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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她和她的群岛)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告老还乡

    小时候的记忆是从船上开始的。船漂在海上,风吹进童年的梦里。北方的海,不是清澈的蓝也没有温柔的沙,只有粗粝的风和黝黑的浪,沉默而冷峻地拍打着岸边那些荒凉的礁石。在海边长大的渔民的孩子,脚底板都被磨出了茧,光着脚在礁石上奔跑也感觉不到痛,在海水里泡完,日头下一晒,身上脱了层皮,一搓一把盐。抓螃蟹,挖蛤蜊,坐在父母卖海货的摊子旁边一玩就是一天,看着一桶一桶鲜活的海货被人买走,并不知道爸妈一天赚了几个钱,也不知道外面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小孩子唯一殷切的希望就是桶子里能多剩下些早已翻白的死鱼死蟹,这样晚饭时自己碗里就能多两口荤腥。生活就只是这些,但生活却又远不止这些。她做梦都想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她出生的这个小岛,除了这个小渔村和目之所及的这片海,除了接踵而来的战乱和穷凶极恶的陌生人,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教书先生愿意来她们这个偏远的小渔村,所以当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子说,真的来了个外面的教书先生时,大家都纷纷跑去看。她也想去,但她都十六岁了,早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只能留在家帮爸妈卖鱼。她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就剩她一个,她妈身体不好也不能再生育,大家看到她爸妈,总是扼腕叹息,说老乔夫妻俩勤劳肯干,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可悲可惜。每每听到这些,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更加卖力地帮她爸妈卖鱼。后来有一天收摊早,她心血来潮跑到村口去,想用爸妈给的零花钱到集市上买块新的手绢。路过小学校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被朗朗书声吸引了。说是学校,不过就是随便围起来的一间平房一圈院子,几个小孩子就坐在屋外,有板有眼地念着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就那样斜倚在门前,手里拿着书,也不打开,就持在胸前,随着孩子们的吟诵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掌心。他的衣服破得连补丁都没打,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孩子们崇拜地看着他就像看…

    小时候的记忆是从船上开始的。船漂在海上,风吹进童年的梦里。北方的海,不是清澈的蓝也没有温柔的沙,只有粗粝的风和黝黑的浪,沉默而冷峻地拍打着岸边那些荒凉的礁石。在海边长大的渔民的孩子,脚底板都被磨出了茧,光着脚在礁石上奔跑也感觉不到痛,在海水里泡完,日头下一晒,身上脱了层皮,一搓一把盐。抓螃蟹,挖蛤蜊,坐在父母卖海货的摊子旁边一玩就是一天,看着一桶一桶鲜活的海货被人买走,并不知道爸妈一天赚了几个钱,也不知道外面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小孩子唯一殷切的希望就是桶子里能多剩下些早已翻白的死鱼死蟹,这样晚饭时自己碗里就能多两口荤腥。

    生活就只是这些,但生活却又远不止这些。她做梦都想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她出生的这个小岛,除了这个小渔村和目之所及的这片海,除了接踵而来的战乱和穷凶极恶的陌生人,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没有教书先生愿意来她们这个偏远的小渔村,所以当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子说,真的来了个外面的教书先生时,大家都纷纷跑去看。她也想去,但她都十六岁了,早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只能留在家帮爸妈卖鱼。她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就剩她一个,她妈身体不好也不能再生育,大家看到她爸妈,总是扼腕叹息,说老乔夫妻俩勤劳肯干,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可悲可惜。每每听到这些,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更加卖力地帮她爸妈卖鱼。

    后来有一天收摊早,她心血来潮跑到村口去,想用爸妈给的零花钱到集市上买块新的手绢。路过小学校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被朗朗书声吸引了。说是学校,不过就是随便围起来的一间平房一圈院子,几个小孩子就坐在屋外,有板有眼地念着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就那样斜倚在门前,手里拿着书,也不打开,就持在胸前,随着孩子们的吟诵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掌心。他的衣服破得连补丁都没打,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孩子们崇拜地看着他就像看着神仙一样。

    他一句一句地给孩子们讲解诗句的意思,孩子们听完便问,“老师,你从哪来?你家在哪里?”

    他就笑了笑,说,“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

    孩子们全然听不懂,一个个愣怔着看他。

    他就摇摇头,抚掌而笑。“回家吃饭吧,今天不讲了。明天再讲。”

    孩子们呼啦散去。只留她一个人还站在院外。

    “是什么意思?”她说话没什么礼貌,就那样唐突地问。

    他倒也不介意她不是学生,两个人就隔着形同虚设的院墙,细细地讲起了文章。讲罢,他把手里那本书顺手送了给她,“想看就拿去看,哪天看完了到这来还我就行。我要是不在,你就放门口,孩子们会帮我拿进去的。”

    她摇头,“我不认字。”

    “那你来学啊,”他毫不在意,“反正孩子们水平也是良莠不齐,我再怎么教,也是众口难调,不差你一个。”

    那天她忘了去买手绢,反而抱了本书回家。趁爸妈没注意塞在枕头底下。其中一页他帮她划了线,正是孩子们背的那首《回乡偶书》。晚上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字,回想着读音,试图辨认出不同的字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困倦得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爸妈早就出海去了。

    “我不行,”她苦恼地在院外跟他抱怨,“我不喜欢看字,太难了。”她挠挠头,“但我喜欢算账,我平时帮我爸妈卖鱼算的账,很快的,从来都没错过。”

    “那你也多少学一点写字,”他就耐心地说,“学了够用的字,你就可以算更多想算的账。”

    “哪有那么多账可算。”她不以为意,“一天天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钱。”

    他就笑了,“当然有,”他看着她,“你应该多学文化,将来走出这个小渔村,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样的想法,她总是默默地在心里藏着,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更没有人会跟她提起这样的话。

    “真的吗?”她欣喜地问,但又立刻失望起来,“你不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肯定没什么好的,你才会愿意来我们这个破地方。”

    他一愣,就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暂时落脚,还会走的。”

    “回家吗?”她好奇地问。

    他摇头。

    “那你一辈子都不回家?”

    他没有回答。

    后来回想起奋不顾身跟他离开小渔村的那一年,即使过去了半辈子,她还是连那天的天气,她穿的什么衣服,家门口晾晒的鱼篓摆了几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全村的人都知道,老乔家的姑娘跟那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教书先生私奔了。

    她爸妈曾指着她的鼻子骂,让她走出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但很多年后,她不仅回来了,还大刀阔斧地教村里的渔民改变经营方式,让很多因为渔获越来越少或是身体承受不住劳累而分文无收的渔民也重新赚到了钱。大家都知道她在城里开厂子,争先恐后地以能给她进货为荣。虽然父母临终前也还在念叨乔家绝了后,但她再也不在意。

    “我感谢你爸一辈子。”孟显荣去世之后,她每每在和女儿们叙旧时要拎出来说一遍。“要是没有他,我可没有勇气走出我们村,更没有机会学识字算数。”

    他懂得她的天分。虽然她不懂遣词造句做文章,繁体的乔字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写,还嫌乔海云三个字笔画太多,一辈子都写一手极其难看的狗爬字。但她脑袋聪明,学算盘,没几下就上手,学记账,很快就有模有样。他鼓励她去学,去试,甚至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支持她从体制内出来下海,从无到有做起一个冷冻厂。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她的后盾,是个被笑话“吃软饭”的只会咬文嚼字的教书先生。

    “其实你爸只是大智若愚,”她笑称,“他的才华可不能用在每天看账本上面。”

    两个人携手走过了一辈子的风雨,从未红过脸。

    她更是从未想过,在他去世十年之后,会有一群陌生人上门,毫无征兆地把他不为她所知的往事,堂而皇之地摊开在她面前。

    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孟家村到底在什么位置,也没提起过他父母家人,她自当是战乱时的生离死别,从未再问。

    孟以安和陶姝娜从派出所回到家,已是午夜。派出所查了那几个人的籍贯,看了身份证,那个老头的名字叫孟辰良,出生于四七年,按他的说法,他爸在他五岁左右就离开老家,再也没有音讯。孟显荣是在五五年左右到小渔村教书的,时间算是对得上。

    那个中年男人是孟辰良的儿子,叫孟小兵,听说报警第一时间他就要跑,是因为他没带身份证。民警问他身份证号,他支支吾吾不说,最后发现还有案底,两年前因为盗窃罪坐过牢。小伙子和那个小男孩都是他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七岁,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孟以安虽然心里明白了原委,但还是咬定她们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警也拿他们没办法,说认亲这种事,他们也管不了,既然人家不认,那你们就回老家呗。

    从派出所出来,那老头就问孟以安要钱。

    “干什么?”孟以安奇道。

    “回家的火车票。”老头说。“你不给我们就不回。”

    “我给你们就回?”孟以安问,“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妈,我可以给。”

    总算把这堆从天而降的麻烦送走了,孟以安和陶姝娜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没睡,都在等着她们。

    “妈怎么说?”孟以安问两个姐姐。两人都摇头。

    孟以安进屋,老太太还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孟以安就在她旁边坐下来,手放在她膝头。

    “妈,”她说,“虽然这个事出得突然,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听那人说,爸和他妈是包办婚姻,解放以后不算数的那种。我猜,爸背井离乡,也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老太太动了动眼珠子,终于吐出一句话。

    “还在世吗?”

    孟以安知道她指的是谁,便答,“他妈活了八十九岁,今年去世了,遗嘱里面提到爸,他们才拖家带口上门来找的。”

    老太太愣了许久,下颌的皱纹抖了又抖,颤颤巍巍地落下一滴泪来。

    “他没糊涂那年,我还问过他。”她哆嗦着说,“我问他,将来老了,跟我埋一块,知足吗?你这一辈子,没能告老还乡,遗憾吗?他说,知足,不遗憾。没想到,他不想还乡,却有人来招他还乡了啊。”

    “那我把他们赶走,是不是不太好?”孟以安问她妈。老太太摇了摇头,“他们是有所求的,赶不走的。”果然被老太太说中了。他们拿了孟以安的火车票钱,根本就没走,第二天又上门了,还很聪明地换了策略,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地打起了感情牌。一进门,孟辰良就小心翼翼拿出怀里揣着的一张黑白照片,毕恭毕敬地呈上。那是孟显荣年轻时的一张小照,已经十分陈旧模糊了,毁损得也比较严重,后来又上了一层塑封才勉强保留住照片的样貌。“我妈啊,就是因为这张照片才同意嫁到孟家村的。”孟辰良哽咽着说,“谁知道我爸后来非要走,谁都拦不住啊,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我妈抱着我跪着求他,他连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呐……他走后我妈天天哭,把眼睛都哭坏了,差一点就抱着我去投井……全村的人轮番去劝她,说让她想想我,想想老孟家唯一的儿子,可不能绝了后,这才活下来把我带大,我妈一辈子没嫁,又帮我带大了儿子,孙子……”老太太接过照片细细端详。照片上的孟显荣是她熟悉的样貌,当年他刚到小渔村,还不满三十岁,也是年轻气盛的样子,即使每天只能在破旧的院子里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背诗,也无法阻挡他眼里壮志未酬的光。当然他并不是那块料,她后来便知道他不仅生活能力极差,待人接物也透着文人的迂腐和拙笨,不愿意曲意逢迎,不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满脑子里只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做不完的那些诗句文章。但她并不需要他变成世俗的样子,只要有她在,他就可以安心做他的孟老师,每天在家里琴棋书画附庸风雅,陪女儿们认字玩闹,就是最好的生活了。“……丁卯年六月初六日申时,我爸的生辰,对吧?我妈后来总念叨,她嫁过来之前,还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和我爸的去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夫妻和睦,白头到老。我妈记恨了一辈子,说这个算命先生骗她,哪来的白头到老,明明是老死都没再见上一面……”孟辰良一边说,一边掉起眼泪来,他的儿子和孙子们在旁边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跟着哭。孟菀青用脚尖踢过去一个垃圾桶…

    “那我把他们赶走,是不是不太好?”孟以安问她妈。

    老太太摇了摇头,“他们是有所求的,赶不走的。”

    果然被老太太说中了。他们拿了孟以安的火车票钱,根本就没走,第二天又上门了,还很聪明地换了策略,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地打起了感情牌。

    一进门,孟辰良就小心翼翼拿出怀里揣着的一张黑白照片,毕恭毕敬地呈上。

    那是孟显荣年轻时的一张小照,已经十分陈旧模糊了,毁损得也比较严重,后来又上了一层塑封才勉强保留住照片的样貌。

    “我妈啊,就是因为这张照片才同意嫁到孟家村的。”孟辰良哽咽着说,“谁知道我爸后来非要走,谁都拦不住啊,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我妈抱着我跪着求他,他连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呐……他走后我妈天天哭,把眼睛都哭坏了,差一点就抱着我去投井……全村的人轮番去劝她,说让她想想我,想想老孟家唯一的儿子,可不能绝了后,这才活下来把我带大,我妈一辈子没嫁,又帮我带大了儿子,孙子……”

    老太太接过照片细细端详。照片上的孟显荣是她熟悉的样貌,当年他刚到小渔村,还不满三十岁,也是年轻气盛的样子,即使每天只能在破旧的院子里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背诗,也无法阻挡他眼里壮志未酬的光。

    当然他并不是那块料,她后来便知道他不仅生活能力极差,待人接物也透着文人的迂腐和拙笨,不愿意曲意逢迎,不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满脑子里只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做不完的那些诗句文章。但她并不需要他变成世俗的样子,只要有她在,他就可以安心做他的孟老师,每天在家里琴棋书画附庸风雅,陪女儿们认字玩闹,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丁卯年六月初六日申时,我爸的生辰,对吧?我妈后来总念叨,她嫁过来之前,还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和我爸的去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夫妻和睦,白头到老。我妈记恨了一辈子,说这个算命先生骗她,哪来的白头到老,明明是老死都没再见上一面……”

    孟辰良一边说,一边掉起眼泪来,他的儿子和孙子们在旁边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跟着哭。

    孟菀青用脚尖踢过去一个垃圾桶,但他还是执着地把鼻涕和痰擤在地上。

    孟以安问了一个她一直存疑的问题,“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孟小兵接过他爸的话茬,“我奶奶要强,她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松口,我们也都不知道爷爷的去向。其实九几年的时候,在这边打工的老乡回去就跟她说过,说我爷爷在这边成家立业,过得好着呢。但她硬是咬死没说,后来也不知道爷爷去世,在遗嘱里写,将来爷爷要是能回老家,她在孟家祖坟里等着他。所以我们不想耽搁,问了好多老乡,才找过来的。”

    “耽搁什么?”孟以安问。

    “认亲啊!”孟辰良冲着老太太,“您也是明事理的人,我爸负了我妈,跟您老人家过了一辈子,但不能否认我们都是孟家人啊!您也是为他开枝散叶了,孩子们叫您一声太奶奶,这亲就算是认下了。将来您的儿子孙子,在孟家祖坟,那也是有地的。”

    “她没儿子,也没孙子。”孟以安冷冷地指道,“这是我大姐和她闺女,这是我二姐和她闺女,我自己也有个闺女。”

    孟辰良一愣,脸上瞬间乐开了花。“那就好说了!”他拍掌笑道,“您昨天说,我爸葬在西山公墓什么位置?我们今天去看看他。”

    “什么好说了?”孟以安问。

    “迁坟啊。”孟辰良说。他把那张旧照片重新揣进怀里,“认祖归宗啊。我爸流落在外一辈子,你们也肯定想让他落叶归根吧!”

    孟以安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孟辰良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但是呢,您是外室,又没有后,您是不能入我孟家祖坟的。迁我爸的坟呢,我们自家人,当然可以帮忙,但有几个条件。”

    “等会,你们帮忙?帮我们忙?谁说我们要迁坟了?”孟以安忍不住了,打断道。

    但孟辰良就像没听见似的,掰着手指头继续说道,“第一个条件,听说你们家大业大,我爸走得早,遗产应该留得也不算少。我们也不多要,孟家的老宅年头长了,上面说我们是危房,得重新建,祠堂也得重修,祠堂里有我们孟家家谱,要重新誊写,还有房前那条路,都得修。满打满算呢,凑个整,也就五百万吧。这个钱得你们出,就当是我爸遗产里面该我们分得的那份就行。”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目瞪口呆。

    “……现在不是21世纪了吗?”陶姝娜在她妈身后,轻声跟李衣锦说,“这是哪个墓里爬出来的祖宗,到咱家来乞讨来了?”

    “……姥爷他们家的祖宗。”李衣锦诚实地回答。

    “第二个条件,我今年七十二了,身体也不太好,将来难免要到城里来看病。我的看病的钱,也得从我爸的遗产里头出。”他一边说,一边把他儿子拉过来,“我儿子孟小兵呢,结过婚,有俩儿子,现在小的还没成年,需要个人照顾孩子,照顾他,他得买个房子,才能给孩子找个后妈。”然后又把小伙子拉过来,“孟家宇,我大孙子,得留在城里找工作,将来还得买房子娶媳妇,这些都得你们来安排。有需要找关系托人的地方,不用省钱,就花我爸留下来的钱就行,反正也都是我们的。”

    “爷爷,你没说我呢。还有我。”那个小男孩在一边不高兴了。

    “怎么没说你了!这不刚说完让你爸给你找个后妈吗!”孟辰良不耐烦地拍了一下他脑袋,“我小孙子,今年上学,必须得上城里的小学,要有最好的教育,这都是你们为孟家该做的,到时候抓紧了安排。”

    陶姝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还最好的教育,”她跟李衣锦吐槽,“球球见识过的东西,他怕是听都没听说过吧。”

    老太太全程冷着脸没说话,孟以安终于爆发了,“妈,”她说,“你说句话行不行?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你脾气呢?你就听着这帮人在这满嘴喷这些玩意?”

    孟菀青一直沉默,但也是满腹怨气,开口道,“我爸要是在,我不信他不站在咱们这边。”

    陶姝娜挤过去,“姥姥,你一句话,我现在就把他们赶出去,我手痒痒很久了。”

    老太太垂下眼帘,沉默了很久,然后微微抬起手。

    “明玮,”她轻声说,“你去把我枕头底下的账本拿来。”

    孟明玮连忙点头,转身去了卧室。

    “你们不是要钱吗?”她说,声音里透着无能为力的疲倦,“我给你们看一看钱在哪里。”

    乔海云和孟显荣结婚的那一年,饥荒还没有来,两个人身无长物地结了婚,也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孟显荣好体面,衣服虽然旧,但不能脏,生活虽然穷,但不能邋遢。乔海云却是个务实主义者,如果有一毛钱,她可能会选择先填饱肚子,但孟显荣可能会选择买半条肥皂然后去公共澡堂洗个澡。婚后的第一次分歧便是在这一毛钱的使用上产生的。两个人在大街上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要吃饱,一个说要洗澡。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吃饱了,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洗澡了,谁都有理,谁都不愿让。形势胶着,乔海云趁孟显荣不注意,劈手把那一毛钱抢过来就跑,打算先下手为强。孟显荣不甘落后,在她身后追,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跑了两条街,跑到都没有力气了,才挨着墙根蹲下休息。“你看,越跑越饿。”乔海云说,“还是填肚子吧。”“饿死我也要洗澡。”孟显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也要做个干净鬼。”“那你就当你的饿死鬼。”乔海云说。“反正我要饱死。”两个人喘着气,突然同时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扭头一看,旁边墙角下有个不辨身形的乞丐,蜷缩成一团窝在看不清颜色的一堆布里面,气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看不出他是男是女,孟显荣叫了一声大兄弟,他哼哼了一声,听出是个男的,但气若游丝,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争,把一毛钱给了那个乞丐。走在回去的路上,乔海云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声没吭。孟显荣看了看她,说,“后悔了吧?”“后悔什么!”乔海云嘴硬,“我宁可给那个要饭的也不给你去洗澡。”孟显荣就无奈地笑了,说,“那我给你变个戏法。”他故弄玄虚地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然后不知道从哪又变出了一毛钱。“喏,”他说,“去填肚子吧。”乔海云惊喜地跳起来,拿过钱,却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藏私房钱了?!”“我没有!”孟显荣连忙辩解,“那不是,想着可能洗了澡你就要挨饿了,我偷偷攒的……”“偷偷攒的就是私房钱!”“……”“下次让我闻…

    乔海云和孟显荣结婚的那一年,饥荒还没有来,两个人身无长物地结了婚,也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孟显荣好体面,衣服虽然旧,但不能脏,生活虽然穷,但不能邋遢。乔海云却是个务实主义者,如果有一毛钱,她可能会选择先填饱肚子,但孟显荣可能会选择买半条肥皂然后去公共澡堂洗个澡。

    婚后的第一次分歧便是在这一毛钱的使用上产生的。两个人在大街上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要吃饱,一个说要洗澡。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吃饱了,一个说我好多天都没洗澡了,谁都有理,谁都不愿让。

    形势胶着,乔海云趁孟显荣不注意,劈手把那一毛钱抢过来就跑,打算先下手为强。孟显荣不甘落后,在她身后追,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跑了两条街,跑到都没有力气了,才挨着墙根蹲下休息。

    “你看,越跑越饿。”乔海云说,“还是填肚子吧。”

    “饿死我也要洗澡。”孟显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也要做个干净鬼。”

    “那你就当你的饿死鬼。”乔海云说。“反正我要饱死。”

    两个人喘着气,突然同时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扭头一看,旁边墙角下有个不辨身形的乞丐,蜷缩成一团窝在看不清颜色的一堆布里面,气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看不出他是男是女,孟显荣叫了一声大兄弟,他哼哼了一声,听出是个男的,但气若游丝,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争,把一毛钱给了那个乞丐。走在回去的路上,乔海云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声没吭。孟显荣看了看她,说,“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乔海云嘴硬,“我宁可给那个要饭的也不给你去洗澡。”

    孟显荣就无奈地笑了,说,“那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故弄玄虚地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然后不知道从哪又变出了一毛钱。

    “喏,”他说,“去填肚子吧。”

    乔海云惊喜地跳起来,拿过钱,却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藏私房钱了?!”

    “我没有!”孟显荣连忙辩解,“那不是,想着可能洗了澡你就要挨饿了,我偷偷攒的……”

    “偷偷攒的就是私房钱!”

    “……”

    “下次让我闻到你偷偷去洗澡了,我就把你的私房钱全没收!”

    “……”

    话是这么说,但后来乔海云也并没有刻意地去惦记孟显荣到底有没有背着自己藏私房钱。再后来,她就只管厂子里的事,家里的吃穿用度全都是孟显荣在花费,从女儿们的花头绳新皮鞋到厨房里新换的锅碗瓢盆,甚至他书房里不知不觉塞满了一柜子的书,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乔海云都不去过问。

    孟明玮小时候,有一次在她爸书房里看书,不好好翻找,非踩着凳子往上层架子里面翻,抽出书来的时候一甩,甩出一个旧信封。一捏,有厚度,再一看,是钞票,好几张。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还偷偷摸摸藏了起来,直到晚上她妈回家,她狡猾地跑去跟她妈邀功。

    “妈。”趁她爸没在屋,她连忙凑到她妈跟前,“我在我爸书柜里找到这个。”

    她妈打开信封一看,不动声色地收起来,“知道了,”她说,“去睡觉吧。”

    知道了?这就完了?孟明玮还有些失落,以为她妈能表扬她拾金不昧什么的,悻悻地就回屋去睡觉了。

    等孟显荣优哉游哉地进来,来回端了两盆热水,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泡脚的时候,乔海云不慌不忙地把信封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孟显荣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抢,乔海云敏捷躲过,“别抢,”她说,“小心我把它掉洗脚水里面。”

    “……我不抢。”孟显荣立刻收了手,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架势。

    “不解释一下?”乔海云故意问,“我留作家用的钱可都光明正大摆在抽屉里,没不让你用吧?特意藏那么深是给谁藏的?”

    “……不是给谁藏的。”孟显荣支支吾吾。

    “哦?不仅跟我藏心眼,还开始不说实话了。”乔海云眉毛一挑,“行,我不问了。”她把信封拍到孟显荣怀里,孟显荣吓了一跳,一哆嗦,信封差点真的掉进洗脚盆。

    乔海云努努嘴,示意孟显荣把搭在一边椅子背上的擦脚毛巾递给她。孟显荣连忙把信封放到一边,恭敬地拿毛巾来给她擦脚。擦完脚,乔海云转身爬进被窝,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等孟显荣把洗脚水倒了之后进来,她已经睡着了。

    “哎,”孟显荣小心地轻轻戳她脸,“哎。”

    但她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真不问了?”孟显荣叨咕一句,也爬进了被窝。

    乔海云确实没打算再问,但第二天她出门之后,孟显荣打开抽屉准备拿钱去买菜的时候,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

    没办法,孟显荣只好乖乖地亲自去给她赔罪。

    “现在肯说实话了不?”乔海云笑眯眯地问。

    孟显荣就说了实情。他教的一个学生,家里实在没钱让她读书,想把她卖给别人做媳妇,孟显荣听说了,上门帮着说话,被她爸妈给打了出来,说要么能解决孩子学费,要么就别上门来说风凉话。孟显荣就想着私下里拿钱,帮帮小姑娘。

    乔海云听了,不免气他傻。“你这么给她钱,转头就被她爸妈拿去,该卖还是卖,有什么用?又不是咱家闺女,你能不能别再到处充好人?”

    孟显荣不吭声,半晌才说,“你当年不也充好人……”

    “行了!”乔海云打断了他,“我不是不让你当好人,咱们不能当烂好人。你掏心窝子见谁都帮,人家领你情吗?”

    “……那,这笔钱算我账上,行不?”孟显荣说,“她们家说了,以后会还的,等还了,我再从账上抹去。”

    乔海云哭笑不得,“你还真以为你做善事的钱还能回来?”她叹了口气,“行吧,你去做善事吧。好人都是你孟老师当的,我乔海云就是冷血无情的恶人。”

    晚上孟明玮被她妈叫到屋里,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以后不要擅自去翻她爸的东西。孟明玮觉得很委屈,她明明是不小心翻出来的,还很诚实地交给她妈了,却反而被责怪,便气鼓鼓地梗着脖子不说话。乔海云看她那样,就笑了,说,“我是非常信任你爸的,因为你爸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他一辈子都不会负我。所以就算他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从来不需要担心,我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咱们这个家。”

    孟明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她的父母身上,她看到过婚姻里近乎完美的爱与忠诚,于是才会天真地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婚姻存在。她看到过一个家庭里无比强大的凝聚力与行动力,于是才会死死地抓紧连结着这个家的最后一条纽带,至死不愿放开,似乎只要不松手,这个家就还在,父亲的音容笑貌还在,母亲的雷厉风行还在,往昔的温馨岁月还在,他们一家人还从不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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