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5月12日,母亲的十周年祭日,我决定要写这么一部小说。
那天,我驱车回到汉旺小镇,在那里待了大半天。作为5•12地震核心灾区,小镇旧址已经完全荒废,封闭了起来。因为十周年的缘故,守门人为过去的厂里人打开了铁门上的锁,我走在里面,像是回到了某个不可名状的世界。
我记起很多零零碎碎的过往,想要把它们写进小说里。当时,虽然故事全无头绪,我却下定决心要在2018年底写完。没想到,先是《白银尽头》意外花了很多的精力,之后家中又连番变故,等到真动笔时,已经是来年五月了。
《小镇奇谈》的故事背景正是汉旺镇,序章里对这个小镇的描述基本是写实的。404厂也有真实的原型——“东方汽轮机厂”,简称“东汽”,是一个造发电机组设备的三线重工央企。我十七岁以前都在这个镇上,或者说在这个厂里长大。东汽的代号也确实是40开头,但不是404,之所以改用这个编号,是为了借用最著名的HTTP状态错误码:404NotFound,目标不存在。自然了,东汽厂只是一个普通的重工厂,并不是什么秘密研究机构的掩体。
和很多三线子弟一样,我不大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微型世界跟厂外“地方上”的本地老乡不太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关于身份的最初认知不是“某地人”,比如“四川人”“绵竹人”“汉旺人”,而是“东汽子弟”。但小时候,这种感觉是很模糊的,直到我成年之后离开家乡,站在汉旺之外,才开始有最真切的理解。
普通人的同学是分初中、高中、小学的,可我们的同学是从幼儿园开始的。
老乡们是会讲方言的,但“东汽子弟”却有一大半完全不会讲四川话,更有甚者,其中很多人上大学前就没出过川。像我一样去了外省的还好,考上川内大学的,那种尴尬难以描述。我也是上了大学,才从方言电视剧里知道“丁丁猫”这个词。
我在南京读的大学,每逢“九•一八”是要拉防空警报的。我刚入学报到没几天,当防空警报响起时,我本能地看了下表,心想还没到十二点下课的时间吧?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听了十几年的防空警报。
后来我才认真了解了三线工程的始末,开始明白这一切的由来。
小说在第四章时,薛晶讲了一个他听来的荒谈,把千年虫和诺查丹玛斯的末日预言扯在了一起,把电脑病毒跟生物病毒混为一谈,把程序BUG和妖怪传说无缝相连。
1999年,我在一个摆路边烟摊的阿姨那里听到了这个说法,真是听得怔怔发呆。2018年5月12日,我走过那条街时,突然想起这个早被遗忘的段子,于是把它用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我想,这大概揭示了这部小说的创作初心。
从小到大,我在家乡听过无数奇谈,有关于汉旺过去的野史传说,比如刘秀和汉王庙;有关于东汽厂的鬼怪故事,比如阴魂不散的牺牲元老;更多的呢,则是关于龙门山脉里藏着的各种各样神秘机构的传说。
这些传说有的是添油加醋,有的是捕风捉影,有的则彻底是民间谣传。偏偏龙门山里确实有不少三线往事,公开的有绵阳九院、亚洲最大风洞。我是浸淫在这些传说中长大的,小时候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等我长大之后却不断想起。
当我回到四川,开始创作长篇科幻时,这些传说自然而然地成了故事里的重要元素。《群星》里,那些可以通往无垠群星的构造体;在《白银尽头》里,那个由亚洲最大风洞改造而成的超算核心。
当我回忆起关于汉旺、关于东汽厂的林林总总,我决定把这些传说放在一起,然后通过对量子力学的幻想,创造一个关于小镇和三线大厂命运的传奇。
提及汉旺和东汽厂,5•12地震是绕不开的。
在许多关于5•12的文章里,常常提到一座在地震那一秒停止工作、指针永远静止在那一刻的钟楼。那个钟楼其实就在东汽厂的大门前,但本书的故事发生在1999年,钟楼还没有修起来。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写这些可怕的记忆,但还是不知不觉地回想起来。
2018年的5月12日,我走到自己家的老房楼下,看那郁郁葱葱的草和树已经完全掩去了家属区的道路。有些家养的植物居然熬过了地震,歪歪扭扭地长到了楼上去。楼体的裂缝里也生出草来,十年不见人踪后,大自然迅速地夺回了自己的领地。
我曾许多次梦见那一切从未发生。容我在小说里造一个梦,把那一切从现实中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