有。”文娉每个字都加重音。
“那你得原谅我。”可凡嬉皮笑脸地。
“怎么着。”
“我还跟老桑求证了。”
文娉气得出大气。
许可凡连忙,“反正都是自己人,老桑肯定保密,这老高也是,还是个律师,怎么能信口雌黄呢,那说得每一句话,将来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可凡港剧上身。
晚餐终了,毛文娉才开始恨起处寒来。是啊,这男的,啥居心?啥目的?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一个墙头两条路,毛文娉跟许可凡道别了。回到家,稍微收拾一下,听到楼上有动静,估么着高律师已经到家了。文娉一咬牙,上楼,敲门,她打算问个清楚。该敲警钟敲警钟,绝不姑息。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高初夏。文娉认识她。波涛汹涌的怒气,原本是朝高处寒一人去的,初夏则仿佛防波堤,挡了那么一下,潮水和缓了些,文娉问,“你爸呢。”初夏朝里面看,高处寒穿着个旧睡衣,正在擦头发。他让她进来说。废话。当着孩子的面怎么说。毛文娉声音低沉,“到我家来一下。”她还是希望主场作战。高处寒一声怪笑,说没问题。
没几分钟,高律师套了个旧袄子下来了。还是那么嬉皮笑脸,“什么事儿。”他的油腔滑调里透着情色,文娉不看他,请他坐。
高处寒又说:“有事赶紧办,别浪费时间。”
看看。八成又想着那事儿。必须斩断。
毛文娉清了清嗓子,说出这话,比她上选题报告会还为难,“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错误的事情。”
“对我是美好的回忆。”高打断他。
毛文娉盯着他看了两秒,才重新找回节奏,“我本来不应该再说,因为已经表达过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但是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终于说明白了。
“明白,你早都把我微信删了。”高处寒苦笑。
不傻嘛。文娉上前一步,“那你为什么跟许可凡那样说。”
高处寒道:“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问题?”
文娉不理他的弯弯绕,“两国要建交,也得双方同意、双方表态,单方面宣布是无效的,你是律师,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高处寒站起来。
呵呵,他坐不住了。文娉顺手把茶几上的书收在客厅的小书架上。高处寒站在她身后,“当时情况危急,许法官就那么出现了,我能怎么说?”
“实话实说!”
“你喝醉了,我背着你,这个画面怎么解释。”
“不需要解释。”文娉气足。
“而且的这也是对你的保护。”
文娉听不懂他的话,歪着头瞅他。
高处寒用那种苦大仇深的腔调,“你遇到的那点事情,我都明白。”毛文娉头脑嗡得一下。他明白什么了?是她喝醉酒告诉他的?要命,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她脸色有点变化。
高处寒继续,“我在这个圈子里混,我能不清楚吗,”同样的话,他翻过来倒过去说。
文娉道:“这些都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关键?”他问。
“关键就是,你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人,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文娉语速加快,似乎不打算给他留意余地。
“你是嫌我没独立住房是不是?”高处寒逼近了,文娉躲开,她不会再给他机会玩霸总那一套,“还是嫌我有女儿?嫌我没钱?”
文娉冷笑,“在群里你可不是那么说,五环外有独立住房一套。”高处寒立刻说:“这是事实,你在买房,我也在看房,马上就要入手一套。”
“恭喜你。”
“我知道,你怀疑我离婚是因为出轨,”高处寒话锋一转,“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没人出轨,是两个人的追求人生目标不一致。”
文娉好奇。谈到人生目标上来了。“你的目标是什么,”她问,“发财、出人头地?”
“来北京混的,谁不这么想?你不是么?”高处寒反问,“我前妻就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她要回老家,我不同意。”
“然后呢。”文娉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回老家房子还给她了?”
“那就是个小产权,人家跟我那么多年,我总不能……”高处寒不往下说了。
其余内容,文娉自行在脑海中完型。
沉默拉锯在两人中间。
毛文娉又说:“你的这些故事,跟我没关系。”
高处寒急切,“不急着结婚,处男女朋友也行。”
呵呵,把找免费炮友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你以为我是找炮友?”高突然说。
文娉吓了一跳,他有读心术么。轮到她苦口婆心了,“我是不喜欢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更不想把这些复杂的关系传播到我的朋友圈子里去。”
“这怎么叫复杂的关系呢,这是对你的保护,”高处寒像在法庭辩护,“免得其他莫名其妙的人,对你有莫名其妙的想法,何况那些人你根本不喜欢。”
心抖了一下。
文娉绷着脸。他怎么知道的。蒯姐找过她。左豪也暗示过她——想让她做他的情人。文娉当场就拒绝了。高处寒是离婚的她都不愿意,何况左豪?他左某人还在婚姻中呀!难道真的是酒后失言,跟高说了那么多?文娉不得不自我怀疑。
高处寒道:“你以为他只钓你这一条鱼么。”
“胡说什么!”文娉激动。
糟糕。一激动就暴露了。还是缺乏斗争经验。
高处寒用一种教导员的口吻,“每个圈子有每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文娉拦话,“我不是你们那个圈子的。”
高处寒一笑,“马克思都说了,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你跟老桑不是一个圈子?你不打算考公务员?往好了说,做这行,其实就是处理人的关系。就跟政治家治理国家一样,用阶级划分,就是方便处理关系,过去压迫的,一翻,成被压迫的,过去被压迫,又当家做主人了,工农也要当家,这也是大圈子……”
文娉听得头疼。
高处寒更进一步,“情人只是一个说法,你以为人家是种马吗,到哪都撒播种子,找情人,有时候也是工作需要。”
文娉诧异,闻所未闻。
高处寒继续,“男人在圈子里混,混到一定位置,自然需要有人陪着出来,那太太出不来,自然情人就顶替这个位置,说着是情人,其实就约定于红颜知己。”
老天。文娉恍惚,她听着怎么觉得这光景仿佛像是她在学校修近代通俗小说课,里头研究《海上花列传》,那里头男人出来谈事,就需要找长三公寓的女子作陪……不不不,她不能做这种事。文娉随即凛然,“我是正儿八经的妇女。”说完又懊悔,说妇女似乎太显老了。
高处寒笑呵呵道:“你是正经人啊,所以啊,我才想要跟你处,你有了对象,哪还会有什么左总右总来烦你?而且,我不限制你,真的,处对象就是相处,跟产品试用一样,你要将来有更合适的,我不拦着,随时可以取消……方便,离婚还要打证呢,咱不需要……对你一点坏处没有。”
毛文娉看着高处寒,半个小时之前,她怎也算不到,两个人的谈话会如此深入如此隐秘。她对高处寒有感觉么。老实说,有的。不然就不会有当初的一夜风流。但顾虑有么。也有的。刚才高的那些解释,很多都在解除她的顾虑。事实上,也的确解除了不少。最令文娉震撼的,是高处寒对于左豪求欢事件的解读,仿佛一下子帮她打开了一扇门,擦亮了一双眼,重新定义了她对男与女甚至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看法。眼下,毛文娉唯一纠结的,是她对他,还是少了一点感觉。或者说是,少了感动。毛文娉恍惚着。
高处寒靠近她,他声音很轻,像在吹气,“你以为我仅仅是想找人上床?如果我想,真的不缺……真的……文娉……我对你有感情……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们骨子里是一种人……都对这座城市有野心……都想要征服……无论你隐藏多深我能体会得到……一起吧……看看我们能走多远飞多高……”
哗啦一下,文娉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集中到心脏,她被感动了,甚至有几分被征服,她这么多年像一头老黄牛一般矢志不渝默默努力,不正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征服这座城市,希望北京能记取她的身影。然而,这种愿望又恰恰被埋在心的最深最深处,深到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初衷。现在,高处寒一下把它点燃了。文娉鼻子发酸、身体发软,搞文字工作那么多年,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多愁善感,但在这个如冰水般凄寒的夜晚,她也免不了有几分自伤。
高处寒不失时机上前抱住她。
她的手圈在他腰部。
“继续在群里撒谎。”她讥诮地。
高处寒立刻掏手机,“退了。”
“加曼蔓和我还用两个号。”要问就问个明白。
“人满了,五千个。”高处寒出示手机,以证清白。毛文娉有点吃惊,这都什么人呀,好友能有五千个。她又说:“不许强迫我干任何事,不许到处说我们的关系。”
高处寒委屈地,“许可凡不算,”又说,“她往外说可不怪我。”毛文娉深呼吸,可凡和桑嫣的工作,需要她亲自去做。她希望她们听到就了,不继续传播,这事儿,她暂时不希望宁红杨盼曼蔓她们知道。但估计也瞒不了多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蒯姐和左豪知道,估计大家就都知道了。
算了,舍得一身剐,敢把浪子拉下马。不对比不知道,文娉发现相比过去那种没囊气的古典诗歌青年教师,高处寒这种“危险的男人”,才更能戳中她内心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