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大狱,望楼。
那名旅帅身姿沉凝,一阶阶登上望楼,他的头胄拉下了面罩,精铁覆面上雕刻着狰狞的兽面,看不见面容。
四名甲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两人按着横刀堵在了楼梯口,喝道:“是哪位上官?为何要拉下覆面?”
那旅帅并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递给了他们。两名甲士松了口气,伸手拿过公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空无一字。两人脸色同时大变,就在此时,那旅帅欺身直进,手中翻出一把短剑,贴着一人的甲胄缝隙处狠狠地刺入他的腰肋。
还没等这人惨叫出声,那旅帅一沾即走,身子一旋,短剑刺入另一人的脖颈。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仅仅是三人一错身之间,两名甲士已经倒毙。
“啊——”
其余两名甲士大骇,一人大喝一声便去拔刀,横刀刚拔出半截,那旅帅借着扑来的势头在他手臂上一撞,竟然把横刀又推回了鞘中。那甲士身子往前一倾,一把短剑贴着护颈的缝隙刺入喉咙,如同自己故意将脖子送了过去。
那甲士顿时身子僵硬,猛然一股大力推来,身子一转,恰好迎上了另一名甲士劈过来的横刀。当的一声响,横刀斩在甲叶上,火星四射。那旅帅却从甲士的腋下钻了出来,一剑刺入另一名甲士腋下的铠甲缝隙,短剑从腋下直透心脏。
三个人以怪异的姿势僵直片刻,其中两人慢慢倒在了地上。从旅帅上楼,到四名甲士被杀,竟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
那名旅帅静默片刻,收回短剑,“咔嗒”一声扣在了护臂上。然后此人拉下覆面,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赫然便是鱼藻。
鱼藻面无表情,从兵刃架上取了一张硬弓,拿过四个箭袋,又将望楼上的三副擘张弩,一一拉开,装上弩箭,整齐地摆在桌案上。然后她走到望楼边缘,望着关押玄奘的地方,掏出一只筚篥吹响。
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李澶听见筚篥声,咧嘴一笑,招手让值守的两名甲士过来,三人一同进入牢房。
“去,把地上的饭菜收走。”
李澶吩咐道。
两名甲士领命,蹲下身去收拾饭菜。李澶突然翻出两把匕首,狠狠刺入两人的后颈。甲士们直接毙命。
玄奘和李淳风都惊呆了。
“世子,为何杀人?”
玄奘有些恼怒。
“师父,我要救你出去。”
李澶道。
“救我……救我也不用杀人啊!”
玄奘痛心疾首,“这些人都是无辜者,无故杀生——”
“师父,”
李澶打断他,“他们马上就要被裹挟叛逆,杀戮河西了。”
“可他们此时还是大唐将士——”
玄奘生气道。
李澶却不理会,从二人身上找出钥匙,打开他和李淳风的镣铐:“师父,穿上他们的甲胄。”
李淳风手脚麻利,把两人身上的甲胄剥掉,穿戴起来。玄奘迟疑着,李澶扒掉甲胄,直接往他身上套。
两人穿戴好甲胄,李澶带着他们离开牢房,将牢门锁上,径直朝大狱外走去。
看守大狱的一队镇兵分成了十组,一伍一组,由各自的伍长率领,互相交叉巡逻,不留死角。李澶三人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来了一伍兵卒。见世子李澶带着两名甲士,兵卒们并没有多想,叉手施礼,随即交错而过。
三人松了口气,神情从容地走着。
然而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兵卒偶然一瞥,却见玄奘和李淳风的甲衣后背上满是血迹,顿时大叫:“有诈!”
众兵卒大吃一惊,纷纷回头看去,一见到血迹,顿时明白过来,大吼一声,一起挺起枪矛,朝三人包围过来。
“莫理会,继续走。”
李澶低声道。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都被发现了,还怎么可能继续走?然而李澶却从容无比,甚至都不曾回头。
就在此时,猛然听见空气中响起尖利的呼啸,“噗”的一声,一支箭镞凌空而至,射入一名兵卒的脖颈。
玄奘抬头,这才看见远处的望楼上站着一名甲士,正弯弓搭箭,箭矢连发。嘣嘣嘣一连五箭,箭不虚发,五名兵卒在瞬间就全都被射杀在当场。
玄奘呆滞地看着满地的尸体,一时手足无措。
“师父,继续走。”
李澶道。
“你……你难道是要以这种方式救我出去?”
玄奘喃喃道。
“师父,不杀人,如何带你逃命?”
李澶的神情有些悲伤,也有些冷酷,“事已至此,不管是我阿爷叛乱,还是朝廷平乱,最终都是要靠杀人来解决问题。请你穿戴甲胄,不是要掩饰身份,只是怕刀枪无眼,误伤师父罢了。”
李澶的脚步根本就不停,一边说,一边从容地走着。李淳风拽住玄奘的右臂,扯着他跟在李澶身后。
这时,四周巡逻的兵卒已经发现异常,纷纷从四处赶来。然而,无一人能接近三人十步之内。只要来到三人身边,便会有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将此人射杀当场。
李澶三人一步步走着,身后四周无数的兵卒蜂拥而来,一个个被来自虚空的利箭射杀,四周满地尸体。
“师父,”
李澶看也不看死亡的兵卒,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我也总想着,每个人都是父母几十年生养,上有白发苍苍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童,生命何其珍贵!可是,他们就因为欺我不愿杀人,就要摆弄我的人生,操控我的幸福,羞辱我对国家的忠义吗?”
李澶激愤地大吼,“我要告诉他们,错了!他们错了!如果只有暴力才能让他们幡然悔悟,我不惮于用暴力杀戮来解决问题!”
“可是,我再也没资格修佛啦!”
李澶眼眶泛红。
这时,一名队正率领部分兵卒围攻望楼,众人都知道这名射手厉害,举着大盾,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便看见了正在射箭的鱼藻。
众人一声呐喊,正要冲上去,鱼藻迅速放下弓箭,端起一把弩射出。众人大骇,急忙躲到盾后,鱼藻却并不射盾,弩箭倾斜而下,射中盾手的脚面。盾手惨叫一声,翻身摔倒,顿时暴露出了盾后面的兵卒,鱼藻扣动连发,弩箭连珠射出,兵卒们闪避不及,纷纷中箭,顺着台阶咕噜噜摔成一团。
后面的人惊惧不已,一时不敢上前。
鱼藻冷笑一声,重新拿起弓箭,居高临下掩护李澶三人。
李澶就这样带着玄奘和李淳风走到大狱的门口,打开门,门外四名兵卒呐喊着冲过来,鱼藻连珠箭发,四人胸口几乎同时中箭,摔倒在地。
玄奘呆滞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回过头看着院中的尸体,禁不住悲从中来。
“师父,请。”
李澶道。
门外的拴马桩上有马匹,李澶解开四匹马,给玄奘和李淳风各一匹,众人一起上马。李澶牵着一匹空马纵马疾驰,三人朝着大狱的西北角奔去。远远地,李澶朝着高墙内的望楼吹响了筚篥。
鱼藻握着一张弩,大踏步走到楼梯口,嘣嘣嘣地不停扣动扳机,队正等人被射得人仰马翻,连滚带爬地逃下楼梯。鱼藻将望楼顶上的桌案等物一脚踹翻,堵在了楼梯上,随即掏出一根绳索,一端勾在横梁上,持着绳索向后退了十几步,猛然冲出,凌空跳出了望楼,借着绳索在半空中一个荡漾,便要落在了大狱的高墙上。
李澶三人正好到了高墙下,紧张地盯着半空中的鱼藻,身姿飒爽飘逸,宛如一场华美的舞蹈。就在这时,猛然就见那名队正发疯一般冲上望楼,大吼一声,掷出了横刀,一刀斩在横梁的绳索上!
李澶眼睁睁地看着,鱼藻手中的绳索突然断裂,在空中飘舞,鱼藻也失去平衡,直直坠了下去。
“鱼藻——”
李澶疯狂地大叫。
“走——”
鱼藻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便如同折翼般坠落在了高墙里面。
玄奘和李淳风也惊呆了,李澶咬咬牙:“走!”
众人双腿一夹马腹,三匹战马疾驰而去,留下了一匹空马。
队正率领着兵卒这才到了望楼栏杆处,众人一起放箭,箭矢却追之不及,纷纷落在马后。
瓜州西城,永福坊。偏僻的小巷中,李澶带着玄奘、李淳风二人急匆匆顺着一条街前行,一边走着,玄奘问道:“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李澶苦涩道:“原本和鱼藻商量好了,救了师父出去后,我们一起出瓜州。可是鱼藻被抓,我却不能走了。一会儿我把师父交托给那人,我还得回去。”
玄奘等人跟着李澶进入永福坊的一家货栈,穿过院子里一群群的骆驼,进入房内,玄奘和李淳风顿时就怔住了——吕晟和李植正端坐在房内,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旁边是十几名佩刀持弓的李家死士。
玄奘无奈地看了李澶一眼,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把鱼泉驿之事告诉他。李淳风摸摸袖子里,才发现被抓的时候身上的所有物什都给搜走了,顿时垂头丧气。
“吕郎君!”
李澶抱拳道。
“鱼藻呢?”
吕晟诧异地问。
“出了纰漏,失手了,”
李澶道,“这次我便不走了,烦请吕郎君和植公把我师父和李博士送出瓜州。”
“世子——”
李淳风正要说话,却被玄奘扯了一下。
“世子,你回去吧!”
玄奘温和地道。
李澶点头,又对吕晟叮嘱:“吕郎君,我师父就交给你了。请尽快把我师父送往伊吾,莫要让他牵扯入瓜州的乱局中。”
“世子放心。”
吕晟笑了一笑,玩味地看着玄奘。
李淳风忍不住低声在玄奘的耳边道:“法师,跟世子一起走!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博士,你说什么?”
李澶没听清。
玄奘笑道:“他说,保护好鱼藻,带着她冲出这座樊笼。”
“是,师父!”
李澶一怔,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到了门前,李澶回过身:“吕郎君——”
“嗯?”
吕晟望着他。
“这次我回去,定然还要被阿爷强迫成婚,戌时一刻就会离开阿育王寺,前往都督府。”
李澶慢慢道,“你答应过鱼藻,要带着她在天上飞一飞。”
吕晟的脸色僵硬了,半晌才含笑点头。
“我一直不是她所爱的人,”
李澶有些伤感,“带走她之后,让她忘了我,不要再回来了。”
李澶苦涩地叹息着,脸上却带着笑容,转身离开了货栈。
死士们过去关上了货栈的门,吕晟神色复杂地望着玄奘:“法师,为何不随着他离开?”
“他已经对人生绝望,何必再让他对你失望。”
玄奘道。
吕晟张张嘴,却无言以对。
玄奘道:“吕兄,世子说得没错,鱼藻是这场叛乱中被伤害最深的人,她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国家,失去了亲情,前路迷茫,只能守着一个微渺的希望让自己笑一笑。你答应了要在迎亲路上劫走她,带着她在天上飞,希望你不要让她对自己最挚爱的人失望。”
李植嘲讽:“你这个和尚,都自身难保了,还替他人操心。”
吕晟好半晌才道:“法师,这件事我做不得。”
“为何?”
玄奘问。
“因为眼下叛乱在即,我必须严格控制事态进展,不能让奎木狼控制我的躯体。”
吕晟诚恳地道,“而且,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李澶和鱼藻的婚事顺利举行,帮助临江王诱捕牛进达。我如果破坏这场昏礼,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之前你答应过鱼藻,刚才你又答应了李澶!”
玄奘有些恼怒。
“我必须安他们的心,让他们配合完成这桩昏礼。”
吕晟道。
玄奘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失望:“吕兄,直到今日,我对你才真正陌生。之前无论你与士族互相杀戮也好,毁灭西窟也好,我都能够理解。因为对世人而言,以牙还牙,以怨报怨乃是人间常态,贫僧佛法低微,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是你不应该辜负一个人的情感。鱼藻从小就信任你,爱慕你,穷尽一生来寻找你,可是你不但辜负了这份信任,还以欺诈的手段来利用她。你被狼占据了身躯,我仍然认为你是吕晟,可是你被恶念占据了身躯,你与那头狼有什么区别?”
“我确实对不住鱼藻,你骂我是禽兽,我也无可辩驳。”
吕晟神情中满是落寞,“如果从武德七年至今,我们仍然是在持续那场辩难,我已经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如今的我只能从深渊中仰望法师,高山仰止。”
吕晟喃喃道,“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吕郎君,莫要存妇人之仁!这两人留不得!”
李植沉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把法师送到西域,让他去西游。可是李淳风呢?他们清楚知道我李氏在这场谋反中扮演的角色,也知道五大士族是被无辜裹挟,万一李淳风回到长安,皇帝询问,他如实交代,我李氏危矣!”
“你闭嘴!”
吕晟烦躁地喝道。
“五大士族会翻案!”
李植道。
“你闭嘴!”
吕晟大怒。
“三年谋划,你什么都没改变!”
李植也大吼。
吕晟和李植怒视着,谁都不肯退让,正在这时,李烈推开门急匆匆进来:“报家主,肃州刺史牛进达抵达瓜州城北的州城驿!”
两人顿时顾不上争吵,李植急忙问:“他带了多少人?”
“两个团,共计四百人,全是军中越骑。”
李烈道。
越骑便是择取军中善骑射、才力超越者组建的骑兵,由越骑校尉率领,是军中精锐。
“吕郎君,玄奘和李淳风更不能放了。”
李植道,“士族被王君可控制在军中,唯一的关键就是牛进达,一旦玄奘跑去告知牛进达,让他逃走,这场叛乱就会虎头蛇尾,根本打不疼朝廷。”
“可是,”
吕晟沉吟,“就如我们之前商讨的,一旦让李琰拿到瓜沙肃三州的兵权,这场叛乱的烈度实在太大,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老夫管它山崩地裂,我要令狐氏死!我要五大士族连根拔起!”
李植满脸狰狞,“这是我的梦想,也是你的梦想,谁背弃,谁就死!”
“让我死?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吕晟森然道。
李烈急忙把李植护在身后,李家死士持起弓弩,将吕晟团团包围,气氛一触即发。吕晟也受到杀机的触动,渐渐心神不稳,手指上慢慢冒出一截乌沉沉的狼爪。
“吕晟,”
李植骇然,知道吕晟一旦变身,自己这十几个人根本不够他杀的,急忙大叫道,“你只剩二十多天的寿命。难道你谋划三年,要带着遗憾而死吗?翟纹怎么办?”
吕晟一怔,喃喃道:“我死之后——”
“你死之后,五大士族会弹冠相庆!你死之后,翟纹将会苦不堪言!”
李植大吼,“你死之后,何必管他洪水滔天!”
吕晟两眼血红,紧紧握着拳,狼爪刺入掌心,有鲜血流出。他霍然转身望着玄奘:“法师,今生对不住你了,来世赔罪!”
李植大喜,喝道:“杀了他们!”
李烈一挥手,死士的弓弩一起对准了玄奘和李淳风,正要扣动扳机,猛然就听得庭院中响起“哞哞”的牛叫,声音极为凄惨。众人正愕然,“轰隆隆”一声,房门被撞得四分五裂,七八头大牤牛惨烈地嘶叫着冲了进来。牛的屁股上,赫然有一道血口。
“砰——”
一名死士来不及躲避,被牛抵在后背上,顿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骨断筋折,另外几人更是被撞翻在地,无数的蹄子从身上踩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混乱不堪,这群惊牛在屋子里乱冲乱撞,更有两头牛一头撞在墙壁上,“轰隆”一声,夯土砌成的墙壁几乎倒塌,灰尘和房顶的泥坯掉落下来。
“师父,李博士,走!”
惊牛的后面突然闪出一条人影,赫然便是李澶。
李澶一把抓住玄奘和李淳风,撒腿就往外跑。
“拦住他们!”
李植大吼,李烈等人想要冲出去,却被惊牛给挡住了。
李植气急败坏,从死士手中抓过一把弩,扣动连发,弩箭“噗噗噗”地钉在众人身后的门框上,更有一支穿透了玄奘的僧袍。玄奘一跤跌倒在地,随即爬起身,在地上接连几个翻滚,躲开弩箭的攒射,冲出了货栈。
李澶在街上早就备好了马匹,三人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狠狠一夹马腹,战马疾驰而去。
这时,李烈等人才冲了出来,徒劳地射了几箭,眼睁睁看着玄奘等人绕过街口,消失不见。
李植和吕晟也奔跑出来,李烈灰头土脸地迎上去:“家主——”
李植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追!”
“别追了。”
吕晟道。
“他们定然是去找牛进达了!”
李植咬牙道。
“眼下临江王也在追捕,他们没那么容易见到牛进达的。”
吕晟道,“我们只需看住两个地方,都督府和官舍。他们找牛进达,离不开这两处,命人藏在街上,一旦见到他们,立刻射杀。”
李植想了想,下令:“李烈,你亲自带人去。若有失手,自裁!”
“是!”
李烈抱拳领命。
“他们若是能暗杀玄奘,玄奘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吕晟神情一片落寞,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起,“这场友谊,最终还得在我手里结束!”
李澶带着玄奘和李淳风在街巷中急匆匆地穿行,对面街上忽然奔过一群兵卒。众人急忙躲到一辆大车后,静静地等那群兵卒走过去。
一名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喝道:“谁是火长?”
火长急忙走出来:“何事?”
那骑兵道:“临江王命令,玄奘和李淳风格杀勿论,另一名年轻书生严加保护,不得伤害!”
火长道:“三名贼人,除了和尚外,两名书生年龄相仿,如何辨别?”
骑兵道:“简单,和尚随便杀,书生绑送都督府。”
“喏!”
火长和众兵卒一起喊道。
骑兵疾驰而去,火长带着兵卒们继续搜索。
众人轻轻吐了口气,一起看着玄奘,玄奘苦笑不已。
李澶低声道:“师父,一会儿找个成衣铺子,给你换身衣服。这一身僧衣太惹眼了。”
“世子,你如何又返回来了?”
李淳风问道。
李澶苦笑:“在货栈时,我听见你对我师父说的那句话了,虽然没有听清,却绝不是师父跟我说的那番。我知道事有蹊跷,便留意了一下,发现你们和吕晟之间的气氛颇为紧张,便没有动声色。”
玄奘对李澶的机敏颇为赞许:“世子真的是一夜之间便稳重了许多。”
“我折回来后跳进货栈,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李澶摇头不已,“真没想到吕晟竟然成了这样的人,为了报复五大士族,不惜让瓜沙肃三州千万无辜的人丧命。我们都错看了他。”
“一个被仇恨浸泡三年的人,我早该想到会这样的。”
玄奘苦涩。
三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子,李澶出钱买了三套衣袍。玄奘还戴上了幞头,不过他光头没有鬓角,这襆头戴上去也颇有些古怪。
玄奘别别扭扭的,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
李澶急忙拽下他的胳膊:“师父您还是别阿弥陀佛了。”
玄奘醒悟,苦笑不已。
“师父,我这就送你们离开瓜州,”
众人离开成衣铺子,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李澶道,“我在瓜州城待了三年,上至镇戍校尉,下至贩夫走卒都认识不少,我找一家商队,护送你们进入莫贺延碛,去高昌国。”
李淳风道:“世子,我不去天竺呀!”
“你虽然不去天竺,却得暂避一时。”
李澶道,“若我所料不差,从瓜州到长安的驿路肯定被遮蔽了,你回不去。如果不想卷入瓜州的战乱,你就去高昌国待上几个月,看看局势再做决定。”
李淳风顿时哑然,他知道李澶说得一点没错,想起居然要去高昌,心中顿时说不出的凄惶。
“那你呢?”
玄奘问道。
“我不走。”
李澶慢慢道,“鱼藻被王君盛带回阿育王寺,师父您说过,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桩要扛起来的使命。我和鱼藻的使命就是扛起我们对国家的忠诚。无论是纲常伦理还是国家律令,都不允许子女告发父母,我们也不会去告发他们。只是我们要站出来,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敢于背叛国家,他们的子女就敢于背叛他们。”
玄奘动容:“你们要在婚宴上挟持他们?”
李澶摇摇头,苦涩道:“都是我们的阿爷,哪里能下得了手啊!鱼藻在他们手中,我看来是必须完成这桩昏礼,我和鱼藻会在婚宴上发难,保护牛进达杀出瓜州,决不能让肃州的兵权落入阿爷手上。”
“你阿爷有一万大军,靠你们区区几人想杀出瓜州,实在渺茫。”
玄奘道。
“是啊,九死一生。”
李澶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就像鱼藻说的,夫妻同命,一起生一起死罢了。”
玄奘默默地看着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弟子生出一种敬仰。
“这次能娶到鱼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三人朝着城门处走去,李澶虽然比原先坚韧得多,可情感依然柔软,说到动情处就忍不住眼眶通红,“我原想着能带给她一生的幸福,可是今夜我们就要死了,我连片刻的幸福都不能给她。我们这一生太过短促,太过惨淡,我想着能让她在临死前开心一下也好,我不想她嫁给我之后连个笑容都不曾有,所以她提出让吕晟在迎亲路上劫持她,带着她在天上飞一飞,我立刻便同意了。我没法带给她的欢乐,别人能带给她,也挺好。这次我折回货栈,一来是觉察到不对,二来也是想跟吕晟商量一下细节。可到头来,鱼藻连这点心愿都无法满足了。”
李澶终于流出了泪水,哽咽道,“师父,我想让她带着笑容而死!”
玄奘停下脚步,凝望着李澶,轻声道:“世子,贫僧来满足你们的心愿。”
“师父,您——”
李澶怔住了,就是李淳风也诧异无比。
“贫僧佛法粗疏,也不懂法术道术之类的东西。”
玄奘慢慢道,“可是无论佛法、道法不都是为了救赎世人,使人心安乐吗?我们此生暗淡,可是贫僧却想在今夜的瓜州城放一朵烟花,让我们此生灿烂。”
瓜州西城,宣德坊。
吕晟坐在酒肆的二楼,这座酒肆靠近宣德坊的坊墙,坊墙只有丈许高,坐在二楼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坊外锁阳大街的熙攘人群。
玉门关司马普密提带着两名普通打扮的狼兵侍立在身后,微微地躬着身。
吕晟朝锁阳大街的四处观察着:“你说一个时辰前,玄奘和李淳风、李澶在这一带察看了很久?”
“是,阿郎。”
普密提道,“他们测量了坊墙的高度,路面的宽度,以及各种距离,据说三人在街上谈了许久才各自散去。”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吕晟深深疑惑,“这一带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普密提正要说话,吕晟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大街,普密提诧异地看过去,只见一支五十人的铁甲骑兵正列队前行,队列前打着肃州刺史的旗号。
就在队列前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名样貌整肃、高大魁梧的四旬中年男子,身高足有六尺五寸。如今并非战时,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身后的一队越骑却身着明光铠,手持枪矛,便是行走于街市之中,也是目不斜视,按照行军阵列前行,一看便是那种百战余生的军中精锐。
想来此人便是肃州刺史牛进达,身后是三辆牛车,装载着他从肃州带来的贺礼。这是要去都督府敬献贺礼。
锁阳大街上的百姓早就知道这是肃州刺史来了,也不惧怕,避在道旁指指点点,向身边的人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年瓦岗寨群雄的英雄事迹,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一般。
就在这嘈杂之中,牛进达猛然间心有所感,抬头侧望,恰好和吕晟的目光碰上。牛进达并不认识吕晟,却是瞳孔一缩,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威胁。
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互相撤回目光。牛进达不动声色,继续驰行,队伍很快消失在东城的城门处。
“好生厉害!”
吕晟喃喃道,“这种沙场征战出来的悍将,果然没有一个善茬。我心中只是略略有些杀意,居然就被他察觉。”
“他便是再厉害,在阿郎的面前仍然是一介凡人。”
普密提笑道。
“你不懂。想杀此人,并不容易。”
吕晟道,“好了,你继续说,还查到了什么?可有玄奘的下落?”
“属下并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查到他去过哪些地方。”
普密提道,“他带着两名索子匠去了一家鞣皮铺,定做两条三十丈长的鹿筋细绳,粗细不超过半分,缠以细麻增加其韧性,外表涂黑。”
吕晟顿时诧异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属下也不知,我等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只说一个时辰后来取货。”
普密提道,“然后我询问他的去向,却是去西市采买一些硫黄和硝石。”
吕晟脸色有些凝重:“硫黄和硝石是用来制作伏火的,玄奘采买这些作甚……哦,他定然是帮李淳风买的,此人懂得丹经内伏硫黄法。那么后来呢?”
“后来玄奘在东西两市请了些各行会的博士,一名画匠,一名缝皮匠,两名洗染匠,两名塑匠,两名铁匠,四名纸匠,六名木匠。”
普密提一一说道。
吕晟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半晌才道:“他这是要作甚?难不成要盖房子吗?”
“盖房子不用洗染匠。”
普密提低声提醒。
“我当然知道!”
吕晟恼怒,“然后他人呢?”
“跟丢了。”
普密提道,“他把这些人带去某个地方,我们没有打听到。”
“那么,李澶和李淳风呢?”
吕晟问。
“这两人没有找到,似乎与玄奘分头行动,要采买大批物什,不知要造什么东西。”
普密提小心翼翼地道。
吕晟沉吟半晌,忽然道:“你说李澶这时候仍然与他们在一起,没有回阿育王寺?”
“是的,属下在阿育王寺派有人,确定李澶没有回去。”
普密提道。
吕晟看看天色:“这会儿已经到申时末了吧?李澶和鱼藻的迎亲队伍戌时一刻就要离开阿育王寺,只剩下一个多时辰,他难道不成婚了吗?”
“应该不会。”
普密提道,“王家娘子仍在阿育王寺,李澶应该不会丢下她逃走的。”
“这倒也是。”
吕晟面色严肃,推桌起身,“既然不是要逃,那必定是在谋划一桩大事,破坏今晚的叛乱。你带我去玄奘最后消失的地方,必须立刻抓住此人!”
“世子定然不是要逃,十二娘还在阿育王寺,他不会逃的。”
都督府后堂,王利涉正赔笑劝说着。
李琰仿佛困兽般走来走去,怒吼道:“他不逃又去了哪里?为何至今不回阿育王寺!只剩一个时辰了,新郎不在,这婚典如何举办?”
“大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王利涉劝着,“这会儿贺客都已经上门,敦煌各士族的家主也已经到了,您一会儿出去接见,万万不能有半分焦躁。”
李琰点点头:“兵卒都埋伏好了吗?”
“瓜州两个镇的兵力都埋伏在了都督府周边,共有五百人,东城的三座城门都已经戒严,整个东城密如铁桶。您一声令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王利涉道。
李琰焦虑的神色略略有些放松。
这时候都督府的总管来报:“启禀大王,王刺史差了王君盛来求见。”
“王君盛来了?快请!”
李琰急忙道。
李琰平复了一下心情,端坐在堂上。不一会儿,总管带着王君盛急匆匆地进了堂内,王君盛向李琰见礼。
李琰笑着:“君可派你来可有什么事吗?”
王君盛直接道:“大王,我已经向阿郎汇报了十二娘和世子劫走玄奘的事。阿郎听说世子至今也未找到,心中颇为忧虑,命我来听听大王的打算。”
“这逆子!”
李琰恨恨地道,“你回去请刺史放心,只要十二娘好端端地待在阿育王寺,他跑不远。戌时前,我一定会抓住这逆子。”
“如果能找到世子,顺利昏迎自然是好。”
王君盛道,“阿郎想问,万一世子没有找到,大王有没有备用的方案?”
“备用的方案?”
李琰一时愕然,与王利涉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道,“这成婚之事哪里有什么备用的方案?难道君可有好主意?”
王君盛沉声道:“大王,这场昏礼对你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诱捕牛进达,必须举办,至于昏礼的主角是不是世子和十二娘,并不重要。”
“啊?”
李琰好半晌没明白,“你是说……君可是说……”
“我家阿郎说,”
王君盛一字一句道,“如果世子找不到,大王不妨找一名身材样貌相似之人,从阿育王寺迎出婚车。”
李琰和王利涉面面相觑。
王利涉忍不住道:“可是十二娘不肯吧?”
“由不得她不肯。”
王君盛道,“这点我家阿郎会办好,大王勿要担心。”
“那么,进入都督府之后呢?”
王利涉思考着,“还要进行撒帐式,如今中庭里贺客们都已经来了,这些人都是都督府和州县各级衙门的官员,瓜州、敦煌各士族的家主,都认得世子啊!”
“阿郎说,这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进达。”
王君盛道,“牛进达此时已经在来都督府的路上,大王需要在婚车抵达前就把牛进达灌醉,届时婚车一到,在假世子亮相前立即动手!”
李琰明白王君可的打算了,他思忖了片刻,虽然比原计划要提前,却并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于是默默地点头:“利涉,你马上安排。”
王利涉领命。
李琰问道:“君可何时入城?”
没有王君可在场,他还真没有信心能顺利拿下牛进达。
王君盛笑道:“阿郎届时会协助大王擒拿牛进达。只是牛进达带的三百五十名越骑驻扎在羊马城中,阿郎希望大王能让他带五百人进羊马城,协助大王拿下这些亲兵。”
不等李琰回答,王利涉笑道:“此事不用你家阿郎费心,大王已经在羊马城安排了一千甲士,拿下这些越骑毫无问题。”
“是,大王既然有安排,阿郎也就放心了。”
王君盛并没有争辩,“阿郎所担忧者,是牛进达的鱼符究竟是随身携带,还是放在羊马城让越骑校尉保管。所以,就请大王届时不能放走任何一名越骑,若是拿不到鱼符,即使捕了牛进达,我们也是前功尽弃。”
李琰的脸色严峻起来,王君可担忧的确实有道理。牛进达真未必随身携带鱼符,叛乱一起,万一逃出一名越骑,将鱼符带出瓜州,那可就误了大事。
李琰正要说话,却见王利涉笑道:“这点大王也考虑到了,他会命独孤刺史亲自率人围捕,绝不会走脱一人。”
“那我就放心了。”
王君盛笑道。
正在这时,忽然有部曲来报:“大王,肃州刺史牛进达到!”
李琰一个激灵,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生死胜败,终于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