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剩下的两天假期里,王瑞都待在家里玩游戏看书。第二天起床时,爬山的症状便暴露了出来,全身都酸,尤其是在上下楼梯时,腿上酸痛得让他直叫唤,只能像老人一样随时扶着扶手。好在他本来也不喜欢出门。
三天假转瞬即逝,王瑞一大早就在校门口遇到了刘子琦,新同学已经成了守护同样秘密的战友,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日一如往常,王瑞挨座收了同学的作业。路过薛晶时,他想起这哥们儿口最不紧,便低头提醒:“上山的事情谁也不能说啊,你没给人说吧?”
这嘱咐惹得薛晶一脸恼火,“阿勇一分钟前才嘱咐过,你又来!我没有给人说啊!”
王瑞笑道:“怕你嘴不紧嘛。”
薛晶也是无奈,只好说:“知道啦!”
作业都快收完时,王瑞这才发现程凡还没来。在几个人里面,程凡向来到得很早,八点的上课铃,他通常七点四十就到了。但现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教室里都快坐满了,只剩个别压点才来的迟到专家没在。
但程凡还是没有出现。
刘子琦也发现少了个人,转头望向王瑞,“程凡是不是没来?”背后的薛晶也问他:“程凡请假了吗?”
王瑞是学习委员,按说消息该灵通些,但他什么也不知道。“没听说啊。”王瑞回答。见那位置空着,几个人都不免担心起来:
程凡不会是受了伤,或者是生病了吗?
那洞里的奇怪动物电了他,然后又从山上摔下去,虽然当时看起来没事儿,会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这可说不清。
八点前的最后五分钟,四个人如坐针毡,一会儿看黑板顶上的挂钟,一会看门口。王瑞靠着窗户,正好能看到学校大门,于是一直留意着那里,程凡平时骑一辆红色自行车,很显眼。
一直没见人影。
等到七点五十九,王瑞起身问班长温佳燕:“班长,程凡今天请假了吗?”
班长愣了一下,正要答话,只见教物理的谭老师已经一阵风似的进了门,温佳燕便不再理他,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喊:“起立!敬礼!老师好!”
一教室同学都起立鞠躬,“老师好……”王瑞只好回座,抱起物理作业走上讲台,把那叠本子放在谭老师面前。谭老师年轻,正闹着要调走,脾气不太好,对学生最是严酷无情。见家庭作业交上来,谭老师问王瑞:“齐了吗?你们班最近经常交不齐作业啊。”他支吾了一下,只好说:“只有程凡没交,好像生病请假了。”
“好像?请没请假有假条,怎么是好像?”谭老师不满地挑起字眼儿,说话间又有些迟疑,“你刚才说谁?程凡?”
王瑞点头。谭老师的眉毛疑惑地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等王瑞放下作业回座位时,她才悄悄翻开学生的花名册。一个班四十多个人,一个老师管两个班,八九十号人偶尔有名字不记得也是有的。但忘记人的事情万万不能在学生面前暴露出来,有损老师的形象。
程凡?怎么写?陈凡?程樊?
谭老师扫了两遍,竟然没在花名册上找着。她一时心烦起来,管那么多干什么?自己年前一定是要调走的,认不认识一两个学生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调动,她无名火起,脸色更难看了。
眼看就要二十一世纪了,自己堂堂一个清华大学凝聚态物理正牌毕业生,怎么会窝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中学物理老师?要不是当年家里老人坚持,非要报什么国家定向委培班,说什么不要学费,毕业了还包分配,自己怎么可能来这鬼地方?最近除了日常工作甚至还要帮某些老资历准备示范教学!
现在,同学们去美国的去美国,去欧洲的去欧洲,最次也是北上广。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啊。她的老公,也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至少还去了甘肃第二炮兵部队的研究机构,再怎么说那也是学有所用,为国效力吧?自己呢,拿着一纸报到证,从北京跑到成都,又从成都到了德阳。到了德阳也还好,至少还在城里吧。结果刚进德阳市区的404厂报到,莫名其妙就被一辆车拉到了这里。
“德阳那边是分部,这里才是总部。”然后又是一阵稀里糊涂的安排,“小谭同志,不好意思啊,本来分配的时候呢,那个工作岗位还是空缺的,但现在有人了……不过我们学校正缺个物理老师,待遇条件还比那个材料所好些……”
后来有热心的学校同事帮她打听,说本来她是分配在总部十二层大楼上班的,结果厂里有个大领导的亲戚顶了那个职位。谭老师也实在不明白这中间一来二去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安排了。
程凡?哪个程凡?作业没交就没交吧。她懒得管了。
王瑞在每科作业上留了条子,专门记了谁没交,每个上面都有程凡的名字。他一路跑完其他办公室,最后才去了班主任所在的数学教研室。当把作业放到周老师的办公桌上,他才胆战心惊地问:“周老师,那个……程凡没来,是请假了吗?”
“谁没来?”周老师一脸疑惑地抬头问。
“程凡没来。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想起那天的情形,王瑞生怕听到程凡生了什么怪病。
“哪个程凡?”周老师继续问,表情很奇怪,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就是……程凡啊!”王瑞不知道周老师什么意思。
“我们班上有叫程凡的吗?”周老师不像谭老师,她是班主任,全班四十一个人的名字倒背如流,连花名册也不需要翻。
“啊?”王瑞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程凡……什么……”
去年,周老师因为自己上课讲话,屡教不改,当堂狠狠发过一次火,穿着高跟鞋一脚把自己从凳子上踹了下去,后来有一周不让自己进教室门,还对自己拿腔拿调:“你是哪个班的同学啊?上课了还在我们班坐着干什么啊?是哪儿的回哪儿去啊,快去吧……”
但这种事情似乎跟程凡这家伙挨不上边吧?
“王瑞,你到底在说啥?哪个程凡没来上课啊?”周老师的表情很认真,绝不是开什么玩笑。
王瑞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像是一个冰罩突然把自己死死盖住。他支吾着嘟哝了两声,最后听自己说:“没,没什么。老师,我,我回去上课了。”然后就飞奔着逃了出去。周老师还在背后追问:“唉?王瑞,是谁没来……”
发生了什么?王瑞蒙了。
“哪个程凡?”王瑞脑子里回响着这句话,周老师说这话时的表情还停在他的脑海里,这才回想起先前班长、物理老师的神色,都是一副从未听过这名字的样子。他在走廊狂奔,已经是上课时间,有其他班的老师探出头来喊:“上课时间,不要乱跑,打扰别人上课。”王瑞只得放慢脚步,心里叫道:哪个程凡?就是年级第一的程凡啊!
他当时应该这样回答周老师才对。但王瑞没有。因为班主任绝不会忘记自己班上的第一名,别说现在不会,就算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不会忘记曾经的年级第一。王瑞的妈妈就是老师,她记得自己二十年来教过的每一个第一名。
假如回答了这句话,大概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王瑞的潜意识是知道的。
发生了什么?王瑞不知道。他心里一阵阵发慌。
等他跑回初二三班的教室,谭老师早就开始讲课了,班上鸦雀无声。王瑞从后门悄声推门进去,正打算溜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猛地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墙上看到了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初二年级四月月考光荣榜》
看到这个标题,王瑞的心突然猛跳两下。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从放假前就贴上去了。他之前没去看过,因为没啥值得看的,第一是程凡,自己则是万年老二。后面的人,他从来都没在意过。
王瑞凑上前去——
第一名:徐鑫
第二名:王瑞
…………
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只听讲台上的谭老师厉声叫道:“王瑞!交完了作业就回自己座位上听课。怎么?你觉得你都会,上课还能在后面检阅黑板报是吧?”
教室里爆发出一串哄堂大笑。王瑞心烦意乱,也顾不得害臊,木呆呆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徐鑫是谁他当然知道。这个年级所有人他都认识,毕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像刘子琦惊讶的那样,从幼儿园开始,直到现在,都是足有十年历史的同学。徐鑫在隔壁初二四班,成绩一直很好,但比起自己和程凡来,他始终还是差一些。在自己的记忆中,自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徐鑫的分数从来都没有比自己高过,不管是月考、期中,还是期末,从来没有。
该死,现在不是想自己怎么还是万年老二的时候!关键问题应该是:程凡人呢?!到底什么情况啊?
“程凡是请假了吗?他怎么了?受伤了?”趁谭老师没注意,同桌的刘子琦悄声问王瑞。当日一起上山的伙伴都是心同所想,后面的薛晶也凑过来想听他回答。李勇隔了几排,也用眼神询问着。
可他也正在心烦,一头雾水,怎么能给他们说得明白?王瑞只能低头怔怔地看着桌面。
如果说谭老师甚至班主任周老师都还有一丝可能记不得人的话,那一直贴在墙上的月考光荣榜,白纸黑字,怎么会没了程凡的名字?徐鑫又是怎么从年纪第三变成了第一?
王瑞再聪明,懂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初二的孩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直熬到下课,李勇从后面凑过来问:“怎么回事?问你也不理我!出大事儿了?程凡病了?严重吗?”
“等一下。”王瑞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挤出了三个人的合围。也不管三根尾巴黏着自己,他径直走到班长温佳燕的座位旁,“班长,我们班上有没有叫程凡的人?”
温佳燕还没反应,薛晶听这话先吓一跳,“什么?你说什么呢……”话音未落,班长抬头看着他们四个,见李勇盯着自己,她马上移开了目光,“程凡?我们班上哪有叫这个名字的?王瑞你什么意思啊?我们班你还有人不认识吗?”
也不顾周围三个人的表情,王瑞接着问:“我们年级呢?有没有叫程凡的?”四个班小两百人,虽然从幼儿园就认识,但毕竟人多。
温佳燕稍微想了想说:“禾字旁那个程吗?没有吧。”
“是从来都没有叫这个的,还是怎么回事?比如转学走了,不在我们学校了。”
“从来都没有吧。”温佳燕有点莫名其妙,“小学的时候也没有叫这个的同学吧?我们这届厂子弟应该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怎么了,你问这个干吗?”
越问,王瑞越觉得喘不过气,“那,我们年级第一名是谁?一直是隔壁班的徐鑫吗?”
“谁让你每次考试都要莫名其妙扣点分呢。”这话老师常说,班长自然记住了,“一直是徐鑫啊。”
新来的刘子琦还好,一直在背后听着的李勇、薛晶,好像在听梦话一样。李勇想要说什么,王瑞连忙把这个急吼吼的同伴一拦,指着后排程凡的座位问:“那个座位之前谁坐啊?”
温佳燕越听越奇怪,她把习题册和笔往桌上一推,看了看面前四个人,尤其是刘子琦和李勇,突然脸红了一下,“王瑞,你今天没话找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勇问:“所以那个座位一直是谁坐啊?”
“都是一个班的,”温佳燕说,“你们不知道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今天有新同学在,我不跟你们计较。以后再没话找话骚扰我,我告周老师去。”说着,她突然红着脸站起来,跑出了教室。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自己是怎么招了班长大人了!王瑞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沉声说:“跟我过来。”他领着三个人走到教室后面,站在板报边的月考光荣榜下,这才把事情从头说起,从交作业开始,以及后面一连串的古怪,最后把光荣榜指给他们看。“班长说的你们也都听到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程凡……没了。”
不是“人死了”“不见了”的没了,而是被抹掉了,消失了,好像没有存在过。没有人记得,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们逗我们玩儿的吧?”李勇说,“哪有这种事情。”他是直肠子,完全想不到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
“光荣榜呢?”薛晶问,“他们为了逗我们玩儿,把这个都重做了一个?”
“这不可能。”李勇说,“不可能一个大活人消失不见了,大家都不记得他。”说着,他突然跑上讲台,抓起黑板擦在讲台上敲得咚咚响。巨响吸引了一多半同学的注意力,刚才或聊天或看书的同学,此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们有人知道程凡去哪里了吗?”李勇大叫。
立马就有同学搭腔:“谁?”“程凡是谁?”这群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学,这时全都望着李勇,不知其意。有人在后面怪叫:“阿勇,你今天又要耍什么宝?”
“年级第一名,我们班的第一名程凡啊!”李勇站在讲台上继续问,“他今天没来上学,他人呢?”
“李勇!下来!胡闹有完没完了?”班长温佳燕从前门跑回来,“回你位置上去。瞎闹什么!”
哄闹一番,李勇被赶了下去。他不甘心地沿着过道挨个问,同学全是一脸蒙,“什么程凡啊?”“你们几个又要搞什么花样?”他的脸越来越青,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走到教室的最后,关系不错的同学来跟他打闹,李勇把对方一把推开,惹急了眼。
还是王瑞和薛晶上前把他们分开,这时李勇的五官都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别急!”刘子琦说,他一直没有说话,“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确认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李勇急道,“就是程凡不见了!消失了!大家都不记得了!这个人凭空没了,全班老师学生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刘子琦说得对。”王瑞打断李勇,“不能慌。
他扫了一眼教室,“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们应该先搞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把准确情况记下来,然后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程凡可能发生了什么。”
四个人围在座位上,李勇占了薛晶旁边的座位,大家挤在一起,开起了秘密会议。“首先,是班上老师、同学,都不记得程凡这个人。”王瑞拿出作业本,在空白页上写下标题——
程凡人呢?
然后他在下面歪歪扭扭写下第一行:班上所有人不记得有他。
“等一下。”薛晶说,“不对,不对。第一条就不对。不是所有人,我们几个记得。”李勇打了响指,“对!我们几个记得。刘子琦还是刚认识的程凡,他都记得。”
刘子琦点头。王瑞在后面写道:只有我们记得。为什么?然后想了想,又在“只有”上画了一个圈,加上问号。“是不是只有我们记得?我们应该确认这个事情。”
“嗯!”李勇说:“现在来不及了。下节课下课,我跟薛晶把我们年级四个班都问一下。”有了王瑞牵头,不用吩咐大家也都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王瑞接着说:“第二,光荣榜上程凡的名字没了。”
薛晶问:“这跟刚才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刚才是我们的记忆。这个是客观证据,白纸黑字的实物。”
“啊!对,我们的班级照片!”薛晶反应过来,“我们可以找班级合照。开学的,还有春游、运动会的!”
“对!对!”李勇大叫,“照片在我们自家的相册里,不会被人偷偷换了。”他到现在还怀疑光荣榜是掉了包。
王瑞在纸上写下第二条:证据(实物)怎么回事?边写还边问:“还有什么?”
刘子琦说:“还有,程凡是只在学校不见了,还是……在家里也不见了?”
“对!”王瑞一拍大腿,“我们可以去家里找他啊!还可以给他家打电话!”他连忙写下第三条:学校以外其他地方,程凡在不在?(去他家)
本来还想继续说别的,这时上课铃响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大家还在大张旗鼓地问全班同学:“程凡去哪里了?”现在却都好像守着一个秘密,不敢让人知晓。李勇也匆匆回到了座位上,打着手势表示一下课就分头行动。
整节课都上得心慌意乱,一下课,李勇和薛晶就飞也似的冲了出去,跑去别的班确认。
刘子琦跟着王瑞去了一楼大厅。大厅两侧有两个专门的玻璃橱窗,那里贴着全校各种嘉奖学生的照片,包括三好、优干、竞赛奖项得主。王瑞的照片就在奥赛得奖那一栏,旁边就是年级三好学生。程凡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不出所料,没有程凡。
不仅没有程凡,连照片的位置形状都变了。隔壁班的徐鑫也是三好学生,本来就是在上面,替代程凡的是班长温佳燕,照片上小姑娘红扑扑的笑脸非常漂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王瑞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问刘子琦。大前天晚上给程凡打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有过一个非常古怪的担心,他想起《X档案》有一集讲,变形怪干掉一个男人后,变成了死者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而那天有很长时间程凡失踪不见,喊他没有答话,后来又突然出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让王瑞产生了可怕的联想——说不定是洞里的怪东西变成了程凡。
《X档案》里有那么多失踪的案子,王瑞努力回想,如果遇到这种事情,FBI探员穆德会做什么?但是,那么多案子里面,从没有哪个人消失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他啊,连照片、成绩排名、三好奖励都换了人!就连神秘恐怖的《X档案》也没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好像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
“你觉得是不是跟我们去山上的事情有关系?”刘子琦冷不丁地在他身后说,“除了我们四个一起上山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程凡这个人了。”
没错!王瑞转过来,“好像是这样。要不为什么你刚认识程凡两天都记得他,我们班上认识了他十年的反而不知道了!不过……还是等他们两个回来看是不是这样。”
不多时,李勇和薛晶都回来了,从两人的脸色就能猜出大概。
“没有一个人知道程凡是谁。”李勇说。
“我也是。而且徐鑫说,他一直都是第一名。”去四班探问的薛晶说,“他说,‘凭你们班上王瑞这点小聪明,是考不过我的。’”
这古怪得无以复加的事情让王瑞无名火起。“别管那人。”他从裤兜里掏出卷成一卷的作业本,在第一条上打了个勾。“现在,学校里只有我们四个还知道有程凡这个人。”他指了指刘子琦,“刚才刘子琦说,会不会跟我们大前天在山上的事情有关系,因为只有我们当时一起上山的四个人还记得程凡。”
说话间,王瑞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吓得自己一激灵。
“怎么了?”薛晶敏感地问。
他害怕地咽了口唾沫,“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我随便说了,不一定对。”
“什么?”李勇问。
“你们说,会不会真的没有程凡这个人?是我们四个在山上遇见了什么妖怪,让我们产生了幻想,让我们以为有程凡这个人。”
大白天,王瑞觉得自己后背发凉。大家一同打了个冷战,李勇叫道:“怎么可能?”
王瑞想住嘴,但话却自己从嘴里往外蹦:“不,你想,哪个更可能是真的?所有人,连老师带同学,还有这些照片、光荣榜,都变了,把程凡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抹掉了;还是我们记忆是假的,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一时间,几个人都没说话,被王瑞的话吓住了。过了有半分钟,李勇先醒转过来,骂道:“放屁!我们的记忆怎么会是假的?”
王瑞说:“如果我们的记忆是真的,那班上老师同学所有人记忆就是假的!”
“程凡是你最铁的哥们儿,”薛晶问,“你觉得他是假的,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这句话把王瑞问住了,“我……我不知道……我有点头晕。”他抱着头,脑子疯狂乱想了太久,有点缺氧。
一直插不进话的刘子琦说道:“要不还是先别想了。你们不是说家里有合照吗?等大家中午回去,先找照片出来看看。然后我们给程凡家里打电话。”
三个人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都齐声道:“对对对!”
随后的两个小时非常难熬,四个人浑身难受,好容易挨完最后两节课。十二点的下班“汽笛”响起,四人飞奔出教室,刘子琦追着他们叫:“回家看了照片给我打电话!我还在宾馆!”班上其他同学交头接耳,不知道这转校生怎么突然跟三个混世魔王关系这么好,温佳燕甚至担心起转学生以后的成绩来。
三人归心似箭,薛晶骑自行车上学,速度最快,不到一公里的路,没用两分钟就飞了回去。他把车往门洞里一扔,就冲回家里。父母还没到家,按惯例他该先去按开电饭煲,但今天也顾不得了,进门鞋也不脱,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掏出相册来。
从最后开始翻,先是运动会班级合影。没有程凡的影子。薛晶想不起程凡本来应该在哪里。假如消失一个人,照片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是会出现一个空位吗?没有找到。他仔仔细细数过去,紧紧站着四十一个人,很齐。一点都看不出应该还有一个人。
这时,王瑞说的那句话浮现出来:“我们四个在山上遇见了什么妖怪,让我们产生了幻觉……”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间采光不好,有些阴森森的。他吓得一哆嗦,跳起来跑到最明亮的阳台上,缩在角落,面朝空旷的房间,保证屋里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薛晶这才掏出相册继续看。他想起初一春游野炊的时候,薛晶跟程凡负责提水走在后面,周老师给他们一起拍过合影,他记得很清楚。
薛晶往前翻,没有找到那张照片。相册每页都是三排六张,他隐约记得那张照片就位于中间。但翻到那个位置,照片上却是李勇拽着自己的衣服开玩笑,班长温佳燕正生气地骂他们。他记得有这事,但不记得周老师抓拍过,更不记得有这么一张照片。
妖怪……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薛晶尖叫一声,吓得把相册都丢了出去。叫完他才觉得丢人,但还是不由胆战心惊地想起了《午夜凶铃》。好歹是正午,阳气重,他鼓起勇气抓起电话,用了很大力气说:“喂!”
“我!”李勇在电话另一端叫道,声音也巨大,震得薛晶鼓膜痛,“照片里也没有程凡了!相册压在我家柜子底下,上面还有锁的!”
“我也是。”薛晶害怕地说,更觉得阵阵发冷,“我把王瑞连进来。等着。”
厂里的内线电话开通了电话会议功能,他们经常用。薛晶按了R键,然后拨通王瑞的电话,刚响半声就被接起,“喂?”薛晶把李勇连了进来,“我刚到家,正在拿相册。你们看过了吗?”
王瑞用脖子夹着话筒,伸手把相册从封套里取出来翻阅。薛晶说:“我们两个的合影里都没有程凡。好像……真的是我们记错了一样。”不知不觉,他开始用王瑞的那个说法,本没有程凡这个人,是他们四个的幻想。
李勇马上插话:“不要乱讲!”
电话里传来王瑞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然后是噼噼啪啪翻动相册硬塑料页的声音。两个人都听见他长长的深呼吸。“等一下,我把刘子琦连进来。”一声哒,王瑞切了出去,留下另外两人静默着。
等了快一分钟,电话里传来嘀的一声。紧接着是王瑞的声音,“现在我们四个都在。我刚才已经给刘子琦说了。”
“现在怎么办?”刘子琦问。
王瑞说:“我现在给程凡家打电话,你们等着。”十几秒之后,王瑞的声音传来:“这不是程凡家电话?”
一个谁也没听过的东北老太太的声音说:“都说了打错了,咋还这么膈应人呢?弄利索了再打啊。”
啪嗒一声,第五个接进来的电话挂了。王瑞深吸一口气,话筒里的呼吸声非常诡异。“都听到了?现在……程凡家电话,不是程凡家电话了。”
“你没有打错吧?”李勇问。
“你们电话每个我都存了快捷拨号的,打了几年了,能打错吗?!你来打?”王瑞心浮气躁,话也像子弹一样。
“别生气!别生气。”薛晶说,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怎么办?”
“嗯……”王瑞沉吟了半天,“还有一个办法。”
“快说!”李勇催道。
“程凡的爸爸,我给他打电话试试。”这是个好主意,薛晶连忙问:“但怎么跟他说呢?怎么问呢?”
“没想好,打了再说吧。我查一下总厂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程凡的爸爸是总厂的外务助理,王瑞很快从垫在电话机下面的那本《404电话簿》查到了总厂办公室的电话,迟疑了一会儿,才打了过去。这样的操作他已经进行得非常熟练了,对方接通的瞬间,王瑞把另外三人也连了进去。
薛晶、李勇、刘子琦,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只听王瑞问:“是程晓威程叔叔吗?”
对面听到稚嫩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是我,你是哪位?”王瑞本能地想要报名字,就像以前给程凡打电话那样。但今天他已经有过太多教训,于是努力咽了回去,但称呼却改不了,“程叔叔,我想问一下您儿子的情况。他今天是怎么了?”
“谁?”程晓威音调一变,王瑞心里咯噔一下,“我儿子?什么我儿子?你找哪个程晓威啊?”
“您是厂里的外务助理,程晓威叔叔对吧?”王瑞再次确认,“程凡的爸爸。”
“我是厂里的外务助理,也叫程晓威没错。但是我连婚都没结过,哪里来的儿子?跟我开什么玩笑呢?”
王瑞叫一声:“挂!”然后啪啪啪啪,三个人几乎同时挂掉了电话,只有刘子琦没经验,被叫了几声“喂”才手忙脚乱地挂掉,只留程晓威在电话那头不知所措。
程凡的爸爸,没有结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