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5年5月21日,北京市统计局、国家统计局北京调查总队首次发布北京环路人口分布数据。“数据显示,五环以外有1098万常住人口,占全市51.1%。”
“你没觉得我跟这个小区格格不入么?”
“哪儿不入。”
“哪哪都不入,”宁红五官往中间集中,痛心疾首。毛文娉不理解她的深意,若有所思。
两个人走到小区小池塘边,里头荷叶烂糟的,叶片之间隐约能看到蛤蟆。有好几个妈妈带着孩子,个别推婴儿车,大部分放养,孩儿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拿着水枪、泡泡枪,男的女的,不论,全疯跑。其中一个还差点撞到宁红。
宁红慌忙躲,扶稳她的宽沿太阳帽,更不高兴,转头对文娉道:“明白了吧。”
文娉一头雾水。大太阳底下,老打哑谜。这也是宁红的一贯作风。故作神秘。
“人!”宁红喊出来。
文娉哦了一声,她领悟能力实在有限,读不懂老同学的小九九。
不懂就问:“人怎么着?”
“丑呀!”宁红恨不得顿足,“你没发现呀,我们这个小区出来遛孩子的,净是些丑女!”
文娉恍然大悟。只是,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连她毛文娉都包括在内。她也搬到这里来,那么她也属于“丑女”。
宁红忿然,“美女谁住这呀!没结婚的,结了婚的,但凡平头正脸的,都不会混这儿来,记得我们那一届院花不。”
“记得,哪儿混呢她。”
“人霄云路端着呢,”宁红口气不屑,“她好看么,脸那么方,”又叹,“架不住命好,人就比咱高一环,那高的,就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有道理。在北京,女人的颜值,随着环数的增加,逐渐降低。宁红是个异类,她自认高开低走,标准昭君出塞,风欺雪侮,埋汰了好颜色。
“紫禁城里可没人。”文娉打趣。
“哎呦,你可别这么说,不是大美女,能进宫吗,”宁红手指支棱着,学清宫戏里的女人,“我跟你说就这块地,以前是埋宫女太监的。”
毛文娉失笑。又一个孩儿妈打旁边经过,黑漆漆的一张皴脸,干瘦身材,戴着个眼镜,衣服也不讲究。嗓门老大,喊她孩儿,“拉贝!”再旁边一点,也不知道孩儿的奶奶还是姥姥,跟一个老头解释孩子名字,“咱叫拉贝,不叫拉拉,拉拉不好。”老头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飘到耳朵里,文娉鄙夷,拉贝怎么就比拉拉高级。她转向老同学,道:“你是美一点。”
触景生情,肯定宁红。
的确,同学堆里,论长相,宁红名列前茅。只可惜追随了“爱情”,嫁给了县城凤凰男吴冠军,如今便流落边关了。
“才一点?!”宁红不满足。
“一些。”文娉小幅度前进。
“大方点行么。”
“很多,大量,alotof。”文娉连忙纠正用词,中英齐上阵。巨型夸奖,免费奉送。
宁红沮丧地,“像我这种拥有稀缺资源的人,竟然还在五环外某丑女聚集的小区行走,冤不冤?你看桑嫣,多实际,现在就得这样,才不吃亏!”
桑嫣也是同学,本科一宿舍的,嫁给了北京大院子女。自此妻凭夫贵,工作清闲,稳居三环。
文娉随即点评,“你爱情至上了。”
“你说对了,”宁红一根手指顶天,“就怪爱情!狗屁爱情!有啥用呀,不能吃不能住的。”
毛文娉当然能听出宁红话音里的复杂情绪,她既看不起桑嫣,又羡慕她,但她始终认定了桑嫣的婚姻内部,没有爱情,否则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桑嫣这么个女人,怎么会比她混得好。她可是要比桑嫣要美的呀!
文娉笑呵呵地,“让你们家冠军再努把力。”
“他?我早就不指望了,”宁红一身落寞,“没结婚的时候,人家可是要当第二个刘强东的,现在呢,人刘强东认识他谁,”顿一下,又叮嘱,“你可别学我。”
宁红的老公刚出来创业,算小有成就。但远远没达到宁红的要求。她的目标是当富太太。
毛文娉就可怜了,至今单身。但不贵族。她连房子都没有。也流浪在五环外。到这个年纪还在为钱发愁。
“不至于,我看吴老师挺努力。”
“我准备跟他离。”宁红云淡风轻地。
“啊?!”文娉心脏受不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宁红撒娇。
“为啥呀。”文娉实在理解不了。
“孩儿过过要上学了,老搁这住能行不?别回头老子娘好不容易混北京来,孩儿再混回去。”
“还是换房子的事?”
“可不就是么。”
“慢慢来。”
“你瞅瞅我这脖子后头我急得这一排疙瘩。”宁红把头发撩起来。果然有一排疙瘩,跟对好点似的,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起冒出来了。只不过,外人不知道。宁红自己闷着心烦。
毛文娉原本居住在二环外,西直门,一个大开间。上班在二三环之间,出版社,老胡同口。这种通勤格局,一直是文娉引以为傲的。不过最近几年,这种傲气明显下降——人们允许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租房子住,对她这种工作七八年,三十出头的“老姑娘”可就没那么友好了。每当谈到房子,文娉总能感觉出他人言语之间的尖刻与含蓄。先是问:“住哪儿呢。”她答西直门。对方肯定要说好地方。然后再问:“几个平方?什么时候买的?现在单价多少?赚了赔了。”毛文娉只能把那两个字云淡风轻地飘在嘴唇上,“租的。”对方立刻不往下问了。只是,这种为保留面子而做的戛然而止,偏偏总是刺痛毛文娉的自尊心。
她买不起房子。
二环外的房,就她租的那个,按她目前的工资水平,不吃不喝也得六七十年才能拿下。三环呢,同样买不起。四环也没戏。五环仍旧高不可及。毛文娉觉着单靠自己,这辈子能在五环外有个安身的小窝就算她走了大运了。
她很羡慕本科同宿舍的大姐宁红,在五环外的“庄”里有自己的住房,眼下还盘算着第二套。只是,宁红和她的显著区别是:人家已婚。她毛文娉还孤家寡人。
在不少外人和家人看来,你毛文娉居无定所那完全是咎由自取。好嘛!有优势你不利用,搞什么搞?!自己买不起,嫁个男人不就有了?就算没有现成的,两个人的力量也总大过一个人。什么叫夫妻两手合纵连横?婚姻,本质上就是资源的互换!谁让你挑,谁让你拣,谁让你拧巴?没房?呵呵,活该。
文娉父母在婚恋问题上对女儿基本放弃。催过太多次。再催下去,估计文娉就要跟他们断绝亲子关系了。毛文娉也委屈。她不是没努力呀!尤其过了三十,她就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挣扎求生:上过相亲网站(舍不得请红娘),上BBS发帖(总说代发,但依旧遭遇群嘲),亲戚朋友介绍,刚开始都热心,次数多了,全无下文,中间人也觉得没面子,渐渐地,毛文娉便失却了货源。连带着,还获得了个人设:难搞老姑娘。
最近半年,文娉原本春风得意,开会认识个青年教师,搞古典诗歌的,人高马大,本来谈得挺好,谁知夏天一过,青教单方面通知她,还是做朋友吧。文聘稍一打听,人家有下家了,跟副院长的女儿好上了。她告诉自己不要伤心,好嘛,本来就都是骑驴找马,可一颗玻璃心心却不听话,碎成十八瓣儿,弄得文娉狠哭了几场,张惠妹的《掉了》不晓得听了多少遍。
还有别的倒霉事呢!
分手后不久,某天凌晨,不晓得哪跑来个女人敲她的门,说要找她老公。文娉吓坏了,门里头说没有。又慌忙给物业打电话,直到确定楼下没有形迹可疑的女人,才敢开门出去上班。
主客观原因综合起来,毛文娉认定这地方不能住了。
她想买房子的心又炽了。
这些年等福利房,等得天荒地老的,始终没那运气。入秋之前,她还去燕郊看过,八十万,两室一厅,不限购。文娉原本想咬牙拿下,可等到中介准备好合同,她又后悔了。凭什么?!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到北京户口,首套房,为什么要贡献给河北?不甘心。不乐意、不能买。不不不。于是乎,在宁红的牵线下,文娉一咬牙,重新搬到五环外(刚毕业那会在天通苑住过一阵,也属于五环外),租下了北京东面宁红所在小区某顶楼复式一居,开始了新的生活。
逛完小区,宁红原本要请饭,毛文娉搬来之前,她就开始嚷嚷了。只可惜她家有突发状况,跟吴冠军离婚,细细碎碎好多事要忙,而且晚上还要陪冠军应酬。吴冠军算地方上的小官二代(破落型)。放到北京,就不算什么了,父母能帮他的,不过是出点首付,让他在北京有个落脚的地方,至于职业发展,只能靠自己。
吴冠军出来创业,跟人合伙做科技产品。宁红对丈夫期待很高,做好她的大数据会务报道之余,没少陪他应酬。摸关系,找路子。不过,离婚后,她就不能那么频繁出现了,理论上不允许——离婚也要有个离婚的样子。因此,眼下的应酬,格外值得珍惜。宁红说抱歉,又说,“回头请个大的,老吴付钱,就宰他!”说得好听,他们是两口子,又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
文娉连忙说不用。
宁红道:“要的,你是不知道我们老吴多看重你,在他眼里,我都不算文科生,中文系白读!非得你这样天天跟文字打交道的,才算货真价实。”
文娉讪讪地笑。
宁红问她晚上怎么吃。毛文娉说随便叫个外卖凑合。实际上,她没敢跟宁大姐说实话,晚上这顿,许可凡早约好了。可凡也住朱家庄,跟宁红一个小区,不过许住的是经济适用房,跟宁红的商品房隔着一道墙头。
私下里,宁红对许可凡的房子是不屑的。“房型不行,死了好几个人了,”“物业基本不作为吧,整天找麻烦,”“楼盖得太密,跟一把筷子似的”,“人员素质特别差,大爷撂砖头砸车”,“有绿化么?就那几棵树,还恁细”。宁红一提起墙头那边,就痛心疾首。当然了,价钱不一样,待遇坚决不能一样,否则她宁红第一个揭竿而起。
临告别,宁红突然问:“许可凡没找你?”
毛文娉迟疑了一下,口气瞬间笃定,“没有。”宁红不评价,煞有介事笑笑,就算是评价了。
毛文娉有时也觉得有意思,她们本科404宿舍六个女生,如今都在北京混。她们有个微信群,叫“六瓣花”,平时基本没什么动静,偶尔,最小的于曼蔓会发些美容产品、生活用品、精致吃食或者艺术品(多半是画)。曼蔓最好(第四声)吃、最爱美。其他时候,一旦有人发消息,那就是有事。大事。重要的事。文娉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大家正较着劲儿。
六个人里,最“人淡如菊”的要数文娉,她是那种学霸型女生,性别模糊,除了成绩,一律不争不抢。她主要跟自己较劲。因此,她便一不小心成为小团体里的最大公约数,是其他五个人争取友谊的对象。
许可凡要请她吃饭,是坚决不能让宁红知道的。也不能让于曼蔓知道。知道了曼蔓也要来。她就住宋庄,离得不远。至于杨盼和桑嫣,一个住燕郊,一个住西三环,都离得太远,轻易不会出动。所以,这天晚上的聚会,注定只属于许可凡和毛文娉两个人。
不用说文娉都知道,许可凡必然又要说说宁红或者桑嫣的八卦(含坏话),至于于曼蔓和杨盼,估计她懒得提。曼蔓在可凡眼里不是正派人。杨盼呢,混得实在糟糕,离五环都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别说上等人,连中等人都算不上,整个一不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