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字头的车进站,到燕郊了。
雨还在下。不,不能叫下,叫砸。噼里啪啦,还夹着小雹子,公交站台的挡雨棚被敲得天响。
杨盼没带伞,她给丈夫杨实诚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微信群里,桑嫣问,都到家了吧。没人回应。她又特地@杨盼。不能不回应了。
“刚洗好澡。”杨盼答。她也要面子。发送完毕,她鼻子发酸,每到这个时候,她总会想,要是住在北京城里头,可能就不会遇到这种事。社保交到年限,她已经有资格在北京买房,可她没钱。集夫妻之力,也只能勉强在燕郊安个家。以燕郊为根据地,跟边区似的,杨盼每天都要往北京“进攻”一次。杨盼恨透了。疲累是一方面,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折磨,住在燕郊,她老感觉低人一等。
二十分钟后,杨实诚骑着电动车来了,路面积水,车走得慢,他跳上公交站台,迅速给杨盼罩上雨衣。小车开动,夫妻俩劈波斩浪地往家去。
杨盼家住在威尼斯春天。这也是杨盼觉得尴尬的地方。这么个小地方,楼盘名儿不是带威尼斯,就是带罗马,或者挂着巴黎。越是小,越想充大。
结婚买房的时候,中介吹上天,“大哥大姐跟你们透给底儿,这地方,买了会涨,而且以后肯定得划拉到北京去,”他指着桌子上的快递包裹,“北京东,看到没有,现在都这么写,将来并入通州,直接拿北京户口,那就不一样啦,”讲到高兴处他还唱,“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这巨大的饼,是燕郊几十万人的期盼。
一锅端,直接划归北京管,将来他们自然获得北京户口,成北京人。多美!然而,等了多年,最终等来的确实燕郊房子限购。房价悬停,甚至下跌。北三县虽然协同发展,但燕郊想并入北京却几乎不可能。人家要发展通州呢。你燕郊,却永远只是河北省三河市下属的一个地区。两码事儿!
到家搞得跟落汤鸡似的,女儿秀秀懂事,又是拿毛巾,又是拿拖鞋。杨盼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狼狈样,打发她赶紧睡觉。洗漱完毕,消停点,杨盼和杨实诚爬上床,倒在那儿。
实诚摸到电视遥控,递给杨盼。
她摁开了,声音关得小小的。她有个习惯,睡觉一定要开电视,等她睡着,实诚再给关掉。
这晚杨盼还睡不着。斜躺着,跟尊卧佛似的。外面风雨琳琅,衬得这小家跟诺亚方舟似的。卧室里只有电视机这一个光源,光影随时变化,照得人脸一会暗了,一会又亮了。杨盼鼻子发酸,想哭,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河淌水。她背对着丈夫,默默流泪。
杨实诚平躺着,看天花板。
实诚当然能明白老婆的忧愤,来燕郊之前,他们充满希望,来了之后,时时刻刻感觉到的却是低人一等。更糟糕的是,相对于他,杨盼显然还没认命。
杨盼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实诚安慰口吻,“没事儿。”
杨盼不动。
杨实诚又说:“挣吧,以后,咱们也搬进去。”
不劝不要紧。一劝慰,杨盼一晚上的委屈,反倒瞬间绝了堤。她暴哭,哇哇地。杨实诚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只能搂着抱着。哭痛快就不哭了。
于曼蔓在群里报平安。她夸毕家锁绅士,包了晚饭,还送她到家。可凡问哪个毕家锁。于曼蔓打趣,“老许,你可是错过大戏啦,高处寒还来了呢,认识不。”许可凡没回复,群里又安静了。
杨盼哭好了。
杨实诚才问她,“送了不。”
“送了。”盼转过身,和杨实诚脸对脸。情绪平复,两口子开始探讨现实问题。
“提了不。”他继续问。
“没提,”杨盼说,“哪有刚送就提的,也太现鼻子现眼。”
杨实诚畅想,“要是她老公能帮忙,我进了信息中心,咱就搬。”
“租房不要钱?”
“那也得租,生活环境更重要。”杨实诚煞有介事,“孟母还三迁呢。”
“睡吧。”杨盼转过身,闭上眼,她太累了。为了实诚的工作,她求爹爹告奶奶,有路就走有缝就钻,给桑嫣送化妆品,是铺垫。刘宪魁手眼通天,科协下面有信息中心,实诚了解到那地儿招人,才恳请她出手。
毕竟是老同学。
杨盼真下了血本。拿到化妆品,她不禁感叹,“我都没用过。”实诚奉承,“你皮肤好,用不着。”当然是假话,纯属安慰,可没办法,假话也当真话听。这些年她几乎形成习惯,送别人的,总比自己用的好。克扣自己可以,不能怠慢了别人。关系、路子,都是自己维护出来的。她决不掉以轻心。替实诚找工作,杨盼还存着个心。她自己是补课老师,社会地位不高,总遭学生家长质疑,学历、经历。好想她不配给优秀的孩子补习。实诚呢,在东单修手机,更谈不上地位了。她巴望着老公能有一份正儿八经,说得出去的工作。
身份,对,就是身份。
有了身份,他们才更方便混世,展开社交,有了身份,他们两口子,多少能体面点儿。
眯了一会儿,杨盼又醒了。淋了雨,胃不舒服,她每天过得都很紧张,直接反应到身体上,就是胃部不适。实诚催了她几次,让她到医院查查。她总拖着。杨盼怕去医院。那只能保守治疗。为了杨盼的胃,实诚自学了不少手艺,推拿、针灸,都会一点儿。只要杨盼不痛快,他立刻一番操弄,多半能扬汤止沸,救救急。杨盼开始翻身了。睡不着她就翻身。跟翻烧饼似的。
实诚受影响,也醒了。他碰碰老婆的胳膊,问:“还不行么。”杨盼嗫嚅,“睡不着。”她惧怕黑夜。
实诚打开床头的LED充电灯。
“翻过去。”他下令。
杨盼从平躺改成趴着。实诚开始给她揉背,一边揉一边问哪儿不舒服,有结节有劳损的地方务必揉开。揉完了,再给捏一遍脊,皮放松了,更容易入眠。
全部过一遍。实诚道:“翻过来试试。”
杨盼翻身平躺,拍拍肚皮,不涨了。舒服了。每到这个时候,杨盼都觉得自己没找错人。外人看来,实诚憨得乎的,没什么本事,甚至窝囊。可他的好外人不知道,她知道。实诚对她是真好。
“睡吧。”实诚拍拍杨盼的头。
杨盼侧躺着,实诚抱着她。可一番劳动后,实诚睡不着了。这下轮到杨盼关心他,“要我帮你按么。”
“没事。”实诚嫌她没劲儿。
实诚调整呼吸。
睡不着,杨盼找点闲话说,“有人想害老桑。”
实诚来兴趣,问怎么回事。杨盼把香蕉皮事件简单扼要说了,包括怎么进的屋,谁先出屋,谁最后进屋都描述了一遍。实诚琢磨。杨盼问:“会不会是宁红。”
“不像。”
“她最后一个进来的。”
“她有这么蠢么。”
“那没其他人了。”杨盼道。
“会不会是意外。”
“不太可能。”
实诚腿弓起来,“谁恨老桑呢。”
“恨倒不至于,嫉妒肯定有。”
“谁嫉妒她?”实诚顺着问。
“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嫉妒。”杨盼说完,重重叹息,“要不咱开个面馆?”
“在哪儿开。”
“就在燕郊。”
“刚才不还要去北京呢么。”
“是不是我太贪心了。”
实诚笑,“奋斗到四十,四十还没突破,就踏实回来。”
“四十,还有几年?”
“别算,一天天过。”
“还是先给你买辆车。”
“不要。”实诚一口否定。
杨盼叹气,“驾照都拿多久了。”
“先看老桑怎么说,行就试试,不行,再找路子,在北京找个事还不容易。”
杨盼道:“找事容易,关键是,得有发展,零打碎敲,没有积累,还是爬不上去。”
实诚劝她慢慢来。又把话题往于曼蔓身上引。这是实诚的生活经验,只要杨盼低落,他一提于曼蔓,杨盼就又有优越感,又能活下去了。实诚问曼蔓的近况,杨盼道:“比狗都不如。”实诚问原委,杨盼才把许可凡告诉她的情况说了。于曼蔓的画家男友死了,她只能重头再来。杨盼幽幽地总结,“所以说,这辈子托生成个美女,不一定是好事,一不小心成了祸水,容易薄命,还是咱们这样的蠢蠢笨笨的,早早地找了艘船,先上船了,风雨来了,好歹还有个地方躲躲。”实诚较真,“你不蠢你不笨。”杨盼反驳,“就是个比方。”实诚又问毛文娉的近况。杨盼一言以蔽之,“还那样。”
“没结婚。”
“没有。”
“没男朋友。”
“没有。”
“工作呢。”
“还是出版社。”
实诚长吁。杨盼笑道:“轮得着你操心么。”
实诚说:“本来条件挺好,一年年耗着,人也耗老了。”
杨盼打趣,“怜香惜玉?”
“实话。”
杨盼道:“文娉志向大着呢,反正,我看她要不在北京混出个模样来,是不打算成家了。”
“图什么。”实诚问。
“价值,”杨盼理解,“体现自己的价值。”
实诚又想起知芳姐,问情况。
杨盼道:“等着离呢,这不都在码拾下家么。”
实诚想了想,说:“我就好奇你姐去哪儿找。”
杨盼不许任何人说她家人不好,哪怕只是个表姐,“哪儿找不行?三条腿的蛤蟆难见,两只脚男人满大街都是,姐那么漂亮,找个长期饭票,不分分钟的事。”实际上,大话是说出口了,杨盼跟实诚一样,也为知芳担忧。年纪不小了。还想从婚姻上突破,还能有胜算么。过去,杨盼看不起这样的女人。觉得是靠男人吃饭的。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姐姐身上,杨盼体会又深了一层。她觉得知芳真勇敢。甚至悲壮。都这个岁数了,还必须破釜沉舟,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