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着玻璃柜里被灯光映照着而显得更加阴森的青铜器,满眼的问号。
好吧,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大好的休息日浪费到博物馆里来。不过瞥了眼兴致勃勃的汤远小朋友,医生还是认命地抹了把脸,继续耐着性子看着玻璃柜里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古董们。
因为是周末,博物馆里并不像平常那样人烟稀少,许多家长都带着孩子来参观。尽管熊孩子们已经尽力克制了喧闹的冲动,但博物馆内已不复往日的宁静,到处都有着窃窃私语和欢笑声。
医生在青铜器展厅里晃悠了一会儿,被一堆不认识的字和不清楚用途的青铜器虐得体无完肤,觉得自己就跟文盲没啥两样,白念了十多年的书。他直起腰叹了口气,用视线扫了一圈,发现就这么一晃眼,汤远小朋友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好顺着人流到了下个展厅。
这个展厅是十里红妆特展,据说是在博物馆的馆藏之中整理出了一些古代女子的珠宝首饰来展览。医生对这些更没有什么兴趣了,但这些好歹要比青铜器好看,他慢悠悠地欣赏着,看到好看的就拿出手机来拍张照。他早就问清楚了,这个博物馆只要拍照不开闪光灯就可以。像他这样的人非常多,还有拿单反来拍的,看起来相当的专业。
其实说是来博物馆里感受中国文化,了解古代历史,但几乎所有人都是走马观花,一晃即走。所以相比之下,那个站在一处玻璃柜前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的蓝裙女子,就特别的显眼。待医生走到她身畔的时候,发现她定定看着的,是一支蓝绿色的金簪。
这支金簪是一只鸟巢的造型,头部和眼睛都是球珠镶嵌,身体部分却是蓝绿色的。那种蓝绿色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并且还随着人的走动,而变换色彩,从湖蓝色到藏蓝色,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医生虽然不懂首饰,但看到这支金簪的一刻,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像那名年轻女子一样,在这支金簪的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玻璃柜里的铭牌上写着:唐朝雀形点翠簪。
点翠?医生觉得这个词有点眼熟,正想用手机搜索下,就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两下。
“怎么来了都不来找我?”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响起,语气中的些许的意外。
医生回过头,发现跟他打招呼的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大叔,他长着一副很有轮廓的面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岁月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了几道皱纹,更加增添了他的儒雅气质。他的手拄着一根拐杖,竟是腿脚有些不便。
“啊!是您!”医生呆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大叔是之前大半夜把逃家的汤圆特意送回来的大好人,当时还没说上几句话好好感谢人家,这位大叔就被同伴拽走了。此时遇到,医生很是惊喜,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人家道谢,最起码要请大叔这顿饭。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他旁边一直盯着点翠簪的蓝裙女子也转过头来,跟这位大叔打了声招呼道:“你好,馆长。”
咦?馆长?这位大叔竟是这个博物馆的馆长吗?医生顿时肃然起敬。对于他这个文科成绩不好的人来说,博物馆馆长就是文化人中的文化人,高不可攀啊!他正想多聊两句,就发现这位馆长大叔眼睛片后看着他的眼睛诡异了起来。
“你女朋友?”馆长语气诧异。蓝裙女子一愣,连忙摆了摆手道:“我们不认识的。”
“哦哦!”馆长大叔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
医生也觉得颇为尴尬,他侧过头打量着身边的蓝裙女子,她的年纪大概在20岁刚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清秀可人,只是在右眼处有两厘米左右的红痕,乍一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伤的痕迹,但医生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伤痕。
“这是胎记。”蓝裙女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她的五官精致,这一笑更是清丽婉约,但这道眼尾的胎记却极为突兀,破坏了她的美貌,让人忍不住惋惜。
“那个……我是医生,需不需要我介绍一下我们医院的医疗美容科?”医生职业癖地建议道,现在医疗技术发展到如此地步,别说是个胎记,就算是换张脸都不成问题。
蓝裙女子摸了摸眼尾的红痕,笑着婉拒道:“多谢,我不想去掉这道胎记。”她显然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她看了看展柜里的点翠簪,又看了看馆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馆长,这支点翠簪真的是唐朝的吗?虽然造型稳重大气符合唐朝的审美,但点翠一般不是只能保存一百多年左右吗?而且这支点翠簪的颜色如此鲜艳,真的不是明清时期或者更近代仿照唐朝的器型做成的吗?毕竟仿古是每个朝代都热衷的……”
显然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想了半天了,一时说出就忍不住语速加快,神情激动。
馆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他走出展厅聊天。医生虽然觉得刚刚建议人家整容很不礼貌,但又对蓝裙女子的问题非常好奇,便没有走开,迈步跟了出去。
“点翠这个工艺,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称之为昱珀,是把昆虫的翅膀镶嵌到金银之上的工艺。之后昱珀工艺发展到具体分门别类,便专门把镶嵌翠鸟羽毛的工艺称之为点翠。”馆长说得这么详细,实际上就是为了照顾听不懂的医生,“现在存世的点翠饰品基本都是明清时期的,也是因为更早的点翠饰品基本都保存不下来。而且这些存世的点翠,展览出来也是经过后期修缮的,重新上色或者重新镶嵌翠羽。”
“原来如此。”蓝裙女子闻言有些惆怅,显然是认为展柜里的那支点翠簪也是修缮过的。
“可是这支点翠簪并不是翻新过的。”馆长语气带着自豪,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嘿嘿一笑道,“这簪子会单独放在一个展柜里,就是因为这簪子一出土,就是如此。而且自从现世以来,就有无数学者质疑它的年代和来历,后来做了碳14鉴定,便无人再说什么。”
“碳14鉴定?”医生见有听不懂的名词,便好学地发问。
“是利用碳14的半衰期,来鉴定物品年代的一种鉴定方法。对于任何含碳物质,只要测定其剩下的放射性碳14的含量,就可以推断其年代。这种方法可以测定有机物的年代,这支点翠簪上的珍珠和点翠,都确定是唐朝的物什无误。它甚至得到了更精确的推算,有可能是唐朝晚期的。”馆长耐心地解释道,他这样徐徐而论,倒是吸引了许多小朋友围观。
“老爷爷,点翠那么好看,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一个女孩子举起手来发问,她刚刚也是参观过十里红妆展厅,对那支点翠簪颇为喜爱,甚至还拽着自家母亲的手闹了一通,说自己也想要一支。结果被母亲无情拒绝,说这完全买不到,正是怏怏不乐的时候。
“因为点翠需要用到翠鸟的羽毛,为了一支簪子,要杀掉那么好看的小鸟,不是很残忍吗?”馆长大叔对小孩子就更耐心了,连语气都放柔了许多。
小萝莉皱着包子脸,歪着头努力地想了片刻,瓮声瓮气地说道:“只需要羽毛啊,那就不能像绵羊,过一段时间剪一次羊毛那样剪羽毛吗?”
“因为翠鸟科的所有翠鸟,都非常的敏感,与人接触的时候会高度紧张无法进食,甚至会疯狂乱飞而导致撞死,更别说圈养和繁殖了。这是一种美丽而且无法圈养的野生动物,跟牛羊不一样。”这回说话的不是馆长大叔,而是那名蓝裙女子。她的目光恍惚,像是在想象着什么,又像是怀念着什么。
“这样啊……”小萝莉鼓起腮帮子,有点不服气,又说不出来什么。馆长见状,便徐徐教导道:“《淮南子》有云,始皇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唯发杂五十万,意思就是秦始皇看中了百越的宝物,发杂五十万去攻打百越。而这犀角、象齿、翡翠、珠玑四种宝物都是什么,大家知道吗?”
“犀牛角!象牙!”
“翡翠我知道,绿色的那种玉!妈咪特别想要的那个,上次还跟爸比吵架来着!”
“珠玑是什么啊?是不是珍珠?”
围着的萝莉和正太们立刻纷纷抢答,家长们也都笑着站在旁边。这个博物馆定期有各种讲座活动,休息日还有许多志愿者随时教导孩子们历史知识,所以他们也都喜欢带孩子来这里玩。
“犀角、象牙和珍珠都猜对啦,其实这四种宝物都是取自动物身上的哦!那时的‘翡翠’二字,所指的就是翠鸟。翠鸟身上有绿色和翠色两种颜色,便被称之为翡翠。直到明朝时,缅甸玉传入了中国,因为所拥有的两色与翠鸟相似,翡翠才有了如今的意思。”馆长特别适应这种讲课的模式,一边摩挲着掌心的拐杖,一边徐徐道,“所以古时所说的珠翠,就是那支点翠簪一样,上面镶有珍珠和翠羽的饰品。这么一支珠簪,在古时,也只有后妃和公主们才能戴得起,因为太稀少、太珍贵了。比现在的钻戒还要奢侈,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唐朝时以奢靡为荣,自安乐公主起甚至还流行织成裙。知道什么叫织成裙吗?其实俗称就是百鸟裙,不是用鸟的翎羽做头饰,而是做整条裙·摆,那豪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萝莉正太们听着都不禁瞪大了双眼,一支点翠簪都那么美丽了,更遑论是一整条裙子了!
“而到宋朝的时候,宋太祖就遏止住了这般歪风邪气。赵匡胤看到自己女儿穿着镶贴翠羽的衣裙,便劝阻并且下诏禁铺翠。就连宋徽宗,也就是历史上那个因为花石纲而丢掉宋朝江山的皇帝,他在位的时候也重申了禁铺翠的禁令。”
“宋徽宗估计并不是不喜欢奢侈,而是他喜欢画鸟,舍不得因为鸟羽而残害鸟雀的生命吧。”蓝裙女子揶嘴道,旋即神情黯然道,“可禁令归禁令,私下还是有人捕杀翠鸟做点翠的。”
“到南宋时期,高宗带头销毁了交耻进贡的六百多条翠羽,并且颁布了一条销金为服罪,点翠亦然。如果不销毁镶金和点翠的衣物首饰,一经发现,流放两年。只是到了明清时期,商业繁荣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禁令再也管不了这些奢侈品的事情,点翠盛行一时。”
“只是翠鸟的数量也有限,加之人类经年累月的捕猎,而日渐稀少。可是市场需求却日益扩大,工匠们后来便以蓝绸或者琉璃替换翠羽。等到了清末民初的时候,烧蓝工艺便彻底取代了点翠。而到现在,翠鸟是国家级保护动物,点翠工艺便彻底成为历史了。”
馆长寥寥几句就讲完了点翠的发展史,神情也复杂起来。谁都不想流传几千年的手艺失传。但时代在变迁,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长存于世,这也是考古的乐趣和意义所在。
“老爷爷,翠鸟是不是不想自己因为羽毛而被抓啊?”小萝莉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着头发问。
“是啊,翠鸟当然不想啊。”馆长大叔温声答道。
“可是珍珠呢?蚌也不想因为肚子里的珍珠被杀吧?我们吃的牛羊猪肉,也不想因此失去生命吧?”小萝莉天真地问到。
“这……”馆长大叔一愣,这简直涉及到了哲学问题,甚至还是佛学问题,他可怎么跟小孩子解释清楚?
“那么植物呢?大树长得好好的,就被砍倒啦,雕刻啦,他肯定也不想的啊!石头呢?我看书上写,石头也是会变化的啊,也许人家长得很慢,谁知道石头是不是有生命的呢?他们也肯定不想被人踩被人分割开来啊!”小萝莉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看似天真,但却细思恐极的问题,分分钟就把一群人秒杀得无言以对。小萝莉的母亲表情尴尬,显然对自家女儿强大的杀伤力早已熟知,但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小妹妹,点翠簪淘宝有卖,有好多种类哦!”医生听到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的汤远小朋友。他这一句话,便把小萝莉的注意力立刻引开了。小萝莉的母亲也会意地掏出手机,淘宝上的点翠簪自然很多都是仿制的,有些就几十块钱还江浙沪包邮,糊弄小朋友足够了。而且小萝莉追根究底也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而是想要一支亮晶晶的首饰罢了。谁管是不是翠鸟羽毛做的?对付一切女性的利器就是买买买,不论对方是八岁还是八十岁。
医生自叹弗如,这汤远才12岁就会这样哄女孩儿开心了,等长大了还得了?
接下来便是一群家长开始交流淘宝心得了,馆长也被别人叫走了,而那名蓝裙女子又走回展厅去看那支点翠簪,医生自己却不想再去看了。
一想到那么美丽的饰品,竟是剥夺了美丽的生灵而制成的,医生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会被那个小萝莉的话绕进去了吧?”汤远看了看他的脸色,撇了撇嘴,“照她的说法,那不光不能吃肉,连菜都不能吃了,你要为了不杀生而活活饿死?”医生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身为一个吃货,自然是不能放弃美食。
“饲养和种植的食材,本身就是人类培育而成,如果不为了食用和使用它们,它们也就不会存在。”汤远说得头头是道,“而野生动物都是属于无法豢养,而且数量稀少的。为了保证生物链的完整性和自然环境的平衡,自然不能任意捕猎。况且,若是孔雀真的比鸡肉好吃,那么孔雀此时就不会是养在动物园供人观赏了,而是在养殖场了。要相信我大天朝几千人以来的饮食文化。”医生听的无语,不去纠结他说的到底对不对,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居然被一个才12岁的孩子说服了。
“走吧!下个是刀光剑影展厅,都是兵器!大叔你肯定喜欢!”汤远拽着医生的袖子,气势汹汹地奔往下一个展厅。不远处,馆长大叔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开,不禁埋怨着陆子冈道:“你看看你,做什么这么着急地让我过来?还没和那小子说几句话呢!”
陆子冈心想,他怎么敢让馆长和医生多说几句,在多说几句,老板的事情就会被馆长唠叨出来了。虽然蘅芜香消除了医生脑中有关于老板的记忆,但相关人员的记忆却不好彻底消除,只是模糊了而已。若是多得了几句线索,万一想起来什么可怎么办?
“都帮你检查了一遍,除了那尊元青花之外,还有一个古董问题比较严重。”陆子冈严肃的转移话题。他来博物馆是受馆长委托,来查看古董有没有什么异状,而选人多的时候探查,是因为阳气重的时候,更能看清阴气的存在方位。其实很多古董都或多或少残存精魄,但有些不需要注意,有些就不能不注意。“那尊元青花因为有你在,所以问题倒不大,可是另外那个就……”
“哪个?”馆长立刻停止了抱怨,神情凝重。上次出现了影青俑事件,馆长虽然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也时不时请陆子冈过来看看。
“十里红妆展厅的那支唐朝雀形点翠簪。”
下午五点以后,博物馆之中,整整一个白天的喧嚣又重新归于平静。清洁人员在各个展厅打扫卫生,很快就完成了任务,璀璨的灯光也因无人参观,一个接一个地暗了下来,最后连中央空调也停止了转动,彻底归于寂静。
“啧,那帮人类小崽子们也太吵了,真是烦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嘶哑地抱怨着。
“啊啦啦,又不是第一天这样,有什么不习惯的?不过最近几年来看我们的人类年轻了许多啊,不像是以前天天看老头子了,现在可以看美少年萌正太洗洗眼睛啊!”一个娇俏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
“可是讨厌他们手里的那个铁盒子,有些人就是不记得关了那什么闪光灯,那晃得啊!再这样下去,没几年我的这双老花眼肯定瞎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气。
“切,你们今天没注意到有个年轻人很奇怪吗?”
“哪个?是那个瞎转悠又不时吐槽的戴眼镜的吗?居然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念,‘簋’字就那么难吗?这都不认识!”
“哦……那个字念‘鬼’啊……”
“哎呦呦,我也是才知道呢……”
“……”
“啧,不是那个。”
“那就是那个穿蓝裙子的妹子?右眼尾有道胎记的那个?就是一个被青羽美貌所倾倒的脑残粉,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吧。”
“是有个带着古怪玉器的年轻人,他肯定是看出来我们的不同,尤其在青羽那里多看了好几眼。”
“看出什么也不怕,难道还能把我们怎么样不成?我们可都是国家级文物!”
今天的博物馆之夜,也如往常一样不是很平静。
位于话题中心的青羽,就是那支唐朝雀形点翠簪的名字。它正静静地躺在黑色绒布之上,那双用珍珠做成的眼睛,正定定地凝视着玻璃柜的外面,像是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看到了久远的记忆。
公元866年。
它是一只年轻的翠鸟,和它的兄弟姐妹一样,刚刚被母亲从温暖的巢穴中赶了出来,再也不允许它们回去了。
它们已经成年了,必须要自己养活自己。
兄弟姐妹都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走,它漫无目的地飞了一阵,最终在一条小河旁边停了下来。它站定之后,用鸟喙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翎羽。它才刚刚成年,羽毛还远远比不上母亲的漂亮厚实,但褪掉了丑丑的胎毛之后,翠蓝和雪青两种颜色的羽毛都已经长成,它自己也颇为喜欢,时不时就会想起来梳理一下。
花费了好半天,小翠鸟才整理好自己的羽毛,站在树杈上向下看去,满意地看着河水的倒影中,出现了一只美丽的小翠鸟。
等欣赏够了之后,它的视线慢慢移动到了河岸上。
不能再往前飞了,它已经看到了一些不自然折断的草木痕迹和凌乱的脚印,证明附近已经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小翠鸟站在枝桠上,歪了歪头,在母亲传授给它的告诫中,曾经特意强调过,人类很可怕。因为人类自己长不出羽毛,又羡慕它们的羽毛漂亮,所以抓捕杀害它们,拔掉羽毛来贴在头上。真是残忍!
它的父亲早已死在人类的手中,而它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抓走运到了京城,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的。而此时母亲已经远离了它们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又发现怀了它们的兄弟姐妹,只好在附近找了一处林子定居了。小翠鸟并没有去过那个在母亲口中既温暖又美好的故乡,它出生在炎热的夏季,现在已经入秋,天气明显变冷了许多。母亲在赶它们出巢之时,也嘱咐它们尽快地筑巢。可是在这之前,要先填饱肚子。
小翠鸟观察了一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类出没的迹象,便安心地站在河岸的枝桠上,专注地盯着河面的涟漪。
母亲教过它们如何捕食小鱼,曾经在它们眼前多次迅疾地冲入水中,准确地捕捉到水面下的鱼虾,又姿态优雅地展翅而起。小翠鸟也尝试过数次,但终究成功率并不大,十次里有两三次能抓到就很不错了。
现在它独自一个出来打拼生活,必须增加成功率,否则就会浪费体力,要吃更多的小鱼才能缓过来。小翠鸟一边盯着水面,一边严肃地想着。翠鸟拥有着其他种类难以企及的视力,可以轻易地透过水面看到水下的鱼虾们。小翠鸟自然也是继承了这样的视力,只是它的经验告诉它,水面上看到的景象,和实际的还是有差别的。它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需要找到规律即可。
波光粼粼的小河潺潺流过林间,河畔枝桠上的小翠鸟,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只是阳光照耀在它身上,青翠色的翎羽泛着璀璨绚烂的彩光,就如同沙砾间的一颗珍珠,无法隐藏身形的令人瞩目,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捧在手心中,占为己有。
小翠鸟早就听到了身后那一声声放轻的脚步声,它不急着飞走,反而憋着劲想要给对方好看。
其实,它并不觉得人类很可怕。
它曾经看到过一些闯入林间的人类,也曾经冒险飞出林间远远看到过人类的聚集地。
人类并没有锋利的牙齿,没有健壮的体魄,也没有会飞的翅膀。只有两条腿,跑步也不算快,还容易摔倒。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只能住在木头和石头堆砌的大型巢穴里,简直脆弱到了极点。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那么怕人类!
看它的!
一根木棒带着破风声挥下,小翠鸟倏然飞起,避开了那根来者不善的木棒,它并没有立刻逃开,反而用尖锐的爪子朝来袭者狠狠地抓去。
一击即中!
看!人类其实很弱的!只是随便一抓就见血了!没有皮毛或者羽毛保护的皮肤真是娇嫩得惨不忍睹。
小翠鸟得意地飞到一旁高高的树杈上,低头看去。
但只这一眼,就让它愣住。
它的视力很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根本来以为是对准它的木棒之下,躺着一条死翘翘的黑蛇,身体还在微微地抽搐着。从距离上判断,如果不是那个人类用木棒打死了那条黑蛇,现在它应该已经死于蛇口之下了!那个人类居然救了它!而它做了什么?居然划伤了那个人类的脸!如果它的爪子再往旁边一点,那个人类的一只眼睛就瞎了……小翠鸟懊恼又愧疚地扑腾了几下翅膀,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个穿着蓝裙的人类捂着右脸抬起头来,像是在确认着小翠鸟是否安好,然后还是捡起那条黑蛇离开了。小翠鸟盯着草丛中的一滩鲜血,最终展开了双翼,跟了上去。
咸宜观。
“绿翘那丫头究竟是怎么弄的?脸上留了那么一道疤,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是啊是啊!问她她只是说自己不小心,你说,会不会是她那个不省心的主子抽的?”
“啧,我觉得有可能,那个假道姑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绿翘站在廊下,听着观中的婆子们八卦,知道自己此时无论走过去说什么都没有用。世人向来都是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话,就算听不到,也会给对方找各种理由,歪曲成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就算她去解释,她们也不会信。这种情况,她还是避开比较好。
她一手端着茶水,一手忍不住抚上右眼角的红痕。当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林间看到了那只小翠鸟,立刻就被那绚烂亮丽的翠羽夺去了心神。在发现了它旁边的黑蛇之后,来不及细想,捡了支木棒就挥了过去那只小翠鸟受了惊,做出反击也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考虑不周,没有防备而已。一时惊讶气愤之后,也只能接受事实。
尽管她及时上了药,结痂掉了之后,果然还是留下了一道疤痕。说不在乎是骗人的,每个女人都对自己的容貌非常看重。可是作为一个丫鬟,她的相貌比主人还要美丽,那就是祸患了。果然在她破相之后,日子过得要好多了,小姐对她也比以前宽容了许多,不会因怀疑她与自己的情郎不干不净而找各种借口磋磨她了。其实她还是挺同情自家小姐的。
她的小姐姓鱼,名幼薇,年纪轻轻就已是名满长安的才女,后来嫁给了状元郎李亿当妾室。理应是人人艳羡的生活,却因那位状元郎有位出身名门望家的裴氏妻,入门三个月就被休出家门,栖身于曲江附近的这家道观当道姑,改了道名,叫叫鱼玄机。
虽然那李亿给咸宜观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几乎重新修缮了整个道观,安排好了自家小姐的后半生,但也抹不掉小姐被抛弃的事实。最开始自家小姐无限怀念着李亿,做了许多缠绵悱恻的诗,却无法传递给对方,只能把诗笺随手抛在溪涧之中,把心事付诸于流水。溪水从咸宜观潺潺流过,又并入曲江,诗笺也随之漂到下游,引得许多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小姐自从在李亿处被狠狠地伤了心,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放荡不羁起来,周旋于许多男人之间,竟是芳名大噪。
绿翘静静地等着那几个婆子走过,这才端着茶水从廊下走出来,穿过观中庭院,来到鱼玄机所居的玄机斋。她刚推开门,迎面一个茶盅就帅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去勾搭汉子了?破了相还不安分吗?”鱼玄机厉声追问道。她穿着一身皂色的道服,长长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衬得她不施脂粉的脸容有种令人不可侵犯的冷艳之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拜服在她裙边。
绿翘并不狡辩,因为她知道小姐只是想要出气罢了,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都免不了一顿责骂鞭打。之前小姐还顾着自己的声誉,拿她出气时并不太过分。可是自从到了咸宜观,小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的衣服下面经常伤痕累累。
“怎么不说话?说!你的脸是不是故意弄花的?韪郎还特意问我是不是我抽的!你这个不安分的小妖精!当年我就不该看你可怜买你回来!”鱼玄机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旁的拂尘抽了过去。绿翘低垂着双眼,身体因为疼痛而瑟缩了一下,心下却庆幸今天小姐并不是太生气,否则就会祭出鞭子了。也许是绿翘无声的消极抵抗,令鱼玄机毫无成就感,抽了几下就停下来了,没好气地推了下桌上的盒子,掏出贴身放置的钥匙:“去把这几颗珠子收起来。”
绿翘接在手中,知晓这定是某个仰慕者送小姐的礼品。她通过小姐的表情,判断了一下盒中珍珠的大小和数量,想来并不太合小姐的心意。她站起身,施了一礼后,便穿过厅堂,走到玄机斋最隐蔽的库房门口,用刚拿到的钥匙,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门内存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品,多是华丽的衣袍和佩戴的饰品。有些是小姐的嫁妆,有些是李亿送的,有些是来到咸宜观后众多的仰慕者送的。但小姐却从不佩戴,平时就是一身道服,一根木簪。旁人可能会以为她家小姐在安分的当着道姑,可是她知道,这些珍品虽然久不使用,可是却丝毫没有蒙尘,她家小姐经常会亲自打扫,甚至都很少允许她收拾碰触。
规规矩矩地把盒子放在柜子上,绿翘迅速地出来锁门,一刻都不耽误地返回厅堂,把钥匙还到鱼玄机手中。鱼玄机摩挲着手中的铜钥匙,微微勾起艳红的菱唇,嘲讽地嗤笑道:“这一屋的东西,还比不上那女人的一套点翠首饰。”绿翘默默地听着,知道小姐的心结依旧是李亿的裴氏妻。若李亿的妻子并不是姓裴,并不是那个关中四姓的裴家,小姐也就不会沦落到道观里当个“书信茫茫何处向”的道姑了。
只是点翠……也只有贵族才能用的奢侈品,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绿翘想到了那只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的小翠鸟,深深地低下了头。也不知为何只有在南越一带才有的翠鸟,竟出现在附近的林间。若不是她脸上的伤痕,说不定她以为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既然喜欢什么,就要牢牢地握在手中。”鱼玄机恨恨地发着誓。她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居然是别人家的。她咬着牙进了门当了妾室,结果她想要的还是不属于她。她临被休出门,提出想要一套属于她自己的点翠首饰,却被冷冷回绝,说她没有资格佩戴!
笑话!她鱼玄机,定要做一套属于她自己的点翠首饰!绿翘降低自己存在感地缩了缩头。
这一天,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地缓慢度过。晚间,绿翘安排婆子给小姐送了热水之后,便回到自己所居的耳房。薄薄的墙壁根本遮不住隔壁男女的欢笑声,绿翘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一丝无奈,点起了油灯之后,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入睡。
正待她想要吹熄油灯的时候,忽然有所觉,朝没有关严的窗外看过去,正好瞥见月光下的一抹幽蓝。
一只小翠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的枝头上,歪着头盯着她看。
小翠鸟觉得她最近收的仆人真是不错,每天都替它准备好食物,还有干净的清水。那些小鱼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内脏和鱼鳞都去掉,切成它能一口吞掉的大小,口感不知道有多好。天气转冷,寒气十足的夜晚,它也可以窝在点了暖炉的屋子里,连巢都不用自己建了!小翠鸟非常满意,但内心也有些忐忑。它本是看到黑蛇的尸体觉得愧疚,才飞过来看这个人类的情况,结果反而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果然,是被本翠鸟的身姿所倾倒了吗?小翠鸟站在铜镜前,陶醉于自己身上颜色越来越漂亮的翎羽。
许是最近的伙食好了,又不用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它的翎羽已经比它的母亲靓丽太多了。毕竟母亲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照顾它们的几只雏鸟,怎么能比得上它现在的惬意。
“青羽?青羽?”
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唤着,小翠鸟知道这是它的这个仆人给它取的名字。翠,青羽雀也。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对方叫得久了,它也知道这两个音是在唤它。它看着朝它伸过来的手,想了想,歪着头蹭了蹭对方温暖的掌心,引来一阵惬意的笑声。
好吧,那它就叫青羽吧,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发音。
仆人脸上的笑容,它还是很喜欢的。眼尾那道红痕,它也越看越喜欢,这是它给它的仆人盖下的印记,这样它就不会认错人啦!毕竟人类长得那么奇怪,它分辨不清啦!还有那一双棕黑色的眼瞳,当她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它的时候,它就能在那双清澈的眼瞳中发现两个小小的自己。特别奇妙,也特别欢喜。嗯!它还要变得更漂亮一些,让它的仆人不再去看其他的鸟!
“翠翡——翠翡——”青羽愉悦地鸣叫着,翠鸟一族的叫声就是这样的,这也是它们被称之为翡翠的原因之一。
“嘘——”抚摸着它的掌心变得紧张起来。
青羽不满地放轻了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它的这个仆人不愿意它在屋里发出声音。扑腾了几下翅膀,青羽从特意给它留的窗缝中冲了出去。它每日只是晚上留在这里睡觉,每天还是要去林中耍耍的。
而且它也有小心思,这里的冬天它没有度过过,母亲也没有,但依着温度的变化,它本能地感觉到这里要比母亲口中温暖的南方难熬得多。若是能找到它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说不定可以让它的仆人把它们一家都安顿好。反正它仆人的房间那么大,只要在房梁上给它们留个位置就足够啦!青羽越想越开心,在林间放开歌喉鸣叫着,用熟悉的声调呼唤着它的家人们。这些天都没有音讯,它今天再飞远一点吧。
一连多日阴天大雾,今天的太阳难得地在天空露面,青羽张开翅膀,像精灵一般在树叶间隙穿梭者。因为天气晴好,视线无阻,它怨飞越觉得林子里的情况有些不对劲。踩踏折断的草木众多,有些地方踩满了脚印,说明不止一两个人类在林间行走,就连在林子深处也是如此。明明阳光洒在身上非常的温暖,可青羽心中却升起了不安的念头。
寂静的林子就像是藏着一只怪兽,让它不寒而栗。
最终,它停在了一个树杈之上,好半晌都没有再动一下。因为在不远处,有几簇翠蓝色的羽毛,凌乱地夹杂在草丛里,其间还有些许早已干涸得变成棕褐色的血渍。
许久许久之后,林间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叫声。
“今个儿那小姐好像挺高兴的,脾气也不阴阳怪气了,是不是被她的情郎哄高兴了啊?”
“什么啊!我是听说那小姐雇的人抓到了几只小鸟。不是为了养着,而是为了拔他们的毛。啧啧,那个残忍啊!鸟的尸体还是让我去收拾的呢。在道观里还敢做下这种事,造孽啊……”
“平白无故的,拔人家羽毛做什么?”
“你说是要做那种叫点翠的首饰。我曾经瞄了一眼,那些羽毛确实挺好看的,翠蓝翠蓝的,还有些软羽是雪青色,配起来定是顶顶好看。”
站在廊下的绿翘听到这里,祥子,一大早就飞出去还没回来的青羽,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焦急地问道:“大娘,能详细给我讲讲不?”
那两个婆子本就八卦,这会儿难得有人凑上来听,便热情洋溢地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重点。绿翘越听越心急,恨不得冲到自家小姐面前质问。她真不该如此不小心,青羽本来就不是能被人类豢养的自由生命,如今习惯了她的好意,那么遇到人类的时候,肯定不会有太多的戒心。而青羽还有着一身那么漂亮的翎羽,怀璧其罪……绿翘越想越觉得害怕,连忙挥别两个嘴碎的婆子,冲进玄机斋想要去质问自家小姐。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斋内的小姐正招待着珠宝楼的工匠,谈话声隐约地传了出来。
“……你说什么?这些羽毛还不够做一支簪子?是这些羽毛不够点翠级别?明明颜色质地那么地相似!”这是她家小姐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羽毛确实是取自翠鸟,虽然不知道为何翠鸟在此地出现,但点翠的珍惜也不仅仅是因为翠鸟稀少,也是因为捕捉到翠鸟而不伤害到羽毛的难度极高。”珠宝楼的工匠感慨的说道,“翠鸟本来就是身形小巧,世上还有其他颜色的羽毛,最珍贵的翠蓝色硬翠只有翅膀上的左右各十根,和尾部的八根。雪青色的软翠只有脖子一圈的绒羽可用。如果捕捉手法粗暴,引起翠鸟挣扎掉羽,可用的翠羽就更少了。”
“……那这些羽毛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倒不是,主要簪子是插在发髻上的,对翠羽的要求很高,必须用数根完整的翠羽制成。当然,要是做一只不是很大的点翠簪,这些羽毛之中还是可以挑的出来的。至于其他破损的翠羽,还是可以镶嵌在裙边做装饰,因为不会细看,所以效果还是会很好的。”
屋内陷入了沉默,显然是鱼玄机在踌躇抉择。
这样一耽误,绿翘也没有了进去质问的勇气,她咬紧下唇,分析着刚刚听到这段谈话里的信息。听起来,好像小姐派人抓住的,并不止一只翠鸟。青羽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抓的!绿翘绞着手指,犹豫了半晌,决定再回屋看看。她轻手轻脚地奔回自己的耳房,发现他早上为青羽准备的小鱼还在窗台上,并没有被鸟吃过的痕迹,反而因为时间过长,已经爬满了蚂蚁。
“青羽?青羽?”绿翘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夜风骤起,若是往常,青羽早就飞回来了。
绿翘从小到大,从未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无论是英俊潇洒的男人,还是璀璨绚烂的珠宝,对于她这样的卑微婢女,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才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姐会因为喜欢,而变得疯狂。
可自从养了青羽,负担了那个小小的生命,她就知道了什么叫做喜欢。喜欢是一种想拥有的心情,是一种无法离开的渴望,是一种无时无刻的牵挂。
她真不敢想象,若是青羽被抓住……
绿翘的声音开始颤抖,好在她刚唤了几声,一个蓝色的小身影就冲了进来,一头扎到了她的怀里。
绿翘快跳出嗓子眼里的心重新落了回去,抱紧了手中的小翠鸟。等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平复了之后,绿翘就开始头疼怎么办。依着小姐对点翠首饰几乎着魔的疯狂,她肯定是不可能再养着青羽了。可是,又怎么跟青羽沟通,要她飞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要不然,等过几天找个借口,出趟远门,带着青羽上路,到时候选个地方再把它放飞?
只是……逐渐入冬了,这个小家伙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绿翘能感觉到掌心的青羽躁动不安地拱来拱去,正想着如何安抚青羽的情绪,就听到了开门声。
她的小姐正款款迈入房间,志得意满地轻笑道:“不愧是我的好绿翘,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绿翘浑身一哆嗦,刚想松手把青羽从窗户扔出去,就听到“咣当”一声,窗户被人从外面死死地关住了。
青羽奄奄一息地躺在笼子里,纯粹就是被饿的。
关着它的笼子都是用棉麻绳子做成的,细细密密,结实却又不会在它撞击的时候伤到翅膀。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死后还要被拔下羽毛,被那个可恶的人类雌性贴在头上做装饰炫耀!若不是那个人类雌性还想尝试养它,说不定它早就被活活拔毛了。
可是它又怎么可能苟且偷生?它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已经被那个人类雌性杀死了!
可恶!真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人类确实都很可怕。可是,并不是所有人类都可怕。
青羽强撑着睁开眼睛,透过棉麻绳的间隙向外看去,无力地看着那个可恶的人类雌性,正在鞭打着它的仆人。只是因为它的仆人方才尝试放它离开。鞭子落下的力度和抽打出来的血迹,青羽看着都觉得有些眩晕。不行,在这样下去,它的仆人就要被打死了!
“你这个贱婢!知道本小姐喜欢点翠,居然藏着翠鸟不上交,说!你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什么?它为什么可以听得懂人类之间的语言了?
“说!是不是还对我的韪郎不死心?想养着那个点翠鸟,自己做个点翠首饰勾引韪郎?”
“小姐,不是……不是的……把青羽放了吧!它活生生的,小姐你怎么忍心啊……”
“我喜欢啊!不就是一只鸟儿罢了,既然不识抬举,那么做成一件首饰也不错。它身上的翎羽比我得来的那些颜色还要漂亮,做首饰的师傅说了,足够做一支顶级的点翠簪了。放心,它会作为一支点翠簪,永远地活下去的。”
“小姐……求求你放过青羽吧……”
“你居然为了一只鸟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要你何用!”
鞭打声与哀求声此起彼伏,没多久,哀求声逐渐低了下去,最终悄无声息。
青羽浑身上下的力气,仅能它微微地动动翅膀。别说去救它的仆人,就连挣脱这个囚笼的力量都没有。
人类真是好可怕,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不光可以残害其他生灵,还可以随意地虐杀同类。
喜欢,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两个字呢。
仿佛有了这两个字,就有了最完美的借口。
仗着喜欢,便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残酷的事情……
好恨啊……若是它不贪图那掌心的温暖,若是它没有因为找不到母亲和兄弟姐妹心怀恐惧而再飞回来寻求安慰,它的仆人也许就不会死。
好恨啊……青羽自己看不到它黑色的双眼,已经渐渐被怨恨的血色而染红。
真是纯粹而又甜美的怨恨啊……
青羽不知道这股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因为在笼外的人类雌性显然并没有听见,而是在安排着下人们把已经被鞭打而死的绿翘抬出去处理掉。
有人的喜欢,是掠夺。有人的喜欢,是奉献。
是啊……仆人对它的喜欢,就是奉献……可是,好恨啊……
想不想报仇?
想……青羽恨恨地在心中回答道。它要报仇!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仇!它仆人的仇!
即使你的灵魂会被困住?即使你变成了被诅咒的邪物?即使你再也不能被你想要见到的人碰触?
没错!青羽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已经到如此地步,它还能有什么奢求?
很好,契约成立。
深夜的博物馆,即使是呱噪的古董们,也都恢复了沉默。
展柜顶端无机质的冷光灯在微微地发着幽光,照得黑色绒布之上的点翠簪颜色越发妖冶艳丽。
青羽如同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在展柜玻璃上投射出来的倒影,是一种诡异而又残缺的美感。
它又想起今天白天,从清晨一直到闭馆,都默立在此处的年轻女子。它的仆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喜欢着它。尽管它变了形态。
当年,它死去之后,便被做成了一直点翠簪。
这支点翠簪成为了鱼玄机的新宠,可凝聚着它所有怨恨的点翠簪,会让佩戴它的人不再被任何人喜欢。
不久,鱼玄机被所有情郎抛弃,变得人人憎恶,被人告发了恶行,绿翘的尸体也在玄机斋后院的紫藤花下被挖到。人证物证俱全,就连往日爱慕她的知府大人也都不再对她留情。
鱼玄机很快就被判死刑,秋后问斩。
它的仇终于报了,可是点翠簪上的诅咒却并未被化解。它的每一任的主人都不再被任何人喜欢,都没有好下场。最终,它被上一任主人陪葬墓穴。
它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朝那个不知名的魔鬼求上了千年,终于又见到了它的仆人。
后悔了吗?不求我让你重回她的身边?
不用,反正它只会给她带来噩运。
就算再怀念她掌心的温暖,也绝对不可以。
它喜欢她,非常喜欢,但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无趣。
顶端的冷光灯闪烁了两下,忽然地暗了下去。
昨天带汤远小朋友逛了一天博物馆,医生也顺便买了一些博物馆的纪念品和书籍。他今天下了班,抽空收拾了一下书架,打算腾点地方来放这些东西。
然后就在一本医学词典的后面,找到了一支用漂亮羽毛做成的毽子。这支毽子翠蓝和艳红两种颜色都有,而且并不像是廉价染色的那种羽毛,完全比得上在博物馆看到的点翠簪的级别,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双目一亮,恨不得捧在手心把玩。但它却被人暴殄天物地做成了毽子,可以踢的那一种……
奇了怪了,这是什么时候弄到的羽毛?医学院的实验小动物一般都是小白鼠或者小白兔啊,什么时候有禽鸟类了?而且这毽子下面的古钱好像看上去也颇有些年代了……
还没等医生好好回忆,汤远小朋友就捧着报纸奔了进来。医生赶紧把毽子放了回去,生怕被汤远看到了非要玩,惨遭毒手。
“大叔!我们昨天在博物馆看到的那支点翠簪失窃了!”汤远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着,听那语气,好像还是在幸灾乐祸。(喜闻乐见~)
“啊?”医生诧异地接过报纸,发现记者也没有挖掘出来什么细节,就是说今天本来周一闭馆,但保安一上班就发现那支点翠簪消失了。而且奇怪的是玻璃柜并没有任何破损,报警也没有被触发,所以警方怀疑是博物馆的内部人员盗窃。
“大叔,你说这是不是什么怪盗基德出手了啊?”汤远最近再看动漫,各种脑洞大开。
“胡闹。”医生只把这件事当作普通新闻看待,浑然没当回事。
“哎呀,这么说来,幸亏我们昨天去博物馆参观了,否则那支点翠簪就看不见啦!”汤远顿了顿,想起昨天小白蛇对着那支点翠簪敬而远之的态度,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古怪,“大叔,你看你昨天拍了那么多古董照片,有没有拍这支点翠簪?”
“没拍。”医生想起昨天得知点翠簪是怎么做成之后的心情,皱着眉把手中的词典塞回了书架上。
好像……他之前也养过一只翠青色的小鸟似的……(三青啊…)
可是家里并没有任何养鸟的笼子、架子或者鸟食,应该……是错觉吧……(医生加油!快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