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晶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厂医院,走过小学,走过电影院、公共澡堂,走过迎春门……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一块蓝布帘子前。
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更准确地说,薛晶什么也没想,他径直走了进去。
游戏厅老板坐在柜台上看租来的《寻秦记》,正看得兴起突然有人进来倒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大厅挂着的石英钟,这才两点多。他疑惑地看了看这小子。
店里的高峰期往往是两个时间:四点到六点一大波,学生们下午放学;晚上七点以后一大波,吃完饭的大人来打赌博机,小孩儿揣着零钱溜进来。而下午两点多,平时也就是些“不三不四”的大人去里屋玩玩麻将机,外面赚小孩钱的游戏机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也会有些自以为“道上混”的小混混旷课来店里泡着,一分钱没有,还把机子拍得啪啪响,等着其他“小弟”不知从哪里搞来钱买币孝敬自己。
当了这么多年游戏厅老板,实话实说,不三不四的小孩见多了,但这小子不是。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他对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印象很深,几乎店里每款游戏都能一币甚至是一命通关。他一度很好奇:都玩得滚瓜烂熟了,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段时间他观察过这小子。发现他的玩法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别的小孩儿为了通关会去背各种特殊技巧,比如《武装飞鸟》第六关的关底满屏都是子弹,但右下角往左一个飞机位永远是空档,你只要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打子弹就可以了;比如《恐龙快打》第二关,两个玩家只要抢了BOSS的砍刀,背靠背把BOSS堵在屏幕外一直按拳,连人影都不用看就能将其击杀。几乎每款游戏都有好几个这样的死技巧,在玩家间口口相传,每个人都在用。
可这个矮个儿男孩从来不用这样的技巧。他每次的打法都不一样,换着用不同的角色,不抢“最好用的那个”。游戏厅开了这么多年,高手多了去了,但他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当游戏厅老板不能跟客人说话,更不能教客人好好学习,少打游戏。但他私下不止一次跟老婆闲聊时说起,不知这小子学习好不好,如果聪明都浪费在这上面,那太可惜了。
下午两点过,刚上课时看到他出现,这还是这些年头一回。老板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他几乎脱口而出:“小子你不用上课吗?”来店里的学生没几个不是偷偷摸摸的,每天都有人被父母拧着耳朵拽回去。但放学后来是一回事儿,该上学的时候旷课,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他见过不少孩子,最开始也是个好孩子,突然有一天在别人上课时出现在店里,开始还探头探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慢慢就吆五喝六地大方起来,谈吐也变了;之后就有了烟,揣着刀,开始讨论哪个班的哪个小崽子包里钱多,哪个工地的钢筋好拿。
“你!”老板忍不住叫了出声。薛晶一脸失魂落魄,被老板吓得一激灵,抬起头来。老板想说:“今天你们学校不上课吗?”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买几个币?”
薛晶并不是真想进游戏厅,更没想买币打游戏。这半天已经够让人乱的了。张校长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们马上把刘子琦找回来。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现在程凡人间蒸发,三个人吵得势同水火,李勇自己去了山上,王瑞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薛晶现在毫无主意,一脸的手足无措,但他知道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时候来打游戏机。
“七个币。”他听见自己张嘴说,还掏出了兜里仅有的两块钱。这是在做什么啊?薛晶问自己。别买啊,你疯了吗?
“七个?”老板说,“三毛钱一个,七个两块一,只能买六个。六个币一块八。”
“以前不都是两块钱七个币吗?”
“以前是以前。不买就走开。”老板说。快走快走,快出去,回学校上课去。
“六个就六个嘛。”薛晶怯生生地说。老板面无表情地数出六个游戏币,找了两毛钱给他。
薛晶心烦意乱地把游戏币揣进裤包,再把钱收好。愧疚、难受、不安,纷繁的情绪压上了心头,他沮丧地在游戏厅里转了一圈。每台机子都没人,他看着屏幕发着呆,心里有个声音说:去找刘子琦啊,他说不定已经去车站了。
然后他就看着自己心乱如麻地在《三国志》上投了币,选了最难用的黄忠。早点死吧,死了就走。
听着黄忠缓慢的射箭声,薛晶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嗖、嗖、嗖……《三国志》的黄忠很难用,非常难用,正常情况下绝对没人选。因为他们不懂黄忠的核心属性是控制攻击距离,不能追求伤害和打断,要通过不断换线来控制距离,活活把敌人耗死。
薛晶涣散的精神集中了起来,他开始进入状态,手、眼、脑无缝衔接成一个整体,眼观全域画面,大脑预判情况,手部协调动作,所有操作分毫不差。此刻,除了游戏机,整个世界都在消失,他开始掌控全局。宁静,一种强烈的宁静感淹没了薛晶。
他只擅长打游戏。
其实在很早之前,还不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薛晶就已经意识到一件事:他不太会读书。二年级的时候他一直学不会除法,数学老师叫了家长,天天留到晚上九点,就教他一个人,整整留了一周。他妈都快哭了,“这有什么不会的呢?这可怎么办啊!”
后来薛晶稍微开了一点窍,勉强徘徊在班上十多二十名。开窍的妙招是,只要考试比较难的大题完全不去做,几秒钟乱写几个大知识点上去,总能拿几分,然后把所有会做的全都检查验算三遍。虽然十多名听起来不算差,但他知道,其实自己真会的题目比很多成绩更差的同学还要少。
但从他接触游戏开始,就发现自己特别擅长打游戏。《大富翁》之类看不出来,但《魔兽争霸2》打联机,他能单挑王瑞和程凡的两人联盟。他一边开分基地,一边骚扰王瑞牵制主力,同时强推程凡的主基地,打得两人毫无招架之力。可不管自己怎么教,他俩就是不懂不要全屏幕所有兵框在一起操作。分队、队形、魔法技能……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就是操作不过来,就是点不中人。王瑞用自己家的电脑练了一个月,“这怎么点得过来啊,我脑子都乱套了!放弃!我们还是玩儿回合制策略游戏吧,《英雄无敌》就挺好。”
自己不应该只擅长游戏才对吧?薛晶很早以前就这么想。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手眼协调、脊椎反射这些词,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试试别的东西。三年级的时候,他对妈妈说:“妈,我想学画画,老师说我可以试试学素描。”
“素描?学来干吗?你看公园里那些给人画素描画像的,都是找不到工作的。”
四年级的时候,有同学学了小提琴。当着全年级文艺表演,他看那小女生手指很笨,急得心焦火燎,恨不得把她的手指掰过来松一遍。“妈,我想学小提琴,钢琴也行。”
“啊?哎哟,你能不能先把数学考好点啊,你看看这分数,数学老师前几天请家长还问我你平时都干什么去了,有空多做做习题。”
五年级的时候,来了个体育老师是县足球队退役的,教大家护球颠球。“妈,体育老师说推荐我参加少年宫足球队……”
“足球?你个子又不高,踢什么足球啊?”
“我会长高啊。再说,老师说马拉多纳也是矮个子,矮个子也能率领阿根廷队夺取世界杯冠军呢……”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我听过,就是世界杯决赛犯规拿手进球的那个吧?你们体育老师怎么成天把这些歪门邪道的人给你们当学习目标呢,犯规的人还好意思拿出来说。我觉得你少听那什么老师的吧,好好把你成绩搞上去,少想些歪门邪道的。你看看你们班长温佳燕,上次家长会读人家作文,人家立志学习大数学家陈景润,将来要破解一加一等于二的世纪难题。你就不能像她一样?”
到底什么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难题啊?一加一等于二幼儿园就会了,怎么又变成世纪难题了?他一点也不明白。
薛晶只擅长打游戏。
游戏让他觉得宁静。电子游戏都是很吵的,游戏厅里一堆机器挤一块儿尤甚。音乐音效、聊天说话、吵架、按键和摇杆的撞击声,还有赌博机的喧嚣声都融在了一起,但只有在这里,薛晶才觉得宁静。他面对游戏,就像王瑞面对奥赛试卷一样,薛晶清楚地知道,每个挑战该往什么方向去尝试,把难题解决,把敌人击败,然后清版[1]。
不知不觉,薛晶已经用黄忠打到了最后一关的关底——吕布。想靠黄忠那可怜的伤害击杀吕布几乎不可能,而且一跟吕布拉开距离他就跳斩过来,这一战打得十分狼狈。眼看倒计时越来越近,吕布还剩三管多血。这时,屏幕上亮起了红色的倒计时,音箱里传来急促的催促声。
这声音打破了薛晶的逃避心理。程凡的消失,跑掉的刘子琦,还有张校长的喝令,薛晶心中一乱,只见吕布从屏幕对面一剑斩来,黄忠当场毙命。
“唉……”背后传来一阵叹息。围观者为他的功亏一篑可惜,本以为能见证一个奇迹,但这声音却让薛晶如遭雷劈,吓得慌忙转身,只见一张自己万不愿在游戏机厅见到的脸:闫涛,那位被学校开除的“社会小超哥”。
自从闫涛抢李勇的游戏不成,反被刘子琦摔了一跟头,他就觉得在小弟面前大大地丢了面子。这几天一直吩咐小弟们留意,要是撞上他们一定要好好打一顿出出气,没想到在这里堵了个正着。本来十多分钟前,闫涛就带了四个小弟把外面堵了起来,整个过道封得严严实实。正要发难,他一看游戏机屏幕,薛晶用黄忠愣是过五关斩六将,打得可谓神乎其技,一时竟然看呆了。见黄忠被斩杀,闫涛都不免扼腕叹息。
闫涛伸手往薛晶肩膀上一攀,一口四川话,“咋个了喃?今天旷课了哇?你那几个哥子喃?没有一起哇?”他一笑,“你也学坏了嗦?”外面四个门神斜瞟着薛晶,他动也不敢动。
“咋个不说话喃?那天你们几个不是歪得很都嘛?”闫涛一推他背,薛晶瘦小的身子就往机台上一撞,“说话噻!”
“那天我没打你。”薛晶辩解道,“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打的……”
闫涛本就忌讳这个,一把将他从机台前推开,“老子那天不小心自己绊了一跤,哪个是被打的?!唵?唵?”闫涛连续推搡几下,薛晶转眼就被逼到了最阴暗的墙角里。
“自己说,咋个办?”闫涛狞笑着。薛晶可怜巴巴地望向柜台,那边空着,老板去了里面。糟了,他心顿时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想到的是,爸妈要是发现自己死在游戏厅,还是上课时间,他们一定会气得爆炸。
“你……你们说怎么办。”薛晶胆怯地说,只求对方放自己走。
“兄弟最近没得烟钱了。”闫涛说,“交个朋友嘛,借点烟钱。”
薛晶发抖的手伸进裤包,哗啦啦掏出五个游戏币,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两毛钱。“只有……只有这么多。”他颤巍巍地摊开手掌。
闫涛从他手里一把将钱和币抓了过去,“裤包掏出来。”
“真的没有了。”薛晶说。
“喊你掏出来!”
薛晶一哆嗦,老老实实把口袋翻了出来,里面‘空荡荡’的。
“穷鬼。”闫涛骂道。
薛晶见他语气略缓,刚想从闫涛身边钻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拦,“等一哈!”顺手抓住薛晶的头发,把他往游戏机台上一扯,脸整个压在了按键上。
“这个事情喃,如果那天你们哥子几个都在,今天孝敬我几块钱,意思一哈也就算了。问题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天那两个瓜娃子,先动手敢推我的一个,还有给老子动拳头的那个,都不在,这个就不太好说咯。所以嘛,只有喊你帮他们赔礼道歉一哈。”闫涛挠了挠耳朵。
“怎么……怎么赔礼道歉?”薛晶怔怔地问。
闫涛跟小弟对望一眼,露出一脸奸笑。他腿一抬,脚往机台上一踩,伸手指着自己胯下。“从下头给我钻过去,事情就算了。”
他背后的小弟嘿嘿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薛晶没有动,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五个人,目光最后停留在闫涛脸上。
“钻啊!看啥子?”闫涛说,“我大人大量,给你个机会,就不打你了。你也可以不钻,自己想清楚。”
薛晶紧紧咬着牙。他希望自己能像关羽一样“下上拳”,从下面飞扑过去,一个肘击先把闫涛的蛋撞碎,再从上面压下来,将他压成肉块;然后抓起那个笑得最开心的傻大个,转身一扔,三个人都会被砸倒,自己再追加落地连招,上去踩踩踩!踩碎所有人的蛋!让你们钻!……
“快点!”闫涛厉声叫道。薛晶昂着头,兀立不动。
身后一个小弟说:“涛哥,老板要回来了,快点。”
“他回来他的。”话是这么说,他又看了薛晶一眼,“不钻是吧?来嘛,喊人帮你嘛。”说着,对身后两个人使了眼色,“帮他点忙,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走了过来,一个抓住薛晶的胳膊,一个推他的背,硬把薛晶往闫涛胯下塞。薛晶在同龄人里也算瘦小,两个家伙显然比他大了几岁。他咬紧牙关凭着一股心气硬扛,背已经拱成了虾,双手死死拽住游戏机台的边缘。
但这也渐渐撑不住了,整个人开始往闫涛胯下滑去,薛晶大叫起来,一只脚抬起猛踹。闫涛先是被吓了一跳,可惜这脚毫无章法,并没有踢到自己。他哈哈大笑起来,对自己小弟骂道:“推什么推,瓜娃子,踹他背!”
一股巨力从背上袭来,薛晶整个人朝前扑倒,正对着闫涛裆下而去,耳边充斥着那群人得意张狂的笑声。他的手胡乱地在机台上抓握,想要靠什么东西把自己拉住,未曾想手指竟勾上了一个摇杆。薛晶对它太熟悉了,一把牢牢握紧,摇杆咚的一声撞在边框上,借着摇杆的支持,他硬把自己往后拉。
“老子亲自来!”闫涛见他死活不肯就犯,也急了,腿打着圈主动往他头顶跨过去。薛晶攥紧摇杆,昂起头来,双目圆睁,对着闫涛大喊:“滚开!”
这时,闫涛顿觉全身汗毛倒竖,空气里传来让人万分不适的诡异感。游戏厅里所有的机器全部黑屏。他看见一道电弧爬上摇杆,窜进那小崽子的胳膊。
想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好像是幻觉,薛晶飞起一脚朝自己胯下踢来。闫涛说不清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他想起黄飞鸿,还有佛山无影脚。许多影子同时出现在黑黢黢的停了电的房间里,自己只惨叫了半声,剧痛就将喉咙死死堵住,使他整个人滚到了地上。
那一瞬间,薛晶觉得自己是《恐龙快打》里的工人,是《三国志》里的关羽,是《街霸》的红魔,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停滞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摇杆——拳,跳,下拳,脚,上拳,后闪,投……在黑暗中完成了一系列操作,最后冲出蓝布帘子,回到了阳光下。
蓝布帘子后面一片乱响,哎哟和呻吟从里面传来。肾上腺素在薛晶的血液里飞奔,刚才发生的事情在大脑里只剩一片嗡嗡作响的亮白色。
他怔住了,这时旁边的饭馆里跑出个人来,“停电了啊?”饭店老板对着周围铺面大喊,“是不是都停电了哦?”
[1].将画面中的敌人全部击杀后才能进入到下一关卡的游戏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