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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她和她的群岛) 正文 第十二章 迟来的道歉

    肖瑶在离开之前把那本夹了书签的小说看完了。她看的书不多,邱夏让她不要客气随便看他书柜里的书,她就随手拿了一本。小说的名字叫《琥珀》,译文腔对她来说略显艰涩,但她还是认真地读完。她曾说过羡慕邱夏能言善辩会写文章,邱夏就说,她没事也可以学着写一写。

    临走的前一天,她叫了快递把那本书寄回了邱夏学校。“明天我就回老家了,书是你的,我不要,书签我留下了。从来没给人写过信,还挺有意思的。”她在书里夹了一封信,写得很长,足足好几页。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也谢谢你给过我希望。”在信的最后,她这样写道。

    “就这样?”孟以安问。

    “……就这样。”邱夏说。

    “你也没去送送。”孟以安道。

    邱夏摇摇头。

    他没有真的生肖瑶的气,他觉得,归根到底,肖瑶已经把他升级为可以走入婚姻的一个理想对象,而他对她的情感却还停留在当初舞蹈教室外见到的那个穿着黑色练功服满脸汗水和笑意的女孩身上。肖瑶本不需要乞求他的原谅,他也并没有在肖瑶身上预设太多的期待,他们在情感这条路的里程上是不对等的,而从各自的人生进度来看,又是永远也不可能对等的。他的人生进度已经无可避免地印上了孟以安和球球的烙印,这辈子是绕不开了,他也不想绕开了。

    “我下学期不想学跳舞了,妈妈。”球球说。

    “为什么?”孟以安奇怪地问。

    “……舞蹈班没有跟我一起玩的小朋友。”球球撅起嘴。

    “你不能因为没有小朋友一起就不学,”孟以安说,“肖瑶老师不是还夸你跳得好吗?你看肖瑶老师跳舞那么好看,不想像她跳得一样好?”

    “她跳得那么好,也不给我们上课了呀,所以我也可以不上舞蹈课了。”球球有理有据地说。

    “你就是懒,嫌练舞蹈太累,不想上,是不是?”孟以安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是呀。”球球真诚地点点头,仿佛知道她开明大义的妈妈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她翻脸一样。

    孟以安工作上严格,别人想象中她对待孩子也应该是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但恰恰相反。球球过得挺开心,课外学的东西也是她自己目前喜欢的,如果不喜欢,她就跟妈妈商量,一般孟以安都会同意。也有朋友见到球球不无客套地夸聪明伶俐教育得好,但孟以安也不会当真。

    球球给她们拍的那条宣传片出来效果很好,大家赞不绝口,但孟以安甚至都没给孩子看过,一来不希望球球年纪这么小就被外界的评价影响,二来她知道邱夏不喜欢她把孩子牵涉进工作的事情里来。好在球球拍完就忘,根本不太懂得她那天跟妈妈去摄影棚玩的事情会被镜头记录下来,也就不担心她在爸爸面前说漏嘴了。

    “邱老师跟女朋友分手了?”李衣锦问孟以安。

    难得孟以安百忙之中想起这两个合租的外甥女,绕路到她们俩家里慰问一下,但陶姝娜还没从实验室回来,家里只有李衣锦一个人。

    “是啊。”孟以安答着,目光突然被客厅里那个奇异的花瓶吸引。花瓶里的花仍然开得热烈灿烂宛如新生,李衣锦当时仔细观察了半天,发现是用绢布做的仿真花,忍不住嘲笑廖哲的品位,陶姝娜点开手机给她看这仿真花加上花瓶的价格,她这才住了口。廖哲是不会再来了,但李衣锦还真舍不得扔这个花瓶,不知道怎么处理,就只好暂时把它留在家里。

    “这是那个小富二代送的?”孟以安问,“你们把他那么一顿捉弄,没决裂?”

    “不算决裂吧,最多是友尽。”李衣锦说。

    “你妈天天打电话跟我搞侦察,我是真没空应付她。”孟以安抱怨道,“你跟你妈能不能成熟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明明这个富二代都翻篇了,你就跟她说实话吧,要不然以后怎么办?”

    李衣锦也不是不想说。她想改变,但不管她下多大的决心,不管她做什么事,从小到大她妈对她洗脑的那些话都无孔不入地环绕在她耳朵边,随时等着跳出来把她骂得一无是处。

    “你知道你妈想离婚吗?”孟以安问。

    “什么?”李衣锦一愣,没有想到孟以安会突然问出这个奇怪的话题。离婚这件事情,似乎和她妈那个年纪的妇女没有什么关系,她得知孟以安离婚会惊讶,但不会觉得全无可能,但她妈离婚,她似乎想都没有想过。她沉默地在这个家里长大,活到三十岁,然后拼了命地想离开,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妈也同样在这个沉默的家里活了更长的年岁。

    如果不是孟以安告诉她,她也没想过她妈连自己的退休工资都不知道有多少。过年的时候她被周到的爷爷奶奶赶出家门一个人在街上流离失所,她妈二话不说就给她划了两千块,那钱又是偷偷攒了多久的呢?

    孟以安走之后,李衣锦忧虑了很久,打电话给她妈的时候便多了愧疚和忍让。

    但毕竟是亲生母女,就像李衣锦前一秒还在为了她妈想离婚的事而震惊难过,下一秒就能被她妈骂她的话气到头皮发麻一样,孟明玮前一秒还能为了担心李衣锦被坏人骗而坐立不安,下一秒得知那个小富二代没戏了之后,立刻暴跳如雷。

    “我就说你没脑子缺心眼!”孟明玮气急败坏地说,“就你这样的你一辈子能遇上几个富二代?要不是陶姝娜你半个都遇不上吧?不还是他追你吗?怎么这都能被你搞砸了?你有什么可嫌弃人家的?”

    李衣锦还没来得及辩解,孟明玮又说,“是人家嫌弃你吧?不熟的时候看你还像个人样,熟了谁还能看上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掂量掂量,机会不知道抓住吗?过了这个村还哪有这个店?……”

    孟明玮骂了一会儿,那边一声不吭,她停下来,以为李衣锦故意不想听她说话,把手机扔在一边去做别的事了,“人呢?死哪去了?有能耐把手机撂一边,有能耐你别长耳朵!”

    过了好久,李衣锦出了声,压抑很久的哽咽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沉闷苦涩,难以辨认。

    “妈,”才开口叫了一声妈,李衣锦突然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妈,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想离婚,是因为我的存在,把你绑在这个家里,所以你离不了,你就折磨我?……可我也不想被你生出来啊,你问过我同不同意了吗?”

    孟明玮被她突如其来的反问问住了,没办法再流畅地习惯性地骂下去。

    “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妈,我跟你道歉,做你的女儿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吧。姥姥以前总说,女儿是妈妈前世的福报,是来报恩的。我没能报你的恩,是我不好,下辈子换个你喜欢的孩子当你的女儿,行吗?”

    李衣锦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她妈一骂她就哭,就认错。小时候她妈每次打她,都是打一下问一声,错没错?她一开始以为认错了就不打了,便忙不迭认错,但认完错她妈还是打,打一下问一声,哪儿错了?怎么改?不对!重新说,怎么改?她便渐渐地不抱希望了,机械地哭,机械地一遍一遍认错,而什么时候不打只能看她妈心情和当天的饭点。

    但这一次的认错和道歉,她是最真心的,像是给三十年以来挨的打做一个复盘总结。指甲把手心抠出了血印,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发誓,从此以后她妈怎么骂她都不许再哭。仿佛只要忍住了哭,就在独立自主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就能从此摆脱她妈带来的阴影。

    她一边恨恨地哭,一边觉得自己很不孝,但又忍不住嚎啕着,像学不会控制自己情绪的小时候一样,说出最绝情的话。

    “妈,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但是你知道吗,我也瞧不起你。”

    孟明玮等了两天,总算等到在家无所事事的李诚智出门遛弯。上一次孟以安跟她提过,她就没敢尝试,这一次她又鼓起勇气,在李诚智平时放乱七八糟东西的抽屉里翻找了好久,总算从一个旧信封里找出几张卡。她退休两年多了,据说退休金还涨了两次,但都是楼下买菜时听别人说的,她自己是并没有过切身感受。把自己工资卡拿在手里的时候,她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踏实,虽然不是真正的一叠钞票,但心里也莫名多了几分底气。

    “我也瞧不起你。”

    李衣锦这样说。

    孟明玮心里想,她嫌弃李衣锦没出息,争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甚至找不到一个条件优越的对象,她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孩子这些?五十多岁了,她竟还在靠拿八十岁老母亲的买菜钱生活,她又比李衣锦强多少呢?

    平常这个时候她该下楼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帮老太太做午饭了,但她不想耽搁,怕李诚智回来发现,脚步不停地出了家门,径直去了银行。

    她一个人走到取款机前,却为密码犯了愁。李诚智拿着她的卡好几年,她早就不记得密码是什么了。

    踌躇了许久,她只好放弃了,进了一旁的营业厅。银行的小姑娘热心地问她要办什么业务,她递过卡,说,“我想查查这卡里有多少钱,但是密码不记得了。”

    “行,阿姨您坐那等一下,我帮您排个号。没人,马上到。身份证带了吧?这卡是您本人的吧?”

    孟明玮一愣,总觉得这话问得像是她把卡偷来的一样,张口结舌点头,“……是,是我自己的。就是,密码忘了。年纪大了,忘事儿。”

    “哦!”小姑娘笑道,“没事,密码可以找回重设。”

    在柜台前回答了问题又重新绑定了手机号,孟明玮好不容易算是正式重新接管了自己的卡。窗口里的柜员一边把身份证递还给她,一边说,“卡里余额八百七十九点二元。您还有什么其他业务要办理吗?”

    孟明玮没听清,疑惑地盯着他,“多少?”

    “八百七十九点二。”柜员又看了一眼屏幕,说,“您还有什么其他业务吗?”

    像往常一样,孟明玮去菜市场买了菜,准备回家做午饭。

    一路上她脑子里都想着那八百七十九点二,卖水果的找给她的零钱都差点忘了拿。李衣锦很早就想让她学用手机付钱,但她没有用来跟手机绑定的卡,孟菀青告诉她不绑定也行,别人转给她的红包和钱直接存在余额里也可以用,然后帮她存进两千块,教她转账,扫码付款,让她平时给妈买菜不用再带零钱。但她用现金用惯了,在外面阳光底下又眼睛花,也看不清手机屏幕,输个密码按个指纹又慢,被排队的陌生人抱怨了两次之后,她就不愿意用手机付了。

    八百七十九点二。

    她每个月退休金应该是有两千多,涨了两次,也不知道到没到三千。但是退休三年,卡里怎么就剩下八百七十九点二?李诚智每个月就只在抽屉里留一千块现金,她要是一下子全拿走当生活费了他还会甩脸子不高兴,剩下的钱他都弄哪里去了呢?

    “大姐,你菜掉了。”刚进小区,后面有人叫她。她一低头,看到袋子里刚刚卖白萝卜的摊主附送她的一把香菜塞得太过随意,掉了一半出来,被后面一位同是买菜的妇女弯腰捡起,送回她手里。

    “谢谢你啊。”她道了谢。

    “没事儿,”那人看起来比她年纪轻,梳妆打扮得也整洁体面,看孟明玮一个人提满两手东西,就热心地说,“大姐,我帮你拎一会儿。”

    “不用不用。”孟明玮下意识拒绝,但那人已经二话不说拎了满手,“你叫我小高吧,我也住这社区,就前面楼。你贵姓呀?”

    “哦,小高。”孟明玮渐渐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我姓孟。”

    “孟姐,”小高一边走一边笑着唠起家常,“看您有闲心一大早逛菜市场,是退休了吧?闲在家没事干?孩子也成家了吧?”

    “退休了。孩子还没,还没。”孟明玮应道,“我就每天帮我妈买买菜,做做饭,收拾收拾。”

    “嚯,老太太高寿呀?”

    “八十了。”

    “硬朗吧?”

    “还行。”“那可真是您福气呀!”小高说,“看您这说话这打扮,知书达礼,肯定不是小康家庭就是知识分子。”

    孟明玮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去知书达礼了,就敷衍着说了句,“没有。你看上去才是小康家庭,又年轻又精神。”

    “是吗!”小高立刻喜笑颜开,“我今年五十五啦,看不出来吧?”

    “你就比我小两岁?”这倒是引起了孟明玮的注意,“我还以为你四十出头呢,比我年轻多了。”

    这句话打开了小高的话匣子,她把手上提的东西利索地往胳膊上一挽,拿出手机点开,一边给孟明玮看,一边滔滔不绝,“孟姐,你不知道,我今年刚退休,就加了这个文化养生群,里面全都是高知和专家,特别有收获,跟着他们文化养生,又能永葆年轻,又能赚钱……”

    “……赚钱?”孟明玮一晃神,抬起头盯着她。

    不像孟明玮总对李衣锦的能力有不符合实际的期待,李衣锦其实很早就明白,她这辈子只能是个普通人,但即使做到普通,也已经需要努力维持了。那些条分缕析的记账表格,那些从工资和信用卡里精打细算省下来的每一分钱,甚至她每一次开心或不开心时收集来犒赏或安慰自己的瓶子们,都是帮助她一点一点构建信心来维持普通人生活的。

    曾经周到也是她信心的一部分,有他在,她就总觉得自己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能笑能哭,能发脾气,能偶尔偷懒也能打打鸡血,能沮丧也能被鼓舞。虽然两个人经常都很丧,但丧的频率和程度总不会完全一致,一个缓过来了,便也勉勉强强可以一边嫌弃一边把另一个拖拽着度过每一个生活中的低谷了。

    当然她也会羡慕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们,拿到实习工资都很开心,小姑娘每天全妆高跟鞋来上班,跑上跑下也不嫌累,和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的老社畜一看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姐,崔总答应我下个星期开始就都跟着你。”实习生孙小茹趁李衣锦刚想起身拿着手机去厕所的时候适时地出现在她工位面前,说。

    “跟着我?”李衣锦奇怪地问,“你是说下周的演出你都要跟吗?”

    “对呀。”孙小茹兴致高昂地点点头。

    “你还不需要做这些事,就平日里写好稿子就行了。”李衣锦说。

    “没事没事!姐,我喜欢那个戏剧工作坊,这是他们第一次跟儿童芭蕾舞团合作童话剧,我想看看。”

    “哦,行。那你来吧。”李衣锦说。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开了,李衣锦拿起手机去厕所。她入职前也觉得这是个特别文艺的工作,能近距离接触戏剧表演艺术,特高雅,但入职后很快就发现平时做的工作跟台上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打交道的人都是对接合同的,核算票款的,运输舞美器材的,物流公司安保的,写营销方案的,给小演员们买饮料订盒饭的,观众有意见投诉的。

    但每年还是会有以为在这里工作很文艺很高雅的实习生充满憧憬地前来面试,并坦然表示,薪酬不重要,他们追逐的是梦想。孙小茹就是这么个刚毕业的小女孩,高考考砸了没来成北京念大学,在很偏远的一个城市读了中文系,却一直喜欢戏剧,毕业了非要来当北漂,入了职就在剧场附近走路十分钟的胡同里租了个小单间,厨房浴室公用,上厕所要出门,连空调都没有。

    “反正我住得近,要不我下班也想多待一会儿,蹭空调和厕所。”孙小茹笑嘻嘻地说。这姑娘有股没心没肺的倔劲儿,却不讨人厌,虽然她总跟在李衣锦屁股后面问这问那,李衣锦倒也不反感她。

    “你这么来北漂,家里人不反对?”有一次闲聊时她问孙小茹。

    “还行。”孙小茹说,“现在家里弟弟念高中,学习紧,所以我爸妈也没空管我,只要不花家里钱就行。”看她喜欢布置她的小小办公桌,李衣锦就把赵媛留下的几个多肉和一些小摆饰送给她,她特别开心。“多肉我能不能拿回家一个呀?”她问,“我房间也想摆一个,地方太小,摆不下别的,只能放在窗台上。”

    “都送你啦,你想摆哪摆哪。”李衣锦说。

    对李衣锦他们来说每一个项目都没多大区别,但对刚来实习的孙小茹来说还是很新鲜,第一天演出结束,打理完散场后的工作,她跟李衣锦一起下班,走出剧场的时候都是蹦着的。李衣锦打了个哈欠,并不想附和她的兴奋情绪,加快了脚步只想早点回家睡觉。

    孙小茹还跟在她身后滔滔不绝,“今天人太多了,等我看看哪天演出结束人少,我去要个合照什么的,好想发朋友圈啊!这个戏怎么只演半个月,能不能加演?咱们跟领导申请申请加演吧!好羡慕现在的小孩啊,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看,我老家那边的孩子,从小到大连剧场都没进过,全市最繁华的商场搞活动请来的主持人半点水平都没有,对着遍地带孩子的家长开口就是黄段子……”

    正说得起劲,突然李衣锦猛地刹了个车站住了,孙小茹没反应过来,差点撞在李衣锦身上。

    “怎么了?忘带东西啦?”孙小茹不解地问。就看李衣锦满脸疑惑地盯着剧场大门外路灯下站着个人,晚上也看不清楚长相。

    “谁啊?”孙小茹吓一跳,“昨天跟我合租的姑娘说这胡同里有个暴露狂,让我晚上下班回家小心点,不会这么点背吧?”

    李衣锦没有听见她说话。她观察着那个路灯下的影子,影子还背着个包,拖着一个行李箱。那行李箱她太熟悉了,有一年他俩因为过年回家的事情吵架,他气呼呼地拖着箱子就走,箱子被电梯门夹了一下,有个角凹了个坑,怎么弄都恢复不了原样。和好之后,李衣锦还笑他买了个伪劣产品。那个凹了坑的箱子他还是用了好几年,也一直没换掉。

    “周到。”她说。

    路灯下的人听见她叫他,拖着箱子走过来。

    “认识呀?姐,是来找你的吗?男朋友吗?”孙小茹好奇地说,但看了李衣锦的脸色一眼,立刻识趣地打住了,“那,我先回去啦。”

    “没事,”李衣锦说,“刚才不是说要陪你走到家门口吗?晚上胡同里人少又黑,以后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回家。”

    李衣锦把孙小茹送到家门口,自己继续往前走,准备拐过街角去坐地铁。周到拖着箱子跟在她后面,差个十几步,不远也不近。两个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陈旧而艰涩的轮子在胡同里并不平坦的地面上摩擦的沉闷声音。

    周到去孟以安公司面试的那天,远远地见到了孟以安,但他也没好意思打招呼。去年的时候孟以安请李衣锦和他吃过饭,估计也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李衣锦这个小姨聪明睿智行事果断,跟李衣锦一点都不像,当然,也跟李衣锦那个尖酸刻薄神经质的妈一点都不像。

    “我们家的人跟我都不像,”李衣锦总是这样说,“我是家里最笨最没用的一个。”

    他买好票准备回老家的前一天,正在弄房子退租的事,孟以安她们公司的HR给他发了邮件也打了电话,愿意聘用他,但他还是拒绝了。他觉得这些年他有点被李衣锦带坏了,变得跟她一样,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要算计来算计去,生怕我欠你人情或是你对我有恩。

    过年的事以后,他一直没跟爷爷奶奶认错,他觉得他唯一的错就是当时没有立刻追李衣锦出门。直到姑姑打来电话,说奶奶犯病住院,他才心软下来。

    “回来吧。还耗着干什么呢?两个老人家这些年最惦记的就是你了。”姑姑语带哽咽,“你就算不为你爸想,也为爷爷奶奶想想吧。”

    没有了工作,李衣锦也搬走了,他唯二的留在北京的理由都没有了。

    而留在老家的理由却源源不断地一个个被创造出来。堂兄的同学给他介绍了新工作,虽然薪水降了档,但工作时间和强度也同步少了好多,他甚至可以连续一周都按时下班。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又便宜又敞亮,上班走路十分钟,下班还能顺路去看奶奶。姑姑给他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是姑姑的同事的远房表姐的外甥女,非让他去见见。

    “不该说的别说,你知道吧。”去相亲之前,姑姑跟他说。

    女孩挺好看,也挺文静,周到说要约她吃饭,她说不用破费,坐一坐喝个茶就好。两个人面对面喝了十分钟的茶,周到不知道要说什么来破冰,还是女孩先问了他。

    “北京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回来?”她问。

    周到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假话,想了想,只好说,“家里让的。”这也不算假话。他想。

    女孩点了点头,“来相亲也是家里让的吧?”她笑了笑,似是在为他解围,“我也是。谁也不用笑话谁。”

    周到有些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我是我小姨让我来的,你呢?”她笑着说,看起来姑姑并没有透露太多他的信息,“好像是我们家亲戚是你姑姑同事。”

    “对。”周到说,“我姑姑是中心医院的护士,奶奶家就在附近住。”

    “那你是中心医院附小的吗?”女孩问,看周到点了头,就说,“小时候我妈还想让我去念来着,但是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交不起择校费,就没去,我们家邻居的小孩就是交了择校费去念的。附小是好学校呀,你后来也考上市重点了吧?”

    周到愣了愣,还没回答,女孩就自顾自地说,“也是,你都能考到北京,肯定很厉害。我那个邻居后来也考到上海去了。”她笑了笑,“不过我这个人比较知足,就想过安稳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爸爸妈妈就住在附近,以后帮我们带带孩子,多好呀。”

    “……带、带孩子?”周到下意识地打断了女孩的话。

    “对呀。”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你,我们还第一次见面。”周到尴尬地说。

    “没事,你不是就在广州路那边上班嘛?很近的,我们多相处相处就好啦。放心,我不是那种祈求完美爱情的女生,我很现实的,适合恋爱的人也不一定适合婚姻,两个没那么喜欢的人也不见得不适合在一起,咱们慢慢来。”

    真的吗?周到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他不就是这么对李衣锦说的吗?然后他回过神来,想起他说的话刚好相反。他说,两个没那么喜欢的人在一起,根本就是个错误。

    北京的深夜街头,李衣锦和周到一前一后地走到地铁站。李衣锦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自是在等着他开口。

    “我……不知道你地址,就想着来这边等你下班。”周到说。

    李衣锦依旧盯着他。

    “你最近还好吧?”周到说。

    “还好,我表妹给我介绍了一个富二代。”李衣锦故意说。

    周到一愣。

    以前他俩不那么丧的时候,喜欢互相激励对方,把“苟富贵勿相忘”贴在床头,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就开始彼此祝福,你希望我傍到富婆我希望你傍到大款,闭上眼睛幻想走上人生巅峰的感觉。等第二天早上梦醒了之后,看一眼对方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清醒一下头脑,然后乖乖去上班。

    “……我去相了一个亲。”周到说。

    “怎么样?小姑娘不错吧?我就跟你说这家人靠谱,女孩稳重务实,家里爸妈条件也不差,你到时也表现好一点,在人家家长面前留个好印象,我大侄子这么一表人才,肯定差不离。”姑姑拍了拍周到的肩膀。充满信心地说。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之后,女生足足两个星期都没再联系他。他倒不急,他姑姑急了,“不是聊得挺开心吗?怎么没声了?你给她发微信问问。”

    周到拗不过,只好微信问了句话,竟然发现她把他拉黑了。

    周到回想了一遍当天的情形,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做出什么得罪人的举动,就给女生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女生那头的“喂”犹犹豫豫战战兢兢。

    “你好,我是周到。”周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把我拉黑了。”

    那边隔了很久没说话,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生拿着手机去做别的事情了,过了好半天,那边说话声才又清晰起来,但除了女生之外,像是又多了别人说话的声音。

    “喂?”周到又问了一遍。

    “周到,”女生说,“你是中心医院附小的是吧?”

    “……是啊。”周到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女生怎么突然问起他小学。

    “那你认识徐莹吗?”女生问,“她比你大一届。”

    “……不认识。”周到说。整个小学,或者说整个学生时代,他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到现在,他一个老同学的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也不想想起来。

    “没关系,她认识你。”女生说,“她是我邻居,花择校费念的中心医院附小。她说,虽然你可能不认识她,但是全校同学那时候都知道你。”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他想挂断电话,但她还没有说完,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在耳朵里。学生时代的每一个漫长的日夜,他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

    “真好啊,那你还回来干什么?”李衣锦冷冷地对他说。

    她面对着他站在台阶上,背后是地铁进站口的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能看得清他。每一次她等着他解释的时候,他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沉默,纠结,忧虑,一言不发。她最恨的就是这样的他。

    然后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递给她。

    “……道歉。”他说,“我回来给你道歉。”

    她低头一看,那是一个瓶子,一个汽水瓶。搬家的那天,周到不小心打碎的那个,她保存了一整个大学时期的那个汽水瓶。

    “现在街上没有卖的了,我从网上找的。”周到说,“可能跟以前的不太一样,但是是同一个牌子……”

    李衣锦接过,转身几步走到垃圾桶前,狠狠地扔了进去。垃圾桶可能是刚被清空过,瓶子摔进去发出比想象中更清脆的响声。

    “我不稀罕。”李衣锦说,“如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去相亲了,然后给我这个,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她转身走进地铁站,周到慌忙提起箱子,跟在她身后。

    “不是。”他说。

    李衣锦一直恨他的隐瞒,他的不坦诚,甚至以分手相逼,他也不愿意说出实话。但他心里知道,就像那个来跟他相亲的女孩一样,他说出实话,只能让她更加当机立断地分手,李衣锦也一样。

    “全校同学都知道你。”女孩说,“你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随便两个人都能七拐八拐沾上关系的小城里,这样的秘密又能瞒多久呢?他姑姑以为远房亲戚家不住在城里,就不会有人联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过去,但还是失算了。

    “你还有脸来相亲,你太可怕了。别再联系我,否则我要报警了。”女孩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没事,姑姑再给你找别人,下次加一条,最好是外地的。”姑姑说。

    怎么会“没事”?周到想。这两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个给他带来了童年所有的噩梦,一个给他带来了学生时代所有的辱骂和歧视,一个活在奶奶床头的黑白遗像上每年家里人要去哭祭,另一个在牢里度过半生名字连提都不能提,而他明明拼命挣扎了多年乞求拥有普通人的生活,却还是在他掉以轻心的时候被一头拽进深渊万死不得超生,怎么可能“没事”?

    李衣锦往地铁站扶梯走,周到跟在她后面,见她越走越快,忍不住伸手拉住她,又被她挣开了。

    “……就是这样。”他说,“全校同学都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妈就是那个杀人犯,我八岁那年,她杀了我爸。”

    他话音未落,李衣锦已经踩进了下行的扶梯,但周到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只得错愕地回头望着他。周到站住了,没有再跟过来。

    “对不起。我一直不想说,”周到说,“因为我知道就算说了,也不会留住你。”

    扶梯渐渐下行,李衣锦看不见周到的脸了。地下通道里的风冷得瘆人,吹散了心,剩下的只是彻骨的绝望和孤独。她抱紧手臂打了个哆嗦,突然很想下一刻就推开家门,看到姥姥亲自下厨做的热汤热饭,看到陶姝娜和她妈你一言我一语地打闹,看到小姨宠着不听话的球球,甚至看到她妈拖着脚步皱着眉头瞪她的样子。

    可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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