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衣锦还没上班陶姝娜就出门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去会她归国的男神,李衣锦也没有心思好奇。
她正在收拾东西,手机响了,她妈弹出来一个视频通话。她点了转语音,接通。“没上班呢吧?”孟明玮问。
“上班了,出门了,不方便说话。”李衣锦连忙说。“你把视频打开。”孟明玮说。
李衣锦三下两下穿上外套,踩上鞋拿起包,出了门。“我都听见你那边关门声了。”孟明玮说。
李衣锦懒得再装,索性不说话。
“你真跟娜娜住一起了?”孟明玮问。
说好的不告密呢?李衣锦在心里狠狠念叨陶姝娜。“彻底分手了?”孟明玮又问。
李衣锦没吭声。反正不管她分不分手,她妈总有理由说她。
“彻底分了就好,”她妈说,“那个,你刘阿姨记得吗?她外甥也在北京工作,我把他微信给你,有空你们联系一下。”
这一招倒是意料之外,她没想到她妈这么着急,可能是看她分分合合了几次,盼着这次彻底翻篇别再跟周到藕断丝连吧。她叹了口气,觉得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想咳咳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我都打过招呼了,你懂点事,先联系人家。一天天的跟个闷葫芦一样,这么些年工作也没见你为人处事有什么长进,全都要靠我安排……”她妈在那边继续叨叨。
“妈,就算我跟周到分了,我就不能自己过一阵吗?”她说,“你非要给我安排一个无缝接档的吗?”
“这是什么话?”她妈说,“你一个人怎么过日子?等以后我和你爸不在了,你孤苦终老一辈子吗?你想什么呢?”””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过日子?不管是父母还是伴侣,人生面对的问题不都得一个人承受吗?李衣锦在心里想,但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孟以安和邱夏那样的神仙眷侣都分开了,到底需要怎样强大的感情才能让两个人心甘情愿绑在一起那么多年?她又要有多妄自尊大才能幻想自己这辈子也可能拥有那样的感情呢?
午休的时候她盯着赵媛留下的多肉发呆,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戳了戳多肉的叶片。
“崔总。”李衣锦说。崔保辉是她们部门的小领导,平日里对她和赵媛这种年纪不小上进心不高的老员工也算宽容,但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没什么交集。
“赵媛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离开北京不回来了?”“应该是吧。”李衣锦看了他一眼,“崔总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赵媛了?”
“怎么说也兢兢业业工作了好几年,这一下走了,我心里还空落落的,”崔保辉若有所思地说,“你不会哪天也突然走了吧?”
李衣锦没吭声,上司突如其来的关心总让她惶恐。“那天那是你亲戚呀?”崔保辉闲聊道。
“哦,我小姨。”李衣锦回答。
“我还以为是表姐什么的,挺年轻的,又有气质。是个女强人吧?”崔保辉啧啧两声。“嗯。”李衣锦点头,“是。”
小时候她跟着孟以安出去玩,相差十来岁,长得又有几分像,别人就经常认为是姐妹。李衣锦心里就很开心,虽然大家都觉得二姨更漂亮,但她就是天生跟小姨亲近,即使她妈总说小姨胡作非为把她带坏了。
她做梦都想成为孟以安那样的人,强大又洒脱,拿得起放得下,做什么事好像都很顺风顺水。但长大以后,人家的优点她发现自己一个也没学来,现在也再没有人说她和孟以安长得像了。相反,偶尔在照镜子观察痘痘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她妈,眼角长出的细纹的弧度,面无表情时耷拉的嘴角,甚至在和周到闹矛盾互相冷战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她妈平日里看着她爸的眼神,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只剩下意识流露出的麻木和漠然。
“这个条件真好啊,”孟明玮放下手机,孟菀青凑过来,看她点开微信里的照片,“长得也帅,工作也好。”
“是吧,”孟明玮说,“就看李衣锦能不能抓住这机会了。她现在越大越不听我话,一天天不知道想什么,拖泥带水不干正事。”
“你啊也别太揪着她不放,给孩子逼急了怎么办?归根到底,还是孩子喜欢才最重要。”孟菀青说。
“喜欢重要?”孟明玮瞪了她一眼,“她喜欢那个周到吗?跟人在一起那么多年。喜欢顶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味儿来?”
“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们娜娜,喜欢一个人喜欢了这么多年,还没跟人在一起过,不是照样每天活蹦乱跳没少吃没少睡嘛。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恋爱观,咱们老了,可管不动。”孟菀青说。
“你哪老了,”孟明玮说,“天天花枝招展的,不嫌害臊。”
“老了就不能花枝招展了?”孟菀青反驳,“咱妈要是愿意,我也把咱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娜娜跟我说,国外有一个老太太,八十岁了还骑机车,还走T台,特别飒。”
“去去去。”
孟菀青其实心里也在琢磨,她觉得最近闺女不太对劲,平日里什么都跟她说的陶姝娜,这段时间像开了免打扰模式,也不跟她八卦,她发微信开玩笑也不怎么接茬。她问,陶姝娜就说刚开学忙,但以前忙的时候跟自己亲妈还是有话说的,不知道最近怎么了,直到昨晚陶姝娜跟她发了个微信,说是张小彦回国了,她才觉得情有可原。
陶姝娜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博士生有自己的小办公室,和系里导师们的办公室楼上楼下,她上楼的时候看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突然一个躬身,迅速跑过楼梯,从另一边的安全通道上了楼,这才直起腰,松了口气。
远远听见一个声音在楼道里问别人:“同学!你看见陶姝娜没有?我刚才还看见她,怎么人一下子又溜了?不愧是古墓派传人,来无影去无踪,……”
说话的男生叫廖哲,是她以前本科同班同学,衣食无忧富二代,虽然差点因为挂科太多没毕业却还是靠着名校光环和家族资本混得风生水起。全班同学都知道陶姝娜喜欢张小彦,他追陶姝娜碰过壁,便把陶姝娜认定是心里的红玫瑰白月光,总觉得不甘心,没事就打听陶姝娜追到她男神没,好像他还有机会一样。得知张小彦回国,他立刻警觉,巴巴地回学校来跟进陶姝娜的最新动态,陶姝娜唯恐避之不及,忙不迭逃开。
陶姝娜和她大学的同班男同学们一开始关系并不好。大一刚入学时,她看了一眼名单,三十个学生,二十九个男生,就她一个女生,虽然理科生出身,她也知道他们专业大致的男女比例,但还是没想到真的这么惨烈。
第一次班会大家互相认识,辅导员和其他男生就撺掇她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陶姝娜也没推辞,说了自己名字就坐下了,不过热情的同学们并不太希望她坐下,都七嘴八舌地让她多说几句。
“就你这么一个女生,多讲点呗,让大家伙儿精神精神,一会都困了,这班会还怎么开。”
“就是啊,咱们专业女生可是宝物,你这就是女神掉男人堆里。”“放心,肯定把你保护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肯定肯定。不过,咱二十九个人就一个女的,这可怎么分啊?”“哈哈哈哈哈!”
“
陶姝娜觉得自己透支了所有的涵养才忍住没有在第一次认识这些将要一同度过大学四年的同学们时破口大骂。她妈告诉她平时要文雅一点,理智一点,出门在外求学不要惹是生非,遇事不要冲动,要用她聪明的小脑袋瓜解决问题。
对此她的新室友们持有不同意见。一个不当回事,“他们一帮没谈过恋爱的宅男,也就过过嘴瘾,你不用理就是了。”另一个酸溜溜,“你就幸福去吧,全班男生都让着你,独宠你一个,男朋友随便挑,扔文科专业做梦都没有这福利。”还有一个脾气比较暴躁,“说的都是什么话?怎么分?分他大爷的,把他们剥了皮剁了扔女生堆里看看有没有人要分?给狗吃狗都不要!”
陶姝娜想了想,都不是她该有的态度。她觉得还是她妈说得对,要用聪明的小脑袋瓜。于是在下一次班会辅导员为了鼓励男生不迟到不缺席要求陶姝娜站起来唱首歌跳个舞的时候,她笑眯眯地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说,“我跳舞可好看了,但是今天不行。我有个条件。”
打哈欠玩手机的同学们一下都精神了,抬起头齐刷刷看向她。
“想看我跳舞的,这一学年学分绩点得超过我才行。”陶姝娜说。同学们愣了一秒钟,继而哄堂大笑。
陶姝娜其实并不太在意她的同学们,她只在意张小彦。张小彦拒绝了她之后,她反倒对他更感兴趣了,因为觉得他不为感情所困,是个特别有头脑有上进心的人,不会被任何细枝末节影响自己对目标的努力。她加入了航天俱乐部,还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参加了与美国常青藤盟校联合举办的航模协会展览。虽然她和张小彦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更进一步,但她还是乐在其中。直到转年下个学期,她听说张小彦有女朋友了。
“你不是没有时间谈恋爱吗?”陶姝娜忿忿不平地在教室外堵住他,问。
“哦,陶姝娜同学!你上次在航模展上的发言我看到视频了,真不错,上次赶上我们系周年纪念,错过了,下次有机会再……”
“你别打岔,”陶姝娜说,“我上次跟你表白,你说你没有时间谈恋爱。”“呃……”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陶姝娜问。“是。”他诚实地答。
陶姝娜失望地瘪了瘪嘴,“咱们院的?”
“不是,管理学院的,比我高两届。她今年去美国读MBA。”””
“那,你跟她就有时间谈恋爱?”陶姝娜忍不住问。
张小彦愣了一会,“……也不算有时间,”他说,“你看,她马上要去美国了,隔着时差,我们俩都很忙。”
“那你为什么选择跟她在一起?”张小彦没有回答。
孟以安给李衣锦的建议,和她妈正相反。“你最好还是自己冷静一段时间。相什么亲?再倒霉遇到些奇葩什么的,不是更窝火?你考虑好了,不管是复合还是彻底翻篇重新开始,我都支持你。”孟以安说,“别草率决定。多一点metime,脑子就会拎清楚很多,不会犯傻。”
“我不管做什么,在我妈眼里都是犯傻。”李衣锦无奈地说,“她就是完全没有逻辑。一边让我什么都听她安排,一边嫌我傻嫌我不能扛事,我不听她安排了,又嫌我翅膀硬了不把她放在眼里。怎么都是错。她就不盼着我好,就觉得我应该像她一样,二十多年靠妈,二十多年靠老公,二十多年靠孩子,然后啰里啰嗦招人厌烦地孤独终老。”
“别这么说你妈。”孟以安笑,“她怎么会不盼着你好?你们只是在哪种好才是真的好这个问题上有代际观念差异而已。你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靠妈靠老公靠孩子,什么都靠不住的。靠自己虽然更难,但除了靠自己,真的没有万全之策。”
“可你就不难,”李衣锦说,“你做每一件事情都那么厉害,读书,工作,创业,结婚……哦,结婚就差点。”
“喂,你很不公平哎,”孟以安说,“离了的婚难道就没有厉害过吗?不要有偏见。”“……好吧。”李衣锦说。
做每一件事情都那么厉害?孟以安一直自诩无所畏惧,也担得起李衣锦的崇拜和羡慕,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件事情的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日夜和耗尽的脑细胞,以及再不眠不休和再多脑细胞也不能解决的一百万件其他事情。
就像她原本安排得妥帖,自信满满以为生个孩子完全不会影响自己的人生轨迹,但还是被接踵而来的现实逼得节节败退毫无胜算。
预产期那天她还在公司和同事们准备跟某教育品牌合作的一个活动,正一条一条地确认流程,突然手机上日程提醒弹出来,预产期三个字突兀地撞进眼里,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你能不能稍等一下?”她在心里悄悄念叨,“今天要是不想跟你妈见面,明天也行,让我把今天活动跟完。”
年轻的女实习生把她的保温杯递过来,“以安姐,要喝热水吗?”“没事没事,不用。”她连忙说。
“以安姐,你的宝宝什么时候生呀。”女孩善意地问。“……今天。”孟以安说。
“啊?!”女孩大惊失色,“你怎么没告诉我们是今天?我以为还有一两个星期呢!你这周不应该来公司啊!”
“来都来了。”孟以安不在意地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下,继续看流程。“这个郭晓文还是很厉害啊,一个做童书出身的,12年转型就能拿到天使轮融资,去年A+轮融资,教育行业这么热门的么,当妈的真是不差钱啊,恨不得从娘胎里就开始早教了,真能教出神童来?”
女孩忍俊不禁,“姐,你不也是当妈的人了嘛?”
“也是。”孟以安说,“要是有一天我不想干了,我就回家教神童去。”说话间,另一个男同事进来,“以安,怎么样?身体还行不?”
“行,怎么不行?”孟以安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当伤残?”
“那可不能怠慢了,”男同事说,“你们女人生孩子那是这辈子头等大事,哪能像你这样马上要生了还在这拼命工作的,赶紧回去吧,这边没你的事了。你老公也太纵容你了,万一孩子出事怎么办?”
“我怎么生我愿意,”孟以安说,“他管不了我。”
“王总是关心你呢,”一旁的女孩笑着说,“他太太去年生的龙凤胎,早早就辞职回家养胎了,两个小孩都长得特别好呢!姐,你应该听王总的话,要不,打电话叫姐夫接你回去吧?”
孟以安觉得,自己的孩子,怎么说也跟自己有心灵感应,不会给亲妈找不痛快,结果就在大家严阵以待等着线下活动和线上直播同时开始的时候,她觉出不太对劲,低头一看,身下椅垫已经红了一大片。
身边同事盯着屏幕和电脑,没人注意她,她小心地起身,随手拿了外套盖在椅子上,托着腰慢慢走出会议室,提了自己的包和电脑,用手机叫了个车,然后给女实习生发了个微信让她忙完记得叫保洁清理椅子。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给邱夏打了个电话,邱夏吓得课上到一半就从学校跑了出来,开车连忙往医院赶。到了之后看到她已经自己办好手续靠在病房床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盯着电脑里的直播活动了。
“这个益智APP真的反响很好啊,”看到邱夏惊惶失措地冲进来,她用手指头点点屏幕给他看,“我们这次活动应该挺成功的。将来要是有后续合作,看能不能想点新办法。”
“祖宗啊,您先别想别的,想想您肚里这个小祖宗行不?”邱夏脚都快吓软了,“我今天就不应该答应你去公司!不是,我就不应该让你跟这个项目!”
“为什么不应该?”孟以安说,“我很有收获啊!我在想,将来我要是真不想干了,要不去做教育?你看你也是做教育的。不过儿童教育又跟大学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了,学前教育又更特殊,等有时间,真想跟那个郭晓文聊一聊……”
“行了行了,”邱夏上来就把她电脑屏幕扣上,“教育你也得先把孩子弄出来再教育啊!”痛感暂时阻断了孟以安的头脑风暴。
第二天顺利生下球球后,她打开手机看公司群发的昨天活动的复盘,女实习生私下给她留言,问她怎么样了,生下宝宝没有,椅子不要担心已经清理掉了,没有影响到大家,她简单回了一句,又接着刷公司群里的消息,却发现大家都在排着队地祝贺王总,说这次他劳苦功高,运筹帷幄,指挥有方,明年升职了勿相忘。
孟以安顿时心态就炸了,但无奈身体缓不过来,提半口气浑身骨头都疼,一哆嗦把手机掉在地上,只能倚着床头哼哼,邱夏进来,问她要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拉着他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怎么了怎么了?”邱夏连忙抱住哄,“这一天一夜都熬过来了,特别厉害,不哭不哭,啊!想宝宝了是不是?马上就抱过来给你。”
她摇摇头,好不容易捋顺了气,艰难开口道,“……等老娘杀回去,不弄死他算我输。”邱夏吓一跳,“弄死谁啊?”
一直以来,孟以安的顺风顺水有目共睹,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生活对她的宽待,但生了孩子之后,她才渐渐承认,事业的鲜花和掌声,亲友的爱护和支持,伴侣的理解和共情,固然珍贵,但人生本就是一条越走越狭窄的小径,到最后削尖了脑袋拼命活下来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没人能告诉她那一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要怎么做,十月怀胎艰难分娩的时候没人能替她疼,更不可能有人手把手地教她为人母的职责。
孟以安出生那年她妈已经37岁了,那几年家里厂子刚起步,爸妈根本顾不上管她,她算是两个姐姐带大的。孟明玮大她十四岁,就像小大人一样照顾她,孟菀青大她四岁,能陪妹妹一起玩闹也能替大姐分忧。即使是最难的时候,她也几乎没有忧愁地长大,后来才知道父母和两个姐姐经历和承担了多少。父亲早逝,母亲已老,两个姐姐囿于时代和社会的局限,也早已不能在人生选择上陪伴和开导她,她只有靠自己。但庆幸的是家庭赋予了她独立的人格和强大而坚定的心态,让她对打好人生的下半场仍然怀有信心和期望。
球球满月那天就陶姝娜和李衣锦去了,同事们问过孟以安为什么不办满月趴,她说,办了满月趴还有百天趴周岁趴二三四五六七岁趴,她可办不过来,他们准备红包也肉疼,索性算了。
陶姝娜很好奇,在摇床旁边一会戳一戳小脸一会捏一捏小脚,还本着严谨求实的学术态度想要验证一个月大的婴儿到底有没有五感,孟以安进来的时候她正在试图让球球品尝巧克力味的冰淇淋,被孟以安制止了。
“……我就试试。”陶姝娜说。
“省省吧你。”孟以安说。看了一眼坐得远远地吃冰淇淋的李衣锦。李衣锦不太想接近这个唧唧歪歪的小东西,只是来送红包和蹭饭的。
“我这段时间忙活小家伙,都没顾得上问你,”孟以安问陶姝娜,“你前阵子不是跟我吐槽过你们大学同学吗?后来怎么样了?”
“啊,”陶姝娜漫不经心地说,“你说那个事啊。”
“不然呢?”孟以安说,“你上次跟我说,我就觉得不能姑息,本来一个班就你一个女生,就容易挑起这样的话题争端,还好你妈心大,这要是李衣锦她妈,立刻御驾亲征把你们学校掀了。”
远处李衣锦敏锐捕捉到关键词,“什么?我妈干什么?”“没事没事,没说你妈,别害怕。”孟以安连忙说。
“那个事解决了啊,”陶姝娜说,“如我所愿。”“如你所愿?”
大一第一学年,陶姝娜不仅学分绩点是他们班第一名,得了院里的奖学金,还得了学校的新生奖学金。期末放假前最后一次班会,辅导员表扬祝贺完得了奖学金的同学们之后,正要宣布散会,陶姝娜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说,“各位,还有个节目没演呢。”
大家抬起头看着她。
“上次辅导员老师和同学们盛情邀请我表演节目,我不懂事,驳了大家面子,今天补上。”陶姝娜说,“虽然我之前说的是,想看我跳舞得学分绩点超过我才行,但我后来想了想,这样太难为各位了,给各位赔个不是。”
陶姝娜起身走到讲台前,给大家鞠了一躬,然后站到教室门口,活动活动脖子和手脚关节。
“上次同学们非常团结友爱,争相保护我这个全班唯一的女生,感激不尽。今天,到了我回报大家的时候了。”
大学四年,陶姝娜成了他们班的镇班之宝,不是男同学口中“掉进男人堆里”的那种宝,而是贴在门上赛过钟馗能辟邪除灾镇妖降魔的宝。那天的事情后来被奔走相告口耳相传,发酵出好多个版本,有人说她单挑全班男生一次都没落下风,导致二十九个人里十个手腕脱臼两个肌肉拉伤剩下的都成了被偷桃的猴子,还有人说她一女当关万夫莫开打得没人出得了那个教室门,造成全班心理阴影大学四年再也不在那个教室开班会,等到她保了研读了博士,都还偶尔从学弟学妹那里听到自己的传说,并莫名其妙地成为学校跆拳道爱好者协会的荣誉会员。从那以后她也多了许多称号,什么海淀周芷若,陶春丽,古墓派第八十几代传人,等等。陶姝娜也不辟谣,也不澄清,当有好奇的同学偷偷来问她到底是跆拳道几带几段,她就云淡风轻地说,几段不过是虚名,打架的时候不吃亏对我来说才重要。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手段,”那天临走的时候陶姝娜说,“我只是提醒你们看见问题而已。下一次当你们物化,歧视,带着主观臆断的偏见去故作幽默地嘲笑和评价女性的时候,希望你们想起今天,也希望你们记住,不仅仅是女性,任何一个弱势群体,为了平等,为了争取应得的权益,为了将来有一天同类不再被歧视,都可以做出强势的事来,比如我。”
当然,她也并没能蝉联每一年的一等奖学金,毕竟那是一个半数是各省高考状元的班级,不过确实是得到了同班同学们至少表面上的尊重,再也没有人敢开她的玩笑。大三换了新的辅导员,开联欢会征集节目的时候,他看到陶姝娜是班里唯一一个女生,就顺口问了一句她会不会唱歌跳舞,陶姝娜还没回答,全班男生异口同声:“不会!!!”整齐划一的声音中透着团结一心的坚定和劫后余生的侥幸。
“听着像是咱们家孩子能干出来的事,”孟以安笑着对陶姝娜说。“先讲清道理还是先打到服气,有时候还真没法根据社会阶层和知识水平来预判。”
陶姝娜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球球的小手,“你说,球球将来会什么样?希望她不要遇到需要单挑才能讲道理的时刻。”
“在她妈还能挑的时候,先替她挑一挑吧,”孟以安叹了一口气,“以后她长大了,还真就得自己单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你也别太焦虑,”陶姝娜说,“小姨夫会帮你的,他对你对球球都那么好。”孟以安没有回答。
休完产假回公司之后,她不仅没有“弄死”王总,人家还顶替了她的位置,她就像是被架空的指挥官,大家表面上细心呵护生怕她受凉腰疼头晕腿乏,甚至特意安排了两个实习生帮她跑腿端茶倒水,但实际上不管是在做的活动还是在筹备的项目,都没人再去听她的意见。她想留下来加班跟他们一起开会,邱夏给她连打几个电话提醒她回家喂奶。她奇怪群里面怎么不发会议纪要文档了,私下里问别人才知道人家又另外建了一个没有她的群每天备忘讨论进度。
“王总让我们别来烦你,新手妈妈很忙的,不需要操心这些啦。”同事回答。
她为了不用在工作时间回家,准备了背奶的全套设备用具,带着冰袋上下班,因为写字楼的洗手间略远而且没有合适的遮挡空间,她把公司一个没人用的小储藏室清理出来暂时当了自己的专属吸奶室,每天躲在里面卸货。但还没坚持一个星期,有一天她急吼吼地带着装备过去推开门,却发现她清理干净的桌椅上被堆满了同事们周末团建用过的篮球,护膝,头盔,轮滑鞋,味儿还挺冲,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呛得咳了两声,退后两步关上了门。
想去跟同事说道说道,但还拿着装备准备卸货,她只好直接去了洗手间。关上隔间的门,盖上马桶盖,她精疲力尽地坐下来,捂住脸,沉默了很久很久。
后来邱夏问她为什么打定主意辞职,她想说,是因为被占了的储藏室,但她心里知道并不是。脑海中永远有两个小人在昼夜不停地打架,一个人说,你怎么这么矫情?生完孩子回来丢了工作的女人有得是,你庆幸还来不及,辞了职喝西北风?另一个说,矫情不是你的错,不管你月薪三位数四位数还是五位数,只要你是一个妈妈,就有权利为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争取更好的条件。一个说,你以前口口声声说着事业家庭两手都要抓,现在反倒成了你最看不上的家庭主妇?另一个说,家庭主妇怎么了?养小孩和事业拐点谁说不能兼得?即使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在绷着一根筋等待喂奶闹钟响起之前,这两个小人的打架她都一字不落听在了心里。
“你帮不了我,”她对邱夏说,“就算你是一个一百分的爸爸,我还是要自己在一百分的工作和一百分的妈妈之间做抉择,而且很可能到最后两边都不及格。”
“及不及格谁给你评分?你又不是指着学分绩点毕业的大学生。”邱夏说,“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干什么?归根结底,咱们一家三口人活得开心不就好了。等球球大一点了,你再出去工作,你这么聪明,差不了,不过就是少赚几年钱而已。”
孟以安不吭声。半晌,她说,“不是别人的眼光。是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我妈总说我是我们家最争气的姑娘,我混得好一点,家人的压力就小一点,将来她们也安心一点。”
“那也不能把宝都押你身上啊,你两个姐都有自己老公孩子,又不用让你帮着养老。”
倒也没人用孟以安帮着养老。以前她帮李衣锦找个工作面试都会被孟明玮埋怨,好像这样就欠了她好大一个人情一样,后来她再问李衣锦要不要帮忙什么的,李衣锦也不再说了。
于是李衣锦突然开口问她的时候,她觉得很诧异。“你不是没想换工作吗?”她问,“怎么突然问我有没有在招人?”
“不是我,是周到。”李衣锦说,“他……最近在找工作。”
孟以安好奇,“不是分了吗?你自己都不爱找我帮忙,这回为了他到处求人呢?”
“哪有到处求人,”李衣锦说,“……我也没什么人可求。就随便问问,你们要是没在招就算了。”“我把我们HR的名片推给你,让她给你发。”孟以安说。“别的我也不管。”
“好的好的,”李衣锦说,“谢谢。”“跟我还装什么生分?”孟以安笑。
后来周到给李衣锦留言,说朋友给他推荐的是一个游戏制作公司的职位,所以她回去那天看到他在玩那个游戏。李衣锦知道误会他了,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就没再回复他。孟以安的HR发给她的招聘信息她也第一时间转给了周到。
周到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不是她发觉,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她自己丢了工作,更不会开口借她的关系找新工作。但李衣锦仍然念着他的好。刚毕业的那几年她处处碰壁,没有一份工作能做满一年,加上她妈给她的压力,整个人又丧气又暴躁,周到忍了她的脾气,还跟她说,换工作没关系,换到你觉得安心为止,我养着你。虽然他工资也不高,还负担了全部的房租,但李衣锦还是靠着他宽心的安慰度过了那段时间,直到她去了剧院工作。
“收到了吗?”周到隔了一天都没回复她发过去的招聘信息,她忍不住给他又发了一句。过了两个小时,周到回复,“收到了。”
“投了吗?”她又问。
那边又不回复了。
她忍不住拨了语音过去。“你投投看吧,是我小姨她们公司,虽然做的是亲子教育品牌,但也招前端工程师,可以试试。”
周到没吭声,半天,哼哼一句,“不用。”“你找到工作了?”李衣锦问。
“……还没。”“那怎么不用?”””
“他们本来也在招,你试一试怎么了?”李衣锦说,“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小姨也不管招人。”“你不用忙,我自己想办法。”周到说。
“你不是还没想出办法吗?你朋友能给你内推,我怎么不能帮你了?”李衣锦不满道。
“我不用你操心!”周到的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分手都分手了,你管我找什么工作?”
听他说话这么冲,李衣锦的心也凉了。“我没有管你,”她也没了生气的欲望,“我就是觉得,以前我失业的时候,你对我的好,我应该记着。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过,能一起面对的事,可以不用一个人死扛。你说过你养我,我很感激,欠你的也会还,你难的时候,我虽然养不起你,但也想尽力帮你一把。既然你不需要,那算了,我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对不起。”
她挂断了电话,窝在沙发上很久,一动不动。陶姝娜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厅里没开灯,以为她没在,一开灯吓了一跳。
“你在啊?”她凑过来坐下,“还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跟你取取经。”“我有什么经,”李衣锦漠然道,“值得你取。”
“就是,失恋的时候怎样安慰才比较有效?”陶姝娜问。“你失恋了?”李衣锦问。
“我没有啊,我男神失恋了。”陶姝娜说。
“为什么你每天不考虑实验和博士课题,要考虑怎么去安慰别人失恋?”李衣锦发出灵魂拷问。
“我在考虑啊,只是不得已在multitasking而已。为了和我的男神更进一步,我决定要去他工作的地方实习。”陶姝娜说。
“什么工作?”李衣锦问。
“嘘,”陶姝娜故作神秘地把手指竖在嘴边,“国家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