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一个礼拜过去，四方龙一点动静没有。

    林林奉命打电话去问，乔总没接，发短信，也没回复。吴冠气得口出恶言。说这个姓乔的不是个东西。谁承想，又过了几日，张红娇那边竟传来消息，她把四方龙那个坚决反对合作的编辑，拿下了。

    中午吃饭，几个老总都在，张红娇坐吴冠正对面，她忽然略带得意地，“吴主任，论功行赏，我是不是该有一份。”

    吴冠无言。成王败寇。张红娇确实有办法。路子够野。可是，谁又能想到，四方龙那个打坝子的编辑，竟然是星火老编辑卞小军的女公子。吴冠来的时候，卞老师已经退休。张红娇却凭借深厚资历，跟卞老师颇有些交情。拿下《秃山》，正是靠这张老脸。

    陈尔坐旁边，刚想说话。张红娇又道：“陈总，我知道，我的错，我跨界了，”她把筷子倒拿，用筷子大头在桌面上划了一下，“楚河汉界，文学财经，必须分开，”长长地吸气，“可我也是不得已呀！关键时刻，我就说了，哪怕我张红娇受处分，我这主任不干了！也得把《秃山》留社里！大局为重！”

    好精彩的表演！佩服！吴冠只恨自己无能。张红娇来这一手，无非是想分点好处。他成全她。爷们儿，大气点！吴冠随即道：“张主任，放心，社里不会忘了功臣。”张红娇嘿嘿笑，点头。

    吴冠又说：“署名上要体现，我退下来，张主任署第一责编。”

    张红娇立刻夸张地，“别呀吴主任！搞得我好像贪图这个署名似的，”顿一下，又道，“那利润呢。”

    吴冠道：“有署名，肯定有利润，”他看了看陈尔、卢东，又把目光对向张红娇，“我们编辑室是第一拨谈的，有苦劳，张主任第一责编，带我们编辑室小孩一块做。利润，对半劈。这是初步想法，还得看社里意思。”

    张红娇看陈尔。叶蓦然去党校学习，这段时间，主管领导陈尔说了算。

    在众人的期盼目光下，陈尔道：“你们自己协调。”

    这场仗打赢了，《秃山》又能印刷了，出版社挽回了颜面，部门争取到了码洋，编辑有了利润，一切，完美……但因为张红娇的介入，吴冠却感觉像吃了个苍蝇般恶心。

    不是第一次了。张红娇不是第一次跟他抢东西。选题，抢，渠道，抢……一切的一切，都要抢。而且是明抢。这就是张红娇的风格。强盗也做得光明正大。只是这一回她更高招，名义上，人家是为社里力挽狂澜。吴冠明白，张红娇的目的又何止一本《秃山》，熊总退了，空出个位子。眼下看，有力竞争者非他吴冠和张红娇莫属。吴冠的优势是，他是熊总和陈尔的嫡系，熟悉业务，口碑还不错。张红娇则强势霸道，树敌无数。但保不齐人家从外面使力。而且，这次的升迁，对张红娇至关重要，她是女员工，如果升上去，职级提高，就可以再晚几年退休。升不上去到点她就得走人。她不年轻了，耗不起，所以才那么拼命……回到当下，就《秃山》谈《秃山》，张红娇署第一责编，第二责编给谁呢。志闯和林林，手心手背都是肉。

    吴冠泡了杯浓茶，考虑了半个下午，最终还是把李林林叫到办公室。

    “主任。”林林亭亭玉立。

    “坐。”吴冠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轻轻阖上门。林林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摆在膝盖头，乖乖女形象。

    “《菩萨蛮》到哪步了。”

    “下厂了。”

    “出来了，好好做一做。”

    林林嗯了一声。感觉不妙。主任的惯用话术，最开始说的，一定是不重要的。

    吴冠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朝林林所在方向探着脖子，促膝谈心状，“《秃山》被张红娇拿下了。”

    他直呼张主任大名，算是一种不屑，甚至贬低。什么老大姐，活土匪一个。

    “听说了。”林林直言。这桩丰功伟绩，张主任早都散布得到处都是。连打扫卫生的牛姐，都晓得张主任又“牛逼”了。

    吴冠长叹一口气，“她拿下，她署名。”

    “应该的。”

    “但书还是三编室的书。”吴冠补充说明。

    林林不做声。核心问题慢慢逼近。

    “社里的惯例，”吴冠道，“这种大稿子，一般只能有两个责任编辑，丛书除外。”

    林林怔了一下，她想到坏结局，但吴冠说出她的刹那，她还是有点失落。吴冠真自私，这稿子是他的了。但也是常理，他是主任，他在争取稿子的过程中功劳也最大。“明白。”林林高风亮节地。她晓得自己的位置。

    吴冠又说：“你们能这样团结友爱，抱成团，我欣慰。”

    等会。什么意思。林林又糊涂了。

    吴冠跟着道：“志闯父母都不在了，没人帮，又要养老婆孩子，”陡然严肃，“男编辑，总是比女编辑要苦一点……”

    林林脑子里的神经像突然断了似的，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主任的意思是，他自己不署名，跟张红娇练手做书的，是陈志闯？凭什么？！好不容易，她理解了，就因为他困难，就因为他是男的？！

    吴冠还在说，“他得发展……房子还没买……”跟念经似的。林林竭力遏制胸腔内的汹涌，吴冠说，她时不时点点头。吴冠又说：“来日方长，有句话不该我说，但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不怕站在兄长的立场，你看看王萌。”

    吴冠的笑容很市井。

    林林懵。

    吴冠继续，“人生大事先办了，后面再慢慢发展事业。”

    哦，明白了，是让她先生孩子。林林本能不爽，可细品品，她又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吴冠、戴琪、吕薇乃至于刚来的王萌，他们都合乎自然，合乎常理。身为女人，如果这辈子还想生儿育女，这个年岁，已经不早了。这才是大事。可是，她的事业，她做书的梦想呢，她来到出版社，还没做出一本可心的值得骄傲的书，她的急切与焦虑谁明白。

    吕薇说得没错，出版社不久的将来，会“遍地孕妇”。不排除好多人钻窟窿打眼，找关系铺路子来到这儿，就是图个安稳。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来生孩子的。就好比校对科新来的那位，从文工团过来的，入职不到一个月就宣布怀孕。比王萌还迅雷不及掩耳。

    人生，是逆流而上好还是顺流而下对，真说不清。吴冠一席话，倒逼着林林重新考量自己的人生，时间得分配好。身为女性，混迹职场，天生不公平。因为她们必须同时做好几件事。

    难度太大了。

    可偏偏职业的窗口期又那么短，林林害怕如果这几年她无法打开局面，那等于失去继续上升的空间，简历都没什么可写，彻底失去展翅高飞的可能！那真就要在这儿混一辈子了——或者变成愤世嫉俗的胡明月，还是变成甘于做主妇的戴琪，又或者成为妻凭夫贵的姜艳玲，或是做不讲情怀闷头做书发财肆意踩踏一切的张红娇……

    不，她都不想。

    她只想踏踏实实做几本好书，做她自己认同的书，做原创文学，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无论外界怎么看，她李林林做事，首先需要自我认同。当然，她是打算要孩子的，但在那之前，她想先把《菩萨蛮》整明白了。

    评论家的评论来了。

    虽然只有两句话：“华语文学又添增了新的人物形象，用笔之深，让人想到了现代文学的肇始，想到了那些颠沛流离的写作者。其真诚的书写态度，叫人热泪盈眶。”

    这段文字，林林是打电话，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一航听的。虽然不在眼前，林林似乎能感觉到一航近乎热泪盈眶。

    “谢谢你，真的，有这段话，这书没白出。”

    面对激动的一航，李林林又感动又心疼，感动的是，她的付出，作者都明白，记在心里，心疼的是，纯文学的作者，太寂寞。哦不，不光是纯文学，大多数文学写作者都是寂寞的。以至于别人的一两句好评，他们就能引为知音，潸然泪下。因此，一航更需要像她李林林这样的编辑抽他一把，再火一点，再出名一点，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才能让作品被更多人看到，才能更加清晰地实现自己的价值。

    书入库了。林林每天都问发行发货情况。宣传开始了。林林为《菩萨蛮》在《出版周报》上争取了一个位置，发布了新书书讯。消息一发出来，她就把新闻链接发到社qq群里，增强发行部同仁的信心。

    这天一上班，林林给志闯和大川下命令，“去豆瓣点想读啊。”志闯道：“那玩意儿有用么。”他正在重审《秃山》，据说从原版里揪出不少错字。跟张红娇合作，别指望她看稿子，人家是策划编辑。

    “有没有用先点着。”林林不容反驳，“文艺类图书，豆瓣不能放过。”志闯的“往事不如烟”系列从来不在乎豆瓣上的评价，读者分层不同。

    大川表现良好，一举手，“姐！点了！大号小号都点了！”林林笑眯眯来到大川办公桌前，“写个书评。”

    “哎呀姐，书我还没看呢。”

    林林立马摸过来一本。“喏，”她慈眉善目地，“没多少页，中午瞄一眼，下午能写出来吧。”

    大川缩脖子。为了宣传书，林林不惜透支平日的好人品。往社群发消息，林林不太好意思，可她能做地面工作。到发行部，她就让发行部的人点想读。到其他编辑，尤其是一同进社的几个人，都被她网络在内，每个人必须交出一篇书评。

    林林跟桃根说：“桃根，做‘不如烟’选题的时候，我可是鼎力支持的。”

    桃根立马识相，“写！评！立刻！马上！”

    林林在线上跟吕薇说：“薇，马上玛雅书我也给你评哈。”

    吕薇拖长声调，“知道啦，只要不是突然进产房，保证完成任务。”

    杜立、葛文婷、刘念，她都没放过。甚至她还给辞了职的廖小平留了言，要求廖大博士说几句。

    廖小平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