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7年咸阳宫】
赢子誉缓步前行、时不时稍稍回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在自己身后半步,悠然跟随着的少年。
他的侄子,刚刚继承王位的秦王政,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然有了些许王者气度。纵使他突兀地深夜入宫拜访,一反常态地邀请其同行,这年轻的秦王也并未有何犹疑,气定神闲地跟随在他身后。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胆子大还是傻,就不怕他趁夜黑风高,在宫里找个地方把他埋了?论起来,他赢子誉是他亲叔叔!是有王位继承权的!只要这年轻的秦王不长大。
赢子誉越想越觉得来气,也不知是为了这年轻的秦王少得可怜的警戒心,还是为了完全无法心狠手辣的自己。
“奉常大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秦王政的声音。
赢子誉现在是九卿之一的奉常,掌宗庙礼仪。这是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接触不到任何军政要务,特别适合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只是他当上这个奉常大人才不过数日,听到称呼的一瞬间,还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了一下,找寻着前奉常大人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
“咳!”发现四周空无一人,赢子誉才回过神,尴尬地轻咳一声,装作威严地压低了声音,“快到了。”
身后的秦王政便又安静了下来,赢子誉定了定神,继续朝前沿着回廊走去。
这是通往明堂的一条回廊,只要再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便能看得到气势恢宏的明堂。明堂,明政教之堂。天子造明堂,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明堂是王宫之中最重要的建筑物,上通天象,下统万物,一般是朝会诸侯、发布政令、大享祭天、配祀祖宗之地。本来只有周天子才能享用的明堂,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也开始越制修建。
秦国的明堂一共有三层,上圆下方,代表着天圆地方。方形底层四面各施一色,代表着春夏秋冬。中层共有十二面,代表着一天的十二个时辰。顶层为圆形,最中央的屋顶上缀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就算没有月光的黑夜,也能散发着荧荧光芒,把整个明堂照耀得宛如仙境。
赢子誉远远地就看到了雄伟的明堂出现在回廊尽头,向前行进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身为秦国公子,若说从未觊觎过王位,那是不可能的。在年少轻狂时,赢子誉也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之际,畅想着自己若是侥幸为王,会是何等景象。不过这也只是想想,他一直以为继承王位的会是他大兄赢子傒,却没承想,竟会是从赵国当人质回来的异人上了位。要知那异人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回秦国认了华阳夫人为母之后,才装模作样地起了个名字叫赢子楚。
如若是他大兄当了秦王,赢子誉绝无异议,可这王位落在了那异人头上,赢子誉私底下不知发了多少牢骚。尤其他父王在位了三天就莫名其妙地撒手人寰,而那异人也只做了三年秦王,这来历不明的小少年就登基为王了。
他身后的少年才十三岁,上面有正当盛年的王太后,周围还有野心十足的强臣环伺,他真的能当好秦国的君王?
如果他能让这少年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这世上…
赢子誉的脚步停了下来。
“奉常大人?”
身后清冷的声音,像一盆冷水般浇灭了赢子誉心头的遐思。
是了,这种乱世,他也没有自信能够坐稳那王位啊!就连他大兄不也退避三舍,甚至为了避嫌离开了咸阳吗?
“王上少安毋躁。”赢子誉轻声回复道,重新迈开了脚步。
巍峨的明堂近在眼前,赢子誉目不斜视地带着身后的少年步入其间。他赢子誉以奉常的身份,随意出入明堂倒是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深更半夜来此,身后还带着当今秦王,居然没有一个侍卫上前询间或阻拦,甚至都目不斜视。
赢子誉都能感受得到身后秦王政质疑的目光,但他并未多加解释,而是在进门之后驻足等待了片刻,听着身后的大门被门外的侍卫缓缓阖上。
“咣当!”沉重的髹漆木门就像是隔绝了阴阳,明堂内寂静非常,耳畔间只能听见两人沉闷的呼吸声。
明堂内部极其奢华,但因为夜晚无人,所以也并未燃起烛火,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得到最中央有一圈台阶,平台上有尊四神环绕雕刻的王座。而上方的穹顶之上,代表二十八星宿的宝石,如同夜幕中的繁星,幽幽地散发着微光。
赢子誉自以为姿态摆得足够高,气氛搞得足够阴森了之后,才带着年轻的秦王朝中央的王座走去。
“王上请。”走到台阶之下,赢子誉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走在对方前面,止步躬身行礼。
秦王政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上台阶,照着赢子誉的示意,撩起袍子稳稳地坐在了王座之上。
赢子誉抬起头,借着穹顶星宿宝石的微光,目带挑剔地打量着这年轻秦王的面容,试图在其眉眼之间找寻些许不似他兄长的痕迹。可是越看越失里,这五官和他兄长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可组合在一起所透露出来的气质,却偏偏与他那懦弱的兄长完全不同。
也是,若非确定这少年是他兄长的种,那些难缠的宗亲又怎么可能承认这少年的王位?
赢子誉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双眸中的情绪掩去,躬身低声道:“王上,请找到神兽玄武的左眼,用力按之。”
明堂正中央的这个王座,是以木雕的四神善为主体构建的。左边扶手是青龙环绕,右边扶手是白虎盘踞,椅背是展翅翱翔的朱雀,椅子下方的基座是昂首的玄武。秦王政并不是第一次坐在这个四神王座上了,闻言便低头直接找到了玄武的左眼。
那是用墨玉琢磨而成的眼球,看上去栩栩如生。秦王政伸出去的手微微停了片刻,才又坚定地按了上去。
机关的咔咔声随之响起,承载着四神王座的平台缓缓下降,露出了一条幽暗深邃的地下通道。
“在明堂的地下,有座地宫。”嬴子誉站在四神王座旁,不徐不疾地解释着。
“仅仅是座地宫?”秦王政并没有起身,目光沉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地道。这里都是用大块的石材建成,墙壁两侧每隔二十步都有一盏油灯摇曳着灯火,看起来像是随时欢迎外人的到来。
“不仅是座地宫。”赢子誉率先走下台阶,径直朝地道深处走去,“这里供奉着秦国至宝。”
赢子誉的话成功地引起了秦王政的好奇,他走下四神王座,跟随着赢子誉往前走去。
这少年,还真不怕被他囚禁在这里啊?赢子誉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由得腹诽着。
地道并不长,在一个弯道之后就出现了一个宽阔的空间,青砖上隐约画着类似法阵的圆弧痕迹,沿着痕迹向前看去,便能看到在正中央的平台上立着一尊洁如白玉的物事。
“这是…”秦王政并没有因为赢子誉停下脚步就驻足,反而一直走到了那个平台前才停下。
“这是一枚龟腹甲。”赢子誉语带资叹地说道。不管看了多少次,每次看到的时候都会让他感到很震撼。
龟腹甲是龟胞部的甲片,这枚龟腹甲足有三尺长,可以趣象这只色生新有多么巨大。这枚龟腹甲微微泛资,触之如玉质一般光滑温润,看上去旋度有些年头了。不过这龟腹甲虽然超平寻常的顺大,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情通的龟腹甲,也完全不值得专门造一座地宫放置,更称不上什么秦国至宝了。
看到秦王政疑惑的目光,赢子誉领着他走到地宫尽头的墙擎处。这里有排书架,上面摆放着一块块巴掌大的玉板,一共只摆了三排,最后一排还未摆满,每一块都用朱砂写满了字。
“天子式微,诸侯始强。”
“戎无道,侵夺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晋内乱,三家分之…”
“…赵易服,将盛。”
“西方乃吉,可迁都…”
这些都是历史上所发生的与秦国有关的事情,秦王政都有细致了解过.但他并不会以为这些玉板仅仅是在记录秦国历史,否则也不值得专门建一座地宫供奉。
“辛丑,太白失行而北,兵祸连生,帝星将诞于赵…”秦王政的视线忽然间停住了。
每六十年一甲子,这最近的一次辛丑年,正是他出生的前一年。太白失行而北,兵祸连生。所指的分明是长平之战,那这帝星,又是指的谁?秦王政死死地町住这两个字,随即扭头看向赢子誉,等他解释。
“王上应该发现了吧?这些玉板上所书,都是这枚龟腹甲上所显现的卜辞。”赢子誉骄傲地介绍着。
从有占卜这项仪式以来,占卜便与龟壳密不可分。占卜的“占”意为观察,“卜”是用火烧灼龟壳。以此出现的裂纹形状,便可预测未来的吉凶幅祸。而龟腹甲上一般都会写上卜辞,得以保存记录。
“这枚龟腹甲,相传是黄帝身边的神龟所留躯壳。龟壳早已不知所终,但其龟腹甲会提前浮现卜辞,预测天下大事。周文王被商纣王囚困姜里时所得此物。正是因为有此龟腹甲,周文王才能结束牢狱之灾,力排众议拜姜子牙为军师,建都丰京。其子周武王灭商建周,也是参考了龟腹甲上显现的卜辞。”
赢子誉并没有解释这枚应该是周朝王室的宝物,因何陈放在秦国的地宫里,因为他知道的也不尽详细。不过,据他推测,可能是周朝天子太看重这枚龟腹甲了,不许旁人知晓,所以在传承的时候出了岔子,某任天子来不及交代继承者就驾鹤西归。这其中的故事,自然是复杂曲折的。但看最早的卜辞,可以追溯到秦孝公时期,秦国便应是从那之前得到的龟腹甲。
并不是所有秦国的王室都能知道龟腹甲一事,但为了避免像周朝王室般断了龟腹甲的传承,每一代的秦国王室都要挑选一名没有资格当王或者没有野心的直系公子,告知其龟腹甲的秘密,并且赋予其把此事告知新的秦王的责任。一般负有这样责任的公子,都会担任九卿之一的奉常之职。赢子誉被选中担此重任,心中自然也是极其自豪的,话语间也流露出些许自豪感。
“龟腹甲所浮现的卜辞毫无规律可言,并且时机转瞬即逝。
“这些卜辞,都是由贞人这么多年在此值守,时刻观察所得。”
秦王政此时才注意到,在地宫的角落里,坐着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定定地看着龟腹甲,双目一眨不眨。他的存在感很低,甚至连呼吸声都很细微。就算见到了他们也没有行礼,视其他人于无物。
贞人是商朝的官吏名,专掌用龟占卜,旁人不得随意进行。“贞”字之上便有“卜”字,贞人之名便由此而来。
“负责的贞人轮流值守,都不识字,写的卜辞都是描绘得来,一入地宫就终生不见天日。”赢子誉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随后迅速被冷酷所覆盖。这些贞人都是罪臣之后,怪只能怪他们的祖辈不积德。贞人在启蒙之前就被带入地宫之中,务必要确保他们不识字。因此,赢子誉也掌握了咸阳所有罪臣后代的信息。因为生活环境恶劣,贞人普遍性命不长,每隔数年都要再填新的贞人。赢子誉在心底算计着,升平巷甘府的小子,再过几年也该成婚了,到时候生的孩子便可抱来…
素王政并不关心贞人从何而来,又有何凄惨的命运。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玉板之上的卜辞,尽力想要弄清楚上面的每一个字。燕子带见年轻的案王并设有任何反应,也不奇怪。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逢帝星…
都不会轻号相信的。当初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以为是老奉常大人在逗他开心呢!有了太史令夜观星象和占卜,当年赵国的气运要比秦国旺上许多,再加之帝星诞生于赵,所以祖父才会坚决地发动了长平之战。”
赢子誉指着秦王政町着的那块玉板,徐徐道,“也因此应验了‘兵祸连生'。真不知是卜辞预测了兵祸,还是因为卜辞而生的兵祸。”
赢子誉有感而生,尤其在一次次见证卜辞灵验后,不禁心生敬畏。秦王政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道:“选定我为秦王,是否也是因此句卜辞?”
“没错。”赢子誉没料到这年轻的秦王洞察力还挺强的。他也没隐瞒,毕竟这也是事实。或者说,选定异人来当秦王,就是因为这句卜辞。否则他父亲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怎么就钦定了没长在身边的异人当继承人?那吕不韦的钻营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看重了在赵国邯郸诞生的帝星,也就是面前的这位少年。
“本以为那帝星是诞生在赵国王室,因为恰好那一年赵国有一位嫡系公子出世。父王极为重视,动用了在赵国的间谍,散布了对方是凶兆之子的谣言。”赢子誉轻声解释道,他顿了顿,注意到秦王政握紧的右拳,不解其意。
凶兆之子…秦王政的眼前仿佛晃过了某张苍白的小脸。“这么说,那孩子的遭遇,就是源于此?”
虽然很可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赢子誉奇怪于案王政突如其来的善心,忽然感觉有了长率的义务,义正词严地教有道,“两国交成,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是赵王丹意志薄弱。不想承认是自己临阵换将才导致
战败的错误,想要为长平之战找替罪羊。要怪,只能怪那孩子生的时机不好。”
秦王政默然无语,这样的解释,不能说是狡辩,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赢子誉见秦王政不再纠结于此,便继续道:“那位赵国小公子远没有了登基的可能,那么帝星一定是另有其人。直到后来庄襄王回国,才知他在私国有留下子嗣,所以老奉常大人便判定那帝星所指的,应该是王上。”秦王政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卜辞上写的是辛孔,可我出生于王寅。”
“卜辞说的是‘将’,壬寅是辛丑的下一年。而且王上出生在壬寅正月,算起来辛丑年就在太后腹中了。”赢子誉不甚在意地道。若说一开始他们还对赵国如临大敌,长平之战后便不放在眼里了。选中面前这少年当秦王,卜辞固然是原因之一,可除了个别宗室子弟外,其他朝臣可不知道龟腹甲的存在。至今还没有闹出君臣离心的情况,实在是这少年已是超乎他们想象的优秀。
再加之面对今晚这种局面,这少年所表现出来的气度已经完全将赢子誉折服,易位相处,他自认做不到如此风轻云淡。所以不管卜辞中的帝星指的是谁,他都认定就是面前这位。
见这年轻的秦王依旧盯着面前的玉板一言不发,赢子誉心知整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反正他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便垂手站在一旁,静等着秦王政发出什么疑问,随时准备回答。
可那一晚,直到天亮,秦王政都没有再说过话。
赢子誉看着地宫墙壁上摇曳的灯火,不由得一阵恍惚。他怎么就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来了?果然是老了吗?
明堂之下的地宫还是那样的地宫,正中央平台上的龟腹甲依然如十几年前一款莹润蜘玉。只是面前原本青涩的少年,已经变得器宇轩昂,单单站在若说十几年前他还曾经有所怀是,卜辞上所书的“帝星”指的究竟是谁那里就已经让人不容小觑。
的话,现在已然肯定,帝星必然是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一任秦国的王。
他竟然只用了短短的十几年时间,就打破了持续了四五百年的诸候鼎力的局面,攻破了韩、赵、魏、楚、燕五国,把大片中原之地纳入了秦国版图,仅剩下最西边的齐国而已。眼看着一统六国平定天下的日子就要到来!
赢子誉一想到这原本至少还要等上几代人的盛世,居然在有生之年就能亲眼见到,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近来,可有新卜辞?”秦王政看着墙壁前的玉板,沉声问道。赢子誉连忙收起笑容,认真地回答道:“禀王上,并无。”地宫书架上的玉板已经许久没有增加一片了,他也并不觉得秦王政多此一问,毕竟龟腹甲自从五年前出现过一次卜辞,预测东进之路一马平川外,就再无任何动静。
不过,现今这种状况,没有卜辞显现也是一种好事,预示着并无变数。
尽管心里这么想,赢子誉也不敢说出口。这位秦王,有着自己的判断,并不喜欢他人多言。像当年还未断定这龟腹甲是否灵验之时,就已然从他手中接过了地宫的管理权,之后选任贞人的事宜都没有经过他手办理。赢子誉也不知是该心酸不被信任的好,还是该庆幸不用背负无辜孩童的命运的好。
况且,若当年真的选了甘府那个小子进地宫当贞人,恐怕也就没有传奇的十二岁上卿出现了。
赢子誉现在每每想起此事,都唏嘘不已。
不过有关龟腹甲的相关事宜,他都已经不再沾手,今夜忽然宣他同来地宫,究竟所为何事?
没等他发间,秦王政便已经开口道:“奉常,是时候,选择接任你的人了。”赢子誉一征,他本以为连这件事都不用他管了,乐得轻松,本本分分地做好奉常,这些年完全没有考虑过继任者的事情。此时被素王政一提,便想起来这确实是只有他才能完成的。毕竟如何与案王解释龟腹甲,和如何与继任者解释自己的职责,过程是完全不同的。
按照常规,他的继任者应是与秦王政一代的直系公子。可秦王政仅有成娇一个弟弟,又早年就叛离出秦了。再旁系的宗室子弟,基本在这些年间都被边缘化,难以担此重任。他又不可能推荐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毕竟奉常这个官职,可没有世袭一说啊!
“奉常认为,何人可行?”
赢子誉并不以为秦王政真的在询间自己的意见,说不定对方心中早有定数。但王上问话,他又不能不回答,略微斟酌了一下,试探地建议道:“王上可从公子们之中挑选。”
他说得也是心惊肉跳,毕竟这涉及了王位传承。选中当他继任者的公子,同时也就失去了继承王位的可能。但除此之外,还真别无选择。尤其秦王政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儿子,随便选一个都可以。况且秦王政正春秋鼎盛,还不到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不过大公子扶苏资质出众,性格平和,适合统一之后的大治,已是诸多朝臣心中的上上之选。
“哦?那卿属意何人?”秦王政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了出来。
赢子誉的额角开始渗出冷汗,心说他连这二十几个公子都认不全,名字也记不全,这可上哪儿去选人啊?他急中生智,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绝对无害的人名,连忙回答道:“臣曾听闻成娇之子一直在宫中教养,许是可堪重任。”
管他这时候提起成娇合不合适,反正比提其他公子更安全。
秦王政沉默了下来,时间久到赢子誉额角的冷汗都快滴下来时,他才淡淡道:“不急,奉常多留意此事吧。”
“诺。”赢子誉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这件事不是需要马上办的,他都有喘息之机。
不过看现今秦王政对龟腹甲的重视,可见已是认识到这个宝物的珍贵之处。
看来继任之人可要好好挑选。
目送着秦王政离开地宫,赢子誉终于直起身把脸上的冷汗擦干净,整理了一下衣着。他这时才发现一直站在一旁的年轻贞人竟也才直起身,看来方才也朝秦王政行了礼。
这可是与以往不知礼节的贞人大相径庭,可见秦王政接手龟腹甲的这些年,也做了不少改变。
赢子誉心想,他既然来了,就顺便查看一下地宫其他房间的贞人们的情况。他发现一名年纪有些大的贞人脸色不好,决定过阵子派人安排太医令到明堂问诊。想来王上也不会怪罪他僭越。
在离开地宫前、赢子誉扫了眼那些玉板,总觉得方才秦王政一直凝视的,依旧是那块写着“帝星”的玉板。
也是,这是句改变了一个少年一生命运的卜辞啊…
咸阳宫的暖阁之中,赵高依然在勤勤恳恳地整理着条陈。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秦王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直到对方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惊觉。
“王上。”赵高连忙放下手中的卷轴,匍匐行礼。对于这种情况他倒也不意外,毕竟秦王政是出了名的勤勉,有时深夜就算去后宫休憩了几个时辰,也会重新穿戴起来回到暖阁议事。
“夜深了,先去休息吧。”秦王政摆了摆手。赵高额了额首,把手头的条陈整理好,打算起身告退。
就在他后退着要离开暖阁时,秦王政忽然开了口:“过阵子,孤打算回趟邯郸。
赵高心头一跳,注意到秦王政用的居然是“回”字,而不是“去”字?况且…之前邯郸被攻陷之时,不是已经回去过一次了吗?
“这次,卿也跟着孤一起吧。”秦王政淡淡道。
赵高不知秦王政为何如此安排,照理说,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才是。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回到故土了…不过此时却不容赵高多想,他只能低头应是。
秦王政挥手让赵高退下,自己则转身在案几旁盘膝坐下,右手依靠在凭几之上。
在他的手心之中,俨然捏着一条帛布,隐约可以辨认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是赢子誉看到的话,便会惊呼,这是贞人誊写卜辞的字迹。没想到这卜辞并没有刻在玉板之上,反而先到了秦王政手中。
“己卯,赵国将亡。”今年正是己卯年。
邯郸明明早已被攻陷了,为何卜辞还会预示着赵国即将灭亡呢?秦王政攥着这条帛布,刚毅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晦暗不明。
【邯郸】
路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在这一日的夕阳的映照下,远远地便可以看到邯郸残破的城墙。
赵高以为他应该不会有近乡情怯的情绪,但实际上心里还是翻滚涌动着意义不明的复杂感触。
若当年他没有离开邯郸,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也许,没有他的救助,阿正会死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秦国大乱,成娇继位,现今依然是战国七雄的混战时期。
也许,他会助兄长在官廷斗争之中战胜赵迁,让兄长顺利登上赵王之位。甚至于他可能在这期间,彻底受不了兄长的举棋不定,索性自己上位当了赵王…
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邯郸城,却并没有往赵王宫而去,秦王政让车队在丰年街就往西拐了。
赵高自然认得路,知道秦王政这是去朱家巷的质子府了。那里可能既简陋又窄小,可对秦王政来说,那是曾经的家。
那么,他的家…
赵高忍不住转过了头。
赵王宫依然矗立在高高的龙台之上,但却雅掩被战争摧残过的痕迹。城墙上的旗帜早已被换下,城垛上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和刀剑砍杀过的缺口。可见尽管邯郸城失守、秦兵的马蹄已经践踏到这里,还是有不放弃的士兵顽强地抵抗。
他仿佛看到有个头破血流的小娃子,哭丧着脸摸索着走下台阶,在满是蜂色铭旌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前行着。不远处好几个孩童围着一个男孩儿吸打…
“打死你个秦狗!我爹都是你们秦狗害死的!”
“没错!打死他!”
阴暗的德音殿内,一边吐血还一边连声谩骂的女人…
“你…是你…是你个扫把星!
“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在赵王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上,本以为温和可亲的师父,却说出残酷的话语…
“赵高本应一出生就天折,却因长平之战,聚数十万人的血煞而复生,乃血煞凶星转世,生来就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
而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兄长,却在听闻这样的话语时后悔不已。
“若知如此,当年…我应也会救高儿。只是会把他送出宫外,找一对可靠的夫妻收养他,应会比现在要幸福快乐得多。”
赵高跳望着赵王宫的城墙,多年前的回忆像是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灭,让他难以呼吸。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可是相反,这些痛苦的记忆深藏在他的心底,就像是陈年的刀疤,重新掀开时的痛楚更加令他难以承受。
他不是伤心自已是什么血煞凶星转世的命运,而是不接受兄长转变的态度原来多年的兄弟之情,还比不过师父轻飘飘的一句话。
赵高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不太过于扭曲,神色尽量平静地转回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身为赵国公子的他,尽管还记忆深刻,但久远到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现在此地虽然还叫邯郸,却早已经是秦国的领地。当年邯郸被攻破之时,赵王迁被俘,而他的兄长赵嘉趁乱逃离,在代城集合了旧部,称代王。
赵高不是很担心兄长的安危,因为兄长实在是太弱小了,小到连自称赵王的底气都没有,阿正肯定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跟随在阿正身边后,赵高才知道什么叫君主。
君主既是仁慈的,也是残酷的。他那优柔寡断的兄长最终没有当上赵王,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兄长和赵国,都是幸运的。不用背负未代国主的命运,不必有更多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
赵高一路思绪混乱地跟随着车队停在了质子府前。也许是特意保留着原样,质子府并没有重新修缮,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破败不堪。
秦王政下了马车,带着侍卫们先行进了质子府。赵高翻身下马,注意到了质子府门口的台阶的青砖缝隙里,还残留着厚厚的褐色血迹。
据说当邯郸城破之后,秦王政亲临邯郸,把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全部杀死在这里。
赵高盯着这些褐色痕迹,眼神迷茫。这些血迹之中,肯定有他认识的面孔的血。他当时若是在场的话,是会拊掌称赞,还是会奋力阻止呢?
只是一瞬间,赵高的目光便转为坚定。他从不思考任何无用的假设,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更何况当初他留在咸阳,除去了赵姬,也算是除去了心头大患。阿正是个完美的君主,而赵姬的存在就是阿正的污点。
自从怨毒事件过后,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朝臣上书谏言,斥阿正不来,应接赵太后回威阳宫。长此以往,阿正已经从暴怒到震怒,再到面无表情。
随着战局的顺利,又有朝臣不断谏言此事。其实那些朝臣才不会管君王的家事,心中可能也都都夷赵太后的为人,但他们都不想外人桃剔秦王政不谙礼教,不遵孝道。本来秦国就被中原人视为蛮夷,他们更不想因为此事在脸上抹黑。
熟悉秦王政的赵高已经分辨出来,秦王政内心其实已经开始动摇了。再加上赵国邯郸被攻破,阿正回了一趟邯郸,肯定又会被勾起儿时的苦难回忆,会涌起和赵姬相依为命的错觉。
所以,赵姬不能活着。这个女人在雍城苦熬了这么多年,早已不再视阿正为亲生儿子,反而会视阿正为杀死了她的爱人和两个儿子的凶手。待她回到了咸阳宫,肯定会让阿正不得安宁。
赵姬是阿正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软肋,那么,让她不存在,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赵高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一切,一如他之前做的许多事。
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能帮到阿正的事情,就算阿正不认同,他也要去完成。何况,他可以做到让对方不会察觉。
赵国的质子府很大,隐约还能看得出来当年的气派和修建时的用心。这里本是一大片府邸,有许多个单独的院落,专门安排各国的质子们居住所用。在赵国鼎盛时,这里可是安置了七八个质子及其家眷仆人居住生活。
也许是之前邯郸城破后,秦王政亲临此处居住过一段时日,庭院内倒是有别于赵高记忆中荒草丛生满目疮痍的样子,虽然算不上花团锦簇,因为种了一片片绿树,倒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秦王政自是安置在当年他居住过的院落天水居,其他人便各自被谒者带领着去其他院子休息。赵高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年轻的谒者恭敬地施了一礼之后便离开了。
赵高并没有进房间,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质子府各处也燃起了灯火,几处灶房也升起了烟,人声与马嘶声间或响起,倒是有了几分热闹的感觉。
恍惚间,赵高像是回到了儿时。每次他和阿正跑出去玩,都会在入夜时分回到质子府。他们都不愿意立刻回家,便在质子府之中四处穿梭打闹,试图拖延一些时间,再多玩一会儿。
赵高沿着记忆中的青石小路一直向前走着,走到他都以为是记忆出现了混乱时,才在拐角处的残垣断壁前看到了一棵桃树。
这棵桃树有一半的树干被砍毁,但有另一半却倔强地向上生长着,枝头开满了美艳的粉色桃花。赵高着迷地走到这棵桃树下,偶有花瓣被夜风吹拂而下,落在了他的身畔,一如记忆中美好梦幻。
小时候因为个头不是很高,这棵比其他树还要矮小的桃树便成了他和阿正最喜欢爬上爬下的地方。每年开花时,他和阿正都忍不住轮流爬上树把花瓣都打散下来,让另一人在树下舞木剑砍花玩。每次都会糟踢这一树的桃花。若是不巧被留守的嬷嬷发现了,他们就会在嬷嬷的嘶吼中分开逃窜,然后气喘吁吁地在质子府的西北角会合。
隐约间还好像能听到孩童们欢闹尖叫的声音,赵高伸手接着一片飘落而下的桃花花瓣,忍不住下意识地往西北方向走去。
那里有间废弃的柴房,是他和阿正的秘密小基地。曾经他们把心爱的小木剑等一应玩具,都藏在那间柴房之中。阿正离开秦国之后,赵高也曾一个人来过柴房,发现他们的那些玩具都被阿正带走了。
现在想起来,阿正没给他留下他那一份,恐怕也是在埋怨他没有去送行吧…
赵高的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柴房依旧存在,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赵高拉开柴房的大门,一股陈年积灰便扑面而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执着,但身体像是有意识一般,不顾灰尘走进了柴房,并且在柴房破碎的墙壁一角蹲了下来。在木板与木板之间,有半条木板碎裂之后的缝隙。过了这么多年,世事瞬息万变,可这条缝隙依然还在。
柴房年久失修,这堵木墙背后,便是阿正居住的天水居。小时候很多次阿正归家或者他来找阿正玩耍,不敢走正门怕遇到赵姬谩骂说教,就是从这条缝隙穿过去的。
赵高的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好想带着阿正来这里看看,两人一起说说童年时的回忆。而他的阿正,现在就在这条缝隙对面的天水居里。他一直都没有限胸正组白过自己的身份,而且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时间越久,就越找不到机会,直至今日。
也许是身处在久别重逢的放士,也许是不断朝涌而出的记忆。让赵商无从思考,只能遵循身体的本能。木板之间的缝隙勉强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赵高不顾脏污,穿过了木板间的缝隙,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朝阿正落的
院落走去。
质子府外围被士兵守卫得如铁桶一般牢固,质子府内反而没有太多岗哨,况且赵高是想给阿正一个惊喜,以他的身手,足以在不惊动侍卫的情况下摸到阿正的身边。
天水居只有一个房间燃着灯,赵高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到了窗户底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屋。他还在想该如何跟阿正解释,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呢?怎样才能跟阿正证实自己的身份?若阿正为他这些年来的隐瞒生气该怎么办?
正在斟酌间,赵高却听见屋内传来了说话声,原来阿正并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
本来他是应该避嫌先转身离去的,可是不小心听见的那句话,却让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王上,臣在邯郸调查了许久,找寻到了几位赵嘉的旧部,确认当年那名死在宫室之中的赵国小公子,确是替身。”
在屋中汇报的应该是留守在邯郸做事的谒者,赵高听着心中一喜。原来阿正并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过了这么多年还在想着找寻他的下落。
“赵嘉身边也没有吗?”泰王政的声音低沉暗哑,听不出来他的情绪:王上、赵嘉身边符合年龄的人颇多,还活进一步确认。”谒者为难地回答道。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公子高的下落。”秦王政淡淡道。
赵高闻言心情激荡,他一刻也等不得了,顾不得屋内有人,伸手就要去拉开窗子,告诉阿正他就在这里。
而屋内,秦王政冷酷的声音继续响起。
“只要找到有相似者,格杀勿论。”
赵高的手在碰到窗子前一瞬间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