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太阳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芒。武陵山区某处人迹罕至的森林中,一名年轻的男子沿着一条小溪缓步前行。他并不像是来山中探险旅游的驴友,身上没有背装满吃喝装备的旅行包,也没有拄着节省体力的登山杖,他只是穿着一件看起来单薄的风衣,甚至脚上还穿着一双皮鞋,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行进的速度。这名年轻男子留着一边过长的刘海,刘海隐约露出半张银质面具,虽然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但依旧可以看得到对方那直挺的鼻梁、两片薄厚适中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冬季的山林看起来萧素枯稿,只能听到风声度过光秃秃的技权时发出的咆哮高以及这年轻男子踩断枯枝的声音。沿着已经半枯竭的小溪,帮溪水的源头一步步走去。
有一步即可跨越对岸拓宽到足可以撑船,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朝前方看去,面上露出一丝疑惑:“溪水应该是上游窄下游宽啊?”
一只赤色的小鸟振翼而来,在空中炫耀地飞了几个圆圈,最终落到了他的肩上。
扶苏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鸣鸿的头,发现它的嘴喙之中叼着一片粉嫩的桃花花瓣。
此时正值寒冬时分,离桃花盛开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但扶苏并不觉得惊奇。他摘下手套,伸手把那片桃花瓣拿在手中,用指腹感受着那柔软娇嫩的触感,随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鸣鸿邀功似的叫了几声,张开翅膀得意地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
扶苏奖励地再次摸了摸它的头,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前行。
溪水潺潺,又走了许久,水面上开始飘来星星点点的碎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都是粉嫩新鲜的桃花瓣。
他越深入山林,溪水上漂浮的桃花瓣就越是密集,有种落花飘零的美感。
鼻间闻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气,扶苏一抬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已身在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中一小溪两岸盛开着延绵不绝的桃花树,一眼竟望不到头。
这里的风比方才温柔许多,卷起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旋转,落英缤纷的景象如梦似幻。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扶苏忽然有感而发,轻声吟诵道。他之前已经恶补完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最近开始沉迷于诗词,觉得诗词中的意境神奇多变,令人沉迷其中。
鸣鸿很喜欢这个地方,忍不住飞出去在空中追逐着飘落的花瓣。只是它扇翅膀的时候会带起阵阵气流,吹得身周的花瓣越发远离它。几经尝试后,它终于垂头丧气地落在一棵桃花树上,低头泄气似的啄枝头盛开的桃花。
扶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原来这小东西方才是这样叼来的花瓣。
他环顾四周片刻,又继续沿着溪水迈步前行。在他身后,鸣鸿一边不死心地追逐着桃花瓣,一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不多时,便听见潺潺水声,再绕过几株桃花树,便能看到溪流从山崖间流消而下,在山底形成一汪碧潭,想来这就是溪水的源头所在。
而面前的这座山怪石嶙峋,山势陡峭,没有供人攀登的道路。
“山穷水尽疑无路…”扶苏话音未落,就听到鸣鸿叫唤了一声,无奈地叹气道,“知道,我知道我背错了,原诗应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可‘山穷水尽’不更应此景吗?”
鸣鸿扇了扇翅膀,懒得理自言自语的扶苏,继续跟飘落的桃花瓣置气去了。
扶苏失笑地摇了摇头,这鸟儿的脾气倒是跟自家弟弟如出一辙。
他在山脚下徘徊了半响,终于发现一处被枝叶所挡隐蔽至深的山洞。这山洞看起来不算深幽,甚至可以看到尽头透出来的光亮。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扶苏满意地叹道,略弯下腰,迈步走进山洞。
鸣鸿立刻放弃好似永远也抓不到的桃花瓣,展翅追了过去。
山洞并不深,扶苏只走了十几步眼前就豁然开朗。如他所吟的那首诗般,在他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座村落。
同山洞外一样,放眼望去,触目所及是一片片开得灼灼其华的桃花树。树影花枝之下,有着数十间古朴的木屋,错落有致。在这村落的最中央有一株巨大的桃花树,比其他桃花树高出三倍以上,枝叶遮天蔽日,繁华绽放枝头,有种绚烂至极的美感。
再住远处望去,除了桃树外,还有些桑树和竹子,隐隐还有大片的农田,许多人影在其间耕种,还能听到欢笑嬉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温暖起来,想要在这里永远地生活下去。鸣鸿也没想到这山洞的另一边竟是如此天地,忍不住展翼而飞,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它刚飞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群小孩子发现了,他们拿着弹弓追逐起来。
扶苏无奈地抬手摸了摸重新飞回他肩头的鸣鸿,对着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五六个小男孩温柔地笑了笑,他完全不觉得这些孩子们身上穿着的古代衣服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孩子们从来没见过外人,看见扶苏都是一脸惊奇,不敢靠近。有机灵的已经转身跑回去叫大人了,剩下的几个站在原地,见那只可爱的小红鸟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便悄悄地把弹弓往身后藏了藏。
很快就有一群人迎了出来,他们穿的都是古代服饰,却并不是长袍深衣,而是窄袖短衣,腰束郭洛带,脚踏皮靴。
扶苏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露出些许怀在迎出来的人群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身穿一袭灰色短衣,看上去年纪应在二十七八左右。这位年轻人的右脸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虽然已经结了疤,长出了新肉,但这伤势当年定是凶险至极,应是受了不少苦难才熬了过来。这一道横贯他右脸的刀疤破坏了这位年轻人的面相,尽管他神情温和,也让人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意。
扶苏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面具,倒是对此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村里已是许久不曾来外客,若有怠慢,还望海涵。”这年轻人说着热情洋溢的客套话,也并未因扶苏戴着面具没有露出真面容而感到异样,带着刀疤的脸上现出真挚温和的笑容,热情而又不失礼数地邀请扶苏进村喝茶休息。扶苏欣然同意,随着对方信步前行。
这村中景色宜人,加之屋前屋后的桃花树和缓缓飘落的桃花瓣,每一处都可入画。
那年轻人见扶苏看得入神,便笑着介绍道:“我们在此已隐居多年。当年秦时战乱,先祖携妻子、亲戚和乡邻逃亡至此地,发现此处安逸和平,与世隔绝,就在此定居。"
“真乃世外桃源也。”扶苏由衷地赞叹道。“这些桃树始于当年先祖从家乡带来的桃核。先祖思乡情切,便开始栽种桃树。最初那一枚桃核长成了村中央的那棵桃树。后来,每当村里有生老病死之事,便栽一株,长此以往,桃树成林。”
那年轻人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指着盛开的桃花树叹道,“风景虽美,但‘桃’乃‘逃'。这些桃树,都是先祖们因逃离家乡产生的愧疚。”
扶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忍不住晃了晃神。
“看我,怎么提起这些了。”那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道,“这边请。”
两人朝那棵巨大的桃树走去,扶苏走到桃树前,才发现这棵桃树有多么挺拔高大。他仰起头来,太阳穿过茂盛的桃花,形成一片片粉红色的光斑,令人炫目。
“真是壮观。”扶苏用手摸了摸粗壮的树干,不由得赞叹道。
那年轻人与有荣焉地笑了笑。
村民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扶苏,对着他的风衣和面具指指点点。
扶苏被带往休息的木屋。这间木屋和其他木屋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大,所有家具陈设都是桃木所制,虽然简陋,但却透着一股田园的古朴味道。右侧靠墙有着一排书架,书架上所放置的书籍还都是一卷卷竹简。
两人分宾主之位坐下,就有村民奉上茶水糕点,那茶应是桃花茶,其上还飘着一朵晒干后又泡开的桃花,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摇曳生姿。鸣鸿站在扶苏的肩膀上百无聊赖,扑闪了两下翅膀,径自跳上桌子,在点心盘旁边走来走去,打量着是否可以下嘴。
“鄙人姓赵,名嘉,嘉乃善美的嘉。”那年轻人浅笑着自我介绍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扶苏低头盯着手里那杯桃花茶,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淡淡道:“扶苏,山有扶苏的扶苏。”
赵嘉唇边的微笑僵硬了几分,但旋即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很多人都喜欢从《诗经)里选取名字,扶苏这名字也十分大众化。当然,这都是在那秦王给自己的大儿子命名为扶苏之前…扶苏面对赵嘉怀疑的目光,面带微笑,并没有解释。
也许只是重名吧……赵嘉这样自我安慰着,开始笑着问起桃花源外的世界变化。
扶苏也不藏私,把手中的桃花茶放下,随意捡了一些事情跟他聊了起来。
木屋外面的村民们被吸引而来,或站或蹲地静静听着,都不发一言,但脸上都一副浑然不信的表情。
世事变迁,扶苏不禁感概,当时他醒过来时,也觉得无法适应,什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人通过电话或者网络就能通话视频聊天,人可以坐在铁鸟里面在空中飞来飞去,甚至还有人可以飞到月亮上去…这一直在桃花源生活的赵嘉,肯定也一样无法想象,只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吧。
“其实你们也可以走出桃花源,去外面的世界瞧瞧。”扶苏不再浪费唇舌,微笑着建议道。
“不不不,还是在桃花源中安心。”赵嘉婉言绝对方的提议。
“暇?赵兄是不想离开桃花源呢,还是干脆就不能离开呢?”扶苏笑盈盈地问道。
赵嘉愣怔了一下,看着扶苏脸上诚挚的笑容,总感觉对方这是话里有话。
扶苏却并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淡笑道:“在下并不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来此处的客人吧?”
“兄台此言何意?”赵嘉此时已经感觉到这位名叫扶苏的客人并不是单纯误入此地,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收了些许。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扶苏慢慢诵道,他的声音徐缓,语调轻柔,听起来就让人十分享受。
赵嘉本来以为对方会问什么尖锐的问题,却不曾想对方开始讲故事,初时听还觉得有些新奇,但随着扶苏提起了桃花林,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凝重。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赵嘉听得脸色变幻莫测,但并未出言打断。
一篇(桃花源记》并不长,扶苏记忆力很好,徐徐背诵,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句:“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哈哈,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客人误入此地,赵某竟不知还有此优美至极的文章流传于世。”赵嘉喝了一口桃花茶,话说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鸣鸿看中了一块闻起来香甜的桃花糕,正打算低头尝尝,就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横在了它面前。
“你们不让那渔人对外说此处所在,不想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也是人之常情。”扶苏把鸣鸿托回自己的肩膀,慢条斯理地浅笑道,“不过那渔人说了也没用,这里并不是普通人进得来的。”
赵嘉并不言语,而是放下茶杯,做洗耳恭听状。
“初极狭,才通人。只有墓道才会有这种前窄后宽的设计,主要是为了方便条石封门,防止盗墓。所以为了避讳,真正活人所住的村庄是不会做前窄后宽的通道。”
“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桑同丧,出门见丧:凶。柳不结籽,屋中无后,凶。剑子手指桃树,因为桃花、桃枝和桃核都是红色,传说魑魅魍魉都喜欢住在桃树上,所以不能种在院中,大凶。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一句,一直让后人不解。既然是个全然不与外界接触的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知朝代更迭,又怎么可能衣着服饰都和桃花源外的人一样呢?”
扶苏在这里停顿了片刻,盯着赵嘉看了半响,见对方并无回答的意思,才缓缓续道:“这篇(桃花源记》作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许多地区的服饰衣着都被外族同化。这里的‘悉如外人’,可解释为与桃花源外的人衣着一样,也可解释为与外族人一样。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改穿胡服。桃花源之内的村民们正是战国时期赵国的遗族。我推测得没错吧?赵公子?或者说,公子嘉?这座桃花源,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的地方。"赵嘉在之前一直淡定自若,但在扶苏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忍不住眉头微皱:“哦?如果真如扶苏兄所说,这里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那扶苏兄你又是如何进来的呢?”他挑了下眉,右脸的刀疤仿佛跟着跳了一下,更显狰狞。
“说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好像也不是那么准确。”扶苏看了眼遮盖住自己双手的手套,并没有回答赵嘉的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准确地说,应该是误入桃花源的游人在这里变成了亡者。”
“哦?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桃花源记》里的那个渔人也不应该存在。”赵嘉对此嗤之以鼻。
“那名渔夫身上应是佩带了什么驱邪之物,又或者本身有什么奇遇,他吃了这里的食物,并没有变成亡者。"扶苏摸了摸肩头的鸣鸿,这小家伙刚才竟然想要吃桃花糕,不知道吃了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吗?
“当时那渔夫要走,你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嘱咐他不要往外说。可是这样的奇遇,他又怎么可能忍住不说?那渔夫后来带了许多人来寻找桃花源,因为阳气太足,自然是找不到。那个南阳刘子翼,一个人寻来不知又看到了什么,没多久就病死了。”扶苏冷哼了一声,朝木屋外的桃花林扬了扬下颌。他这时才发现,本来在屋外聚集的村民们,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扶苏定了定神,继续道:“这些桃树才不是你们一棵棵种出来的吧?那些误入此地的无率者!他们再也没有走出桃花源吧?这里每一棵桃树下面,应该都埋着一具尸体,所以这些桃花才会开得如此妖冶,在深冬时节,在这个本不应该有任何一朵桃花盛开的季节。”
随着扶苏的最后一句话落下,外面本来晴朗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桃树上绽放的桃花就像是忽然饱饮了鲜血,从浅粉色变成了深红色,映照得原本灰暗的天空都有些暗红,隐隐还能听到天穹之上陆陆续续传来的雷鸣声。
木屋里的光线随着天空暗下来而变得阴森起来,桌上的那盏油灯不安地跳动着,映照得赵嘉带着疤痕的脸晦暗不明。
鸣鸿被这急转直下的气氛搞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扑闪着翅膀打算飞出木屋,却被扶苏轻柔又不失坚定地按在了手心中。
扶苏轻抚着鸣鸿的翎羽,低头淡淡道:“其实,你也不是真正的赵嘉。”
汤远悄无声息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小脑袋探进来先低头看了看,发现医生的拖鞋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松了一大口气。
他轻车熟路地脱了鞋进屋,放好小白蛇的蛇篓,脱掉外套换好家居服,伪装成自己根本没有出去过。等他收拾好一切,坐在桌前假装看书时,才头疼起来下次去天光墟究竟要带什么。
婴哥好可恶啊,就是喜欢吊他胃口,好想知道最后一枚棋子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汤远把抽屉拉开,打算再看看到手的十一枚棋子,却骇然发现抽屉里竟然空无一物这…这是怎么回事?
汤远把书桌所有抽屉都拉开,翻了个底朝天,其他东西一件不少,十一枚棋子却一枚都不见了他努力回忆着自己是否曾经把棋子换了位置存放,但却知道自己连几年前看过的书第几页第几行都记得,更不会忘记这种重要的事情了!难道是医生大叔拿走了?
不会,大叔不会不问他就擅自动他的东西。那么排除这个选项,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家里来过外人。
汤远正惊疑不定时,大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医生推门而入。
“呃…你在收拾东西?”医生换好鞋进了屋,发现汤远书桌一片狼籍,不由好奇地问道。
“大叔,你看到我的棋子了吗?就是方方正正的十一块玉牌。”汤远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嗯?什么玉牌?没看到过啊。”医生也没当回事,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果然…汤远咬了咬唇,伸手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白蛇从蛇篓中捧了出来,打算把它放到装棋子的抽屉里,看看它能有什么发现。
结果小白蛇在靠近抽屉的时候,立刻醒了过来,警惕地直起身子,左右张望着。他惹麻烦了!
也许是从小跟小动物接触颇多,汤远也拥有了敏锐的直觉,像是有人在暗处偷窥他的一举一动,他顿时感觉整个屋子都不安全了。
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转移?可是他离开了,医生大叔怎么办?他不能把医生大叔一个人扔下啊。
汤远正急得团团转时,发现医生大叔走了出来,从鞋柜顶上拽出一个行李箱。“大叔你要出差吗?”
“哦,不是。”医生拿了块抹布擦了擦行李箱上的灰尘,“你也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段时间去个朋友家住。”
“啊?”汤远当然不会认为医生大叔是未卜先知,知道有危险而避开,但这事真的有这么巧吗?
“哦,说起来,你也认识呢。”医生一边把行李箱拉开摊在地板上,一边轻松愉悦地说道,“是你师兄那里,我们俩搬去哑舍住一段时间。”
“啊?”
桃花源已经不复之前的平静祥和,再也听不见孩童的欢笑嬉戏声,偌大的村庄里空无一人,只剩下阴沉的天空和血红色的桃花林。
片片血色的桃花瓣在空中飞舞,撒落在地,就像是一滴滴鲜血。
“其实,你也不是真正的赵嘉。”
木屋中油灯闪烁不定,扶苏盯着面前这位年轻人阴晴不定的面容,陷入了回忆。
历史上的赵嘉是赵国最后一任君主。他原本是赵国太子,却被父皇废黜,王位被传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赵迁。
赵嘉虽然没有继承王位,但在赵国覆灭之后自立为代王,直至王责破代郡,俘虏了代王嘉,赵国才真正灭亡。当然也有传闻说赵嘉并没有被王贲俘虏,而是逃了出去,所以历史文献中才没有秦始皇对赵嘉的处置。
可扶苏曾经用烛龙目看到了过去,真正的赵嘉在赵国都城邯郸被破之时,就被他父王秘密处死了。后来的代王嘉只是其他赵国贵族推举出来的替身,一个象征着赵国王权还存在的傀僵。显然,这具傀僵当年发生了异变,从代郡逃离之后建起了这个外貌美丽、实际上恐怖阴森的桃花源。
“我当然是真正的赵嘉,我就是公子嘉!”那名自称是赵嘉的年轻人的表情阴沉至极,“而你,才不是什么公子扶苏!”
扶苏低头摸了摸脸上冰冷的面具,微微苦笑。这倒是真的,他如今已经换了一具身体,身份也不是大秦皇子…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公子扶苏了。
赵赛稳定了一下心神,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走到木屋门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徐徐道:“这里是桃花源,远离尘嚣俗世。你是来指责我把他们因在此处吗?
扶苏越过赵嘉的肩头,看到外面血红色的桃花树上,藤胧地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幻境。这些粉红色的幻境就像是一个个微缩的小世界,里面有着一个个小身影在纵情欢乐。
赵嘉得意地走出木屋,张开双臂,像一个君主一殷展示着他的领土,每一个来桃花源的人,都是对现世厌恶,逃避而来。不是桃花源找到他们,而是他们找到了桃花源。”
扶苏跟着走出木屋,发现那些树上粉红色的幻境景色各异,但都有一个被簇拥在中心的人影,那应该就是被因在桃花源的一个个旅者。只是那些人影脸上满足的笑容,是否用“困”这个字来形容,倒真是说不好……
总嘉回过头,看到扶苏略显动摇的神情,诡异一笑道:“来吧,留在桃花源,这里会给你所想要的一切。
话音刚落,桃花源最中央的那棵桃花树上落下数片桃花要,像龙卷风一样卷向扶苏,在他身周旋转起来,从头到脚裹住了他的身体。给他想要的一切?扶苏不禁晃了晃神,他想要的是什么?当年未曾继承的帝位?早已覆灭的大素江山?还是自由肆意的人生?
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扶苏本稳破开桃花。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间。就犹豫了这么一瞬间,本来还有缝隙的桃花,细细密密地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赵嘉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可这笑刚爬上嘴角,就变成了惊疑不定。本来越裹越厚的桃花瓣之中忽然闪现了一道火光,而这道火光在瞬息之间蔓延开来,被火舌过的桃花瓣顷刻化为飞灰,倏然撒落在地。赵嘉见势不妙,连忙回头跑进桃花林,身影隐匿在林中。
站在扶苏肩膀的鸣鸿尖啸一声,锐利的喙中喷出一道赤红的火焰,瞬间就包围了面前那棵最大的桃花树。
隐约间像是听到了一声悲鸣,火势腾地变大,朝其他桃花树席卷而去,很快桃花源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随着扶苏略带忧伤的话音,桃花树上成千上万朵血色桃花倏然而落,在火海中消弭不见。
伴随着一声声像是解脱的哀叹,粉红色的幻境也像泡沫一般破碎消散。
鸣鸿看得呆住了,不自觉地收紧了爪子,紧紧抓住了扶苏的衣服。
看着面前的火海,扶苏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俊颜上除了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外,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尸斑。
他已经不能再陪在毕之身边,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去开宝库寻找对抗赵高的古董。但他还是有能做之事。
六博棋的赌局,双方都需要有六名执棋人和六个身为棋子的古董。
挑选古董虽然重要,但执棋人一样很重要。所以,他只需要让赵高有可能选择的执棋人消失就可以了。
显然,桃花源中这位“赵嘉”是头号候选人。烛龙目左眼可观过去,右眼可看未来。看未来的黄玉球几乎看到的都是片段或者画面,而观过去的黑玉球能看到的过去都很详尽,而且身临其在那个朔月之夜,扶苏把可观过去的黑玉球送给医生之前,自己也曾经拿在手中看了许久。这桃花源的过去也是他从那颗烛龙目之中所看到的。
说起来,那么早就把那颗能看到过去的烛龙日送给了医生,他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悔呢鸣鸿忽然叫唤了几声,提醒扶苏注意。
扶苏定晴一看,发现在他面前那棵最大的桃花树被火焰烧得肆啪直响,树干已经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个金色的物件。
鸣鸿好奇地飞了过去,它自然不会怕自己喷出去的火焰,稍微一拨弄,就把那金色物件叼在了嘴喙中。
“丁零零一”那金色物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鸣鸿吓了一跳,差点儿没叼住。它怕那物件温度过高,在空中飞了许久,才将其交到扶苏手中。这是一件黄金铸成的物件,一半是有镂空雕刻鸾鸟图案的圆形,一半是窄长梯形,很像是现在流行的手持小风扇。而铃声正是由圆形的那一边所发出的,里面有一颗活动的金球,在圆饼里滚动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銮…”扶苏目不转睛地町着手中物,他也没想到在桃花源居然还能发现这种宝物,“准确地说,这是金銮铃。”
(说文)日:“銮,人君乘车,四马镳八銮铃,象鸾鸟声,和则敬也。”銮铃是只有帝王乘坐的马车才能拥有的物什,后来被引中为帝王的车驾或帝王,到后世帝王登基或议政的宫殿,都被称为金銮殿。
而这枚金銮铃正是他父王一直寻找的那枚金銮铃。
当年战国七雄之中,赵国的发家史一向耐人寻味。本是晋国的侯爷,还曾经被屠杀满门,只留了赵氏孤儿一人,就重建了整个赵氏家族,而后还三家分晋,自立为赵国。再往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兴盛到无以复加,甚至连赵武灵王隐藏身份去秦国一探究竟,都能够全身而退。所以秦国早就有所怀疑,赵国拥有一件能力足以扭转一切的宝物,只是一直不知具体是什么。后来真人们还占卜出帝星将诞于赵国,这也是秦国发起长平之战最隐秘的原因。之后的事证明了那帝星指的是他出生于赵国的父王。
不过这句卜辞困扰了他父王半生,最终成为赵嘉被刺死的真正原因。
扶苏摩掌着手中的这枚金銮铃,回想着赵国的历史。
赵国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周穆王时的亲信造父,他植长狩猎和收集天下名马,为周穆王入桃林寻到了八匹冠绝天下的骏马。周穆王大喜,封其为御马官,专管天子车舆。
说起来那赵高,最开始在他父王身边所管的也是天子车驾。
扶苏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那赵国王室的血统看来真是天生擅长驾车马。
后来造父驾车载着周穆王狩猎,让周穆王得以会见西王母,成就一段传奇佳话。而这枚金銮铃,据说就是西王母送给周穆王的。当周穆王乘车来瑶池相会时,离得很远就能听到他车驾上传来的銮铃声。
后来穆天子故去,天子车驾在造父手中。因继位的周恭王并不知这枚金銮铃的来历,金銮铃便被造父当成传家宝,一代代传承了下去。那赵氏孤儿当年死里逃生,据说也是有这金銮铃庇佑之故。而这金銮铃本是天子之物,赵氏家族便一步步走向了立国称王之路。
可惜赵国当年虽有神物,那赵武灵王差点儿便可一统六国,却不知为何早早禅让,而后又在立储之事上犯了致命错误,最终连自己都饿死沙丘。
扶苏握着金銮铃,一时思考得入了神,忽然听到鸣鸿惊慌失措的叫声一许是扶苏站得太近,炽热的火焰贪婪地攀上了他的衣角,并且迅速席卷而上。
扶苏已经失去味觉和嗅觉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甚至连触觉也变得很迟钝。若不是鸣鸿的惊叫声,他也许都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引火烧身。
啊,居然还能感受到些许温暖,真的是久违的感觉。
鸣鸿的火焰只烧污秽之物,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变得腐朽
因为丧失了痛觉,扶苏的反应变得很慢。而他肩上的鸣鸿却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把火焰一股脑儿地全都吸了回来。
关心则乱,鸣鸿这一口气吸得有点儿大。扶苏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面前巨大的桃花树在火焰被吸走的瞬间消失不见。“隔…”鸣鸿打了个饱隔,喷出一口烟,无措地眨了眨小眼晴。
扶苏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罢了,也许是上天注定,他命不该绝。不知他会选择去哪儿再扎根了。以后独自旅行的人都要小心在大山深处忽然遇见的桃花林。”
那也许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