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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正文 第十六章 十九窈窕女,十三鬼穴歌

    闭门鼓开始敲响,各坊各市都开始驱赶行人,街市上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归人。

    玄奘询问完赵富,便让他继续回家探望父母,自己和李淳风返回城中,在这暮鼓声中急匆匆而行。两人顺着甘泉大街进入子城,沿着令狐德茂和翟昌刚经过的那条街巷,来到长宁坊。

    坊门正街的街角开着一家酒肆,世子李澶粗布麻衣,正在麻利地抹桌子。

    看起来李澶干得是相当愉快,掌柜和酒博士们也不拿他当外人,此时顾客并不多,李澶一边和众人说笑着,一边麻利地干活。他忽然一瞥眼,看见玄奘,顿时惊喜交加。

    “法师!”

    李澶丢下抹布,奔跑了出来,“哎哟,这不是李博士么?来吃酒?”

    李澶热情地拉着李淳风,就要往酒肆中拽,颇有些揽客的味道。

    李淳风连忙拽开他的胳膊:“就算吃酒也不敢劳烦世子伺候,是玄奘法师有要事来跟你说。”

    李澶愣了一下,见玄奘面目严肃,急忙把他们请进酒肆,找了靠窗的僻静处坐下,低声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世子,你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和临江王联络上?”

    玄奘问。

    “阿爷如今在瓜州呢。”

    李澶想了想,“不过王利涉一直在敦煌,我来酒肆做帮工之后,他派了侍卫在不远处守着。师父若是需要,我立刻命人把他叫来。”

    李澶指了指几十步之外的一家皮匠铺,果然有两名精壮男子似乎在帮皮匠打下手,目光却不住地往这边瞟。

    玄奘点了点头:“我需要你立刻给大王传讯,告诉他,王君可可能谋反!”

    李澶大骇,呆呆地看着玄奘,整个人都僵硬了。

    好半晌,李澶看着玄奘和李淳风的神情,终于确认了二人并不是开玩笑,立刻朝着窗外一挥手,两名精壮汉子急忙飞奔过来,叉手施礼:“世子殿下!”

    “你们立刻去长乐寺,把王参军叫过来。”

    李澶咬着牙,低声,“不要惊动任何人!”

    两人应诺一声,如飞而去。

    “师父,”

    李澶脸色惨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皆和村水渠边,玄奘怕吓着赵富,并没有讲透,此时他把自己的推理讲述了一番,然后道:“王君可一系列的手段,最终就是为了彻底掌控西沙州的军权!他不但要掌控军权,同时要拿捏住敦煌士族的把柄,来迫使他们就范。如果贫僧所料不差,士族手中还有子亭守捉和紫金镇两处兵权,王君可必定会以各种手段谋夺过来!”

    “我会安排王利涉打听。”

    李澶见玄奘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暗中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可是师父,王君可本就是刺史,敦煌军政大权尽在他手中,他把权力从士族手中夺走,也并不意味着要造反啊!我想,任何一个外来的流官,权力被当地士族牢牢把控,都会想夺回来。”

    “世子想想河仓城时,王君可说是来救你和鱼藻的,可是他并没有带大队兵马,只带了三十名兵卒和十五架伏远弩,这像是去玉门关救人的吗?”

    玄奘问道。

    “可是他确实救了我们。”

    李澶想了想。

    “或许那只是意外收获。”

    玄奘道,“世子想一想,你如果是将军,明知玉门关有三百悍匪,却只带着十五架伏远弩去,去做什么才会这样?”

    李澶脱口而出:“谈判!”

    “对!”

    玄奘点点头,“王君可是去谈判的。带了伏远弩,只是为了威慑奎木狼,而不是要与他开战。如果谈判破裂,仅仅十五架伏远弩是不足以保障王君可的安全的,但王君可仍然这么做,便是因为他认定,这桩谈判必定能谈成。世子,请问什么样的谈判必定能谈成?”

    李澶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

    李淳风叹道:“给予甚多,要求甚少。这样的谈判自然能谈成。”

    “两人谈判之后,奎木狼立刻召见东突厥和吐谷浑的使者,命他们返回王庭。所负担的使命贫僧虽然不知,但如果这就是两人谈判的内容,那么奎木狼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他只需要传一句话即可。”

    玄奘道,“世子请想,东突厥和吐谷浑恰在西沙州的南北,这些年屡屡犯我边境,需要这两家同时要做的事情,还难猜吗?”

    李澶的脑子一片混乱,想起自己和鱼藻的婚事,禁不住浑身颤抖。

    “我听说刺史府早些日子向朝廷行文,要征召府兵剿灭奎木狼。”

    玄奘道,“既然王君可已经与奎木狼勾结,征召府兵那是要打谁?府兵一集结,加上镇戍兵,王君可手中便有七千五百兵力。他要做什么?”

    李澶颓然坐在绳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王利涉急匆匆赶来,见世子这般模样,禁不住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病了。

    “我身体无恙。”

    李澶喃喃地道,“王参军,你速速向我阿爷报讯,王君可意欲谋反,早做防范。”

    王利涉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世子,这话……这话从何而来?”

    李澶有气无力地将玄奘方才的推论讲述了一番,王利涉脸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法师,这话您没跟别人讲吧?”

    “除了在座几位,并无别人知道。”

    玄奘道。

    王利涉扶着额头,庆幸道:“佛祖保佑。这话一旦传出去,咱们没法活着走出敦煌了。事不宜迟,不管您的推断是真是假,下官这就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给大王!”

    李澶瘫坐着,喃喃道:“速去,速去。叮嘱阿爷,此事未经证实,不可外传,只是防范。”

    王利涉答应一声,急匆匆奔出长宁坊。

    到了坊外,王利涉麻木地呆立片刻,身子一软,险些摔在地上。他扶着坊墙凝神片刻,朝着刺史府狂奔而去。

    王利涉走后,玄奘和李淳风也起身,李澶急忙问:“师父,您要去哪里?”

    “奎木狼就在州城之外,贫僧给他带了医者,去给他诊治诊治。”

    玄奘笑道。

    李澶神情复杂地望着玄奘,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与玄奘只是分开一日,但自从他找到自己要负担的责任,留在这酒肆,便感觉与师父渐行渐远。因为自己会停留,而师父永不停歇,一直在路上。

    最后几点暮鼓声中,玄奘和李淳风朝着城池西门而去。

    刺史府中来的女子果然是窕娘。

    原本令狐瞻正在廊下站着,忽然就见府门处有门阍和一名女子对话,那声音听着耳熟。

    他便走到前庭,却见来的竟然是窕娘!

    令狐瞻顿时吃惊起来,跟门阍说了几句,急匆匆将窕娘扯到一边,问道:“你……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求见刺史公。”

    窕娘侧着脸不肯看他,眼中似乎有泪水盈盈。

    “你阿爷知道吗?”

    令狐瞻一时头痛不已。

    “我是偷偷出来的,在武候铺讨了文书,不会干犯夜禁的。”

    窕娘道,“你且让开。”

    “窕娘,”

    令狐瞻左右看了看,低声哀求道,“你如此举动可知会给张氏带来多大的麻烦?如今我阿爷和翟家的弘业公都在,让他们瞧见了,你还如何做人?快回去吧!”

    “回去便能做人了吗?”

    窕娘凄然望着他,“九郎,如今我张氏的麻烦你又不是不知。商行被封,族人被抓,更遭受刑讯,甚至还引发兵变,我父亲日日忧苦,眼见得祸事就要牵扯到他的头上。这皆是我一人引起。你让我如何在家安坐?”

    “我父亲和弘业公来,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令狐瞻耐心劝说,“你来又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

    窕娘望着他,“只消我答应这场婚事,一切不就收场了吗?”

    令狐瞻惊呆了:“你……你是来……”

    窕娘痴痴地望着他:“我曾经有自己所爱之人,他才华横溢,武功出众,我曾经无数次向月老祈求,可是却不得那人之心。既然不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嫁给谁不是嫁?我父亲常说王氏是马贩,怕我受苦。可其实……四品官宦之家,我哪会受什么苦?父亲只是拉不下这面子而已,可是我做女儿的,不能不替他分忧。不管他是要打,是要骂,我夜间来到了刺史府,大家都是瞧见了的,名声自然也坏了。父亲想必……想必不会再爱惜我了吧!”

    窕娘说着,泪水滚滚而落,轻声抽泣起来。

    令狐瞻呆呆地看着她柔弱的身子,一股热血贯上了头顶,可是却偏偏无能为力,连搀扶着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深知,自己只要一伸手,触着她的肩膀,便要担负起这桩责任。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气流在喉头盘旋,只想冲破喉咙,嘶吼长啸,可是却不敢惊动他人。

    窕娘深情地凝望着他,最终眼中落寞,失望,转身绕过前庭的影壁墙,进入中庭,令狐瞻下意识地追过去,想把她劝回来,窕娘却坚决地走上了台阶,进入正堂。

    “张窕娘见过刺史公,”

    窕娘蹲身施礼,“见过德茂公,弘业公。”

    三人看着眼前的女子,都有些发愣。好半晌,王君可才道:“你便是张公的嫡女?”

    “正是,”

    窕娘道,“排行十九,闺名窕娘。”

    王君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窕娘恰如一朵碧水中的莲花,盈盈婷婷,气质温婉沉凝,越看越是喜爱,只一眼,就认定此女的确是自己儿子的良配。

    “君盛,赐座。”

    王君可道。

    王君盛急忙抱过来一卷芦席,铺上羊毛毡毯,窕娘俏生生地跪坐,身姿笔直。

    “你来找我,是为何啊?”

    王君可温和地道。

    “听说刺史公托了媒人上门,想要求娶小女。可是我父亲对刺史公的公子并不了解,便没有答应,这才造成种种误会,导致敦煌城剑拔弩张,两家如同对头。这并非我父亲的本意,也不是窕娘的本意。因此窕娘不惜清白,连夜上门,便是希望刺史公能和家父握手言和。窕娘愿意嫁入王家,成为王氏良媳。”

    窕娘面容沉着地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插曲。

    王君可听得她言谈有条有理,不卑不亢,更是把张敝拒婚轻轻地归结为对王永安的不了解,格局之高,处事之得体,让王君可大赞不已,当即眉开眼笑。

    “好!”

    王君可大笑道,“本官日前还对你父亲多有怨气,但今日见到你,什么怨气都没了。为什么?因为张敝居然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在这方面,我不如他!二位家主,”

    王君可望着令狐德茂和翟昌,“如今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张氏嫡女了吧?我没选错人,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把我王氏的孙辈培养得青出于蓝!”

    窕娘微微欠身致谢:“那么,刺史公的意思,可是答应与我父亲和解了吗?”

    “答应!为何不答应?”

    王君可笑道,“只要今日你说的话你父亲认账,本官高兴还来不及,马上就下聘礼!”

    窕娘脸色微微一红,望着令狐德茂和翟昌:“此间之事,还请二位伯父与我父亲分说一番。”

    “这个自然。”

    翟昌此时也不禁暗暗嫉妒张敝有个好女儿。

    令狐德茂却皱眉,望着王君可道:“既然张氏的事已经定下,那么其他两条……”

    “其他两条断不能少,”

    王君可从旁边抽出一卷文书,递给他,“德茂公且看看这是什么?”

    令狐德茂打开来只看了一眼,顿时便愣住了,里面还卷着一枚铜符:“皇帝赦书!这是征召府兵的朝廷赦书和兵部勘合!这……何时到的?”

    翟昌也急忙拿过来细细看着,果然是征召西沙州府兵的赦书。

    “今日酉时到的,就在你们来之前一刻钟。”

    王君可道,“那两条答应,明日我便发文给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全州征召府兵。七日后,便可出兵玉门关!”

    翟昌还在犹豫:“可是紫金镇和子亭守捉——”

    “好!”

    令狐德茂毫不犹豫,断然道,“此事我们会逐一说服各位家主。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我们出了!”

    王君可大笑:“如此,我必斩了奎木狼的头颅,送给二位挂壁收藏!”

    王君可伸出手和令狐德茂击掌,令狐德茂伸出手,侧头看着翟昌,等着他。翟昌苦笑,只好伸出手,三人啪地击在了一起。

    窕娘默默地看着,她知道,在这三个人的决定中,自己的人生改变了。

    王君可把三人送到中庭,还没返回正堂,就见王君盛急匆匆地走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王君可愣了片刻:“去请他过来。”

    片刻之后,王君盛带着王利涉来到正堂。

    “王参军,什么事这般紧要?”

    王君可问道。

    王利涉定定神,低声道:“王公,我们谋的大事被玄奘发现了!”

    王君可神色一紧,急忙道:“不要急,慢慢说。”

    王利涉把玄奘推断的过程讲述了一番,王君可倒吸一口气,喃喃道:“这个僧人,莫不是有天眼通吗?”

    “现在怎么办?”

    王利涉有些慌张。

    王君可沉吟片刻,森然道:“这二人,断不能容他们活着离开敦煌!君盛,那群胡人马匪养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养出凶性了吧?去传令,杀!”

    昔时兴圣帝,遗庙在敦煌。叱咤雄千古,英威静一方。

    牧童歌眆上,狐免穴坟旁。晋史传韬略,留名播五凉。

    月光之下,李庙远远在望。奎木狼变回吕晟的形态,骑在马上吟着一首诗。在他身边,翟纹也骑在马上,与他并辔而行。身后是六名星将和三十名玉门关兵卒,有胡有汉,一个个彪悍无比,还有两名婢女。

    “奎郎还会作诗?”

    翟纹嫣然一笑,柔和顺从。

    奎木狼瞥了她一眼:“这是我从吕晟的记忆中调出来的,诗也不是吕晟所作,而是敦煌一介不知名的诗人。”

    这首诗说的是西凉太祖李暠。北凉天玺二年,李暠在敦煌建立西凉国,为了祭祀其父,在敦煌城西八里外建了一座庙,名为“先王庙”庙院周回有三百五十步,墙高一丈五尺。先王庙墙东有一庙,祭祀的是李暠诸子,同样有三百五十步,墙高一丈五尺,名为“李庙”“不过在吕晟的记忆中,两百二十八年,人间王朝更替如走马,两座庙早已荒废,狐兔纵横,牧童哀歌。如今怎的修葺一新?”

    说话间众人到了李庙门前,奎木狼顿时有些诧异。只见李庙的庙门虽然封着,可白墙灰瓦,雕梁画栋,竟然美轮美奂,全不是吕晟记忆中的模样。

    “回禀奎神,”

    随行的玉门关别驾姓郑,乃是敦煌籍,驱马驰了上来,笑道,“早在一年前,敦煌李氏便重新开始翻修祖庙,半月前才完工。据说李氏想邀请长安皇室来参与立庙之礼,说是皇帝也答应派宗室前来,但路途遥远,尚没有抵达,便封了庙门。”

    奎木狼大笑:“原来是想攀附皇室!重新修了也好,正好让娘子住得舒适,踹开!”

    当即有星将上前,合身一撞,粗大的门闩被撞断,庙门被撞开。奎木狼直接策马进了庙门,众人呼啦啦跟了进去。

    这座庙甚大,中庭便有两亩方圆,墙东侧开了另一扇门,和先王庙连通。

    奎木狼自己占了李庙,郑别驾指挥着众人动手,在正殿旁侧给架了狮子床,又用屏风和正殿隔开,算是奎木狼和翟纹休息的卧房。奎木狼命奎一和奎五分别住在两侧的厢房,其他人都住到隔墙的先王庙。

    也亏得这两座庙大,四十余人住下来毫不拥挤,连马匹都有马厩安置,算是很合适的栖居地。

    婢女们在偏殿伺候翟纹沐浴更衣,奎木狼在正殿内逡巡着,大殿中两侧是李暠诸子的彩塑,正中间则是李氏自认的祖先——老子的雕塑,手持拂尘,三柳长髯,仙风道骨。

    奎一、奎五扛着芦席走了进来,把芦席铺在大殿正中央的地上,又摆上蒲团。

    这时郑别驾带着赵富急匆匆走了进来:“奎神,赵富回来了!”

    赵富看见正中央的神像,有些不忿:“奎神,您坐在大殿中,这劳什子的神像恰好在您头顶,要不要把这玩意给拆了?”

    奎木狼愕然,看了看老子的神像,恼怒道:“胡说!那是太上道德天尊!便是在天庭,也是在本尊头顶上的人物,怎么能拆掉?”

    赵富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不敢言语。

    奎木狼鞠躬施礼,认真祷念,然后才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赵富急忙道:“回禀尊神,属下从敦煌城回来了,见过王君可了。”

    奎木狼盯着他:“怎么如此快?”

    赵富笑道:“回禀尊神,属下原本还想冒充商贾入城,只是到了敦煌才知道,白日间西关镇兵卒哗变,被王君可调集龙勒镇兵和盐池守捉兵给镇压了,非但如此,王君可还拿下了州县衙门的十几名官员,扣押了西关镇的校尉和旅帅,现在都安插了自己人。如今龙勒兵和盐池兵驻扎城内,整个敦煌城都被王君可控制了。”

    “哦?”

    奎木狼意外,“怪不得我们来时经过盐池,并无兵卒骚扰,原来早就被调来敦煌了。这王君可真是好手段。王君可亲自见你的?他怎么说?”

    “他亲自接见的。”

    赵富答道,“报上玉门关的名号,他立刻便接见了属下,他已经打听出了令狐德蒙的藏身之所。”

    “在哪里?”

    奎木狼追问。

    “西窟,”

    赵富道,“便是西千佛洞。这些年,他一直隐居在西窟。”

    “西窟?”

    奎木狼脸上突然变色,沉吟不语,“这老匹夫,怪不得这些年找不到他。西窟洞窟千百,他随便挑一个藏在其中,还真不好找。而且旁边不远便是子亭守捉,守捉使是翟述,想要不惊动翟述就进入西窟,只怕是极难。”

    “难道奎郎想要对付我兄长吗?”

    这时,翟纹换好了衣衫,在婢女的服侍下走了出来。

    她走到大殿中,姿势优雅地坐在奎木狼身侧,提起旁边的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奎木狼接过酒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伤感,有迷恋,更有嫉妒。

    “并无此意。”

    奎木狼看了她几眼,不再说什么。

    “尊神!”

    赵富到底心中忐忑,先不打自招,“属下自作主张,见过王君可之后回家探望了老母,老母听说我如今追随天上的神灵,连夜烧香叩谢祖先,并且在家里供了您的牌位,要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祭拜。”

    奎木狼倒没介意,神情颇有些自矜:“嗯,你母亲虔诚,本尊自然会多赐给她几年寿命。”

    “谢尊神!”

    赵富松了口气,跪趴在地上叩谢,然后殷勤地爬过去,倒了杯酒,毕恭毕敬地端到了奎木狼面前。

    奎木狼一饮而尽,却没有留意到,赵富倒酒之时悄悄将一片纸塞进了翟纹的衣袖。

    翟纹不露声色地拿起衣袖掩了掩唇,已将上面的字迹看得清楚:吞掉此物,耗其丹力。

    奘。

    翟纹犹豫片刻,微微一低头,便将纸条含在嘴里,不露痕迹地咀嚼几下,拿起一杯酒仿佛陪同奎木狼饮酒,微笑着饮了进去。

    这纸条上的字,所用之墨乃是李淳风以药物调制,最大的功效就是内热,发汗。纸条吞入腹中,霎时间翟纹就觉得一口热气灌了上来,禁不住“啊”的一声,面色火烫,额头上热汗涔涔。

    奎木狼大吃一惊:“娘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又缩了回来,不敢触碰翟纹,只是焦虑地望着她。赵富、郑别驾和周围的婢女也慌了神,却都不敢碰她。

    “我……没事……”

    翟纹挣扎坐起,“身子好像……好像一下子虚了,浑身无力,体内有如烘炉一般。”

    奎木狼急得团团转,咬牙道:“这可恶的天衣!娘子不必担忧,想来是多年没有离开玉门关,这么突然出来一趟,受着风寒了吧!我来给你治疗一番,片刻就能痊愈。”

    翟纹喘息着,看了一眼众人:“你们……都出去。”

    赵富、郑别驾和婢女们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

    翟纹凝望着奎木狼:“你不恨我吗?”

    奎木狼失神地望着她,眼前的这张面孔与当年天庭时已经完全不同,他仍然能记得在寂寞的天界,两人一起看着繁星寂寞,如烟花般坠落入星渊的场景。那时候,她说,自己不知能否这般灿烂地燃烧一瞬。

    此刻他在这张脸上感觉到了一点陌生,虽然对于天神而言,容颜是最不重要的东西,神灵千变万化,弹指万相,可是奎木狼感觉到,陌生的面孔似乎带来的是一种隔阂。

    “我想过很久,这件事不能怪你。”

    奎木狼的眼神柔和下来,“你下界在先,入了这红尘,就要经受这八苦凌迟,情也无非是其中一种。我是怪我自己,若是当初我早些下来,早些找到你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爱上他。”

    “其实……我认识你,和认识他几乎是同时的。”

    翟纹低声道。

    奎木狼一愣,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年翟纹与吕晟虽然有婚约,两人其实并没有怎么见过,也就是说并无感情。直到自己和吕晟合体之后,把她掳走,就在三人这怪异的关系中,翟纹慢慢爱上了吕晟。

    奎木狼沉默着,慢慢喷出金丹,金丹一出,大殿内光辉四溢。他虚托在掌心,慢慢按进翟纹的神庭之中,手掌和翟纹的皮肤相接触,顷刻间手掌被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奎木狼仿佛麻木了一般,不言不动,脸上露出哀伤,操控着金丹在她浑身各处出没。

    翟纹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他,奎木狼这次耗费的时间很久,丹力和精力飞快耗竭。翟纹的脸色已经缓和,身上滚烫的温度也平复如初,可是奎木狼并没有停歇,他倾尽全力,仿佛要把这生命和大道碾磨在这天地间,碾成粉末。

    金丹忽然一收,没入奎木狼口中。他的脸色猛然一白,身子歪倒,竟然昏迷不醒。

    “奎郎!”

    翟纹吃了一惊,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禁不住有些慌乱。

    在她的呼唤下,奎木狼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却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截然不同,儒雅、睿智,带着一股沧桑而又飞扬的激情。

    “你——”

    翟纹惊喜交加。

    “纹儿,我是吕晟。”

    吕晟露出笑容,“我回来了!”

    翟纹下意识地要拥抱他,吕晟愣了一下,却没有闪避,也是伸开双臂。翟纹猛然会意到,扯起铺芦席的一张羊皮,垫在吕晟身上,紧紧地拥抱住他。

    吕晟陶醉地嗅着她发间的芳香,喃喃道:“我们永远都是这样触不可及,有时候我就在想,宁愿让奎木狼解开你这天衣魔咒。”

    翟纹伤感:“然后呢?你我仍然是触不可及。其实这些年来,奎木狼知道我不喜欢他狼的形象,在我面前都是以你的相貌出现,可是有时候我宁愿自己陪的是一头狼。这样,我能清楚地区分自己的爱情,我爱的是谁,我是被谁囚禁着。这样我不会迷茫,不会看着眼前的面孔陷入恍惚,这一瞬间是谁,我得以怎样的情绪来面对他,下一个瞬间又是谁,我需要如何假装。”

    吕晟长久无言,慢慢道:“他对你好吗?”

    翟纹点点头:“好。”

    吕晟问道:“他会带你回天庭吗?”

    “他说……”

    翟纹想了想,“我的肉身他无法带回,他想在人间陪我终老,带我的灵体回去。他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一甲子很快,只不过他在天上打坐的瞬间。所以……四郎,你们的三年之约,他是不会履行的。”

    吕晟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久远的往事越来越记不清了。我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把他驱逐出我的躯壳。纹儿,再给我时间,我会解决这一切!”

    这时翟纹才想起来,急忙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吕晟,尤其是奎木狼要杀令狐德蒙之事。

    吕晟自然是知道令狐德蒙的,一听便愣住了:“王君可同意奎木狼杀令狐德蒙?这是要诛其中枢啊!他为何要与令狐氏开战?”

    吕晟端坐在蒲团上,喝道,“赵富!”

    赵富远远地在中庭里候着,听见叫声急忙跑进来:“参见奎……哦,原来是吕郎君!”

    奎木狼和吕晟形态互换之事,在玉门关上层众人眼中并不是秘密,只是大家一则难以分辨,二则也不确定奎木狼这样纵容吕晟到底为了什么。反正二人面目一样,大家平日里装聋作哑,谁掌控这具躯体,谁便是自家的主人。甚至对非人非神的星将们来说,也是无可无不可。

    “玄奘法师在何处?”

    吕晟问道。

    赵富急忙道:“就在三里之外。他已等候多时了,命属下传讯,便是想要见您一面。”

    从李庙往东,八里便到州城。一条土路夹在两侧的白杨之间,此时月光明亮,有树影筛下,细碎斑斑。大漠方向有风吹来,似乎还带着些沙尘,吹打在树叶上,窸窣作响,似乎有游魂在啮齿。

    吕晟带着翟纹骑着马走在土路上,向东行了三里,路边有一株巨大的胡杨,胡杨之下盖着一座五里亭。玄奘和李淳风就站在五里亭的台阶上,静静地恭候。

    “法师!”

    吕晟急忙下马,深深地抱拳躬身。翟纹也屈身致礼。

    “吕兄!”

    玄奘介绍道,“这位乃是长安咒禁科博士,李淳风。”

    李淳风这是第一次正式见到吕晟,禁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他,神情中隐约有些黯然,想来是感慨当年名满长安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博士!”

    吕晟含笑致礼,“当年我在长安时,曾经在太医署任职,那时咒禁科刚组建,仍然是袁天罡大师在主持,想不到今日竟然交到了你的手上!”

    “天罡先生正是家师,”

    李淳风皱了皱眉,笑道,“家师年齿已高,所以才让我这后辈来做些俗事。”

    “伺候宫廷可算不得俗事!”

    吕晟大笑,转向玄奘,“法师,听纹儿说是你紧急传讯想见我,不知有什么要紧之事?”

    “当然是要紧之事。”

    玄奘含笑道,“我今日请了李博士来,便是想试试祛除你身上的奎木狼灵体。李博士学了《针十三鬼穴歌》虽然是人间法门,贫僧却想试一试是否有效。”

    “针十三鬼穴歌?”

    吕晟愕然道,“是针灸吗?”

    翟纹则神色凝重。

    “针十三鬼穴歌是孙思邈真人传下来的歌诀,又叫鬼门十三针法,专治邪灵附体,祛除恶煞,正是对症的法门。”

    玄奘解释道。

    吕晟和翟纹对视了一眼,长长叹息一声,心中对玄奘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个天下闻名的僧人,就因为五年前和自己的一场辩难,一次约定,不远数千里来到敦煌探究自己的生死真相,闯莫高窟,探青墩戍,历劫玉门关,无不是九死一生,险阻重重。

    吕晟似乎回想起当年长安往事,慢慢道:“我在太医署时便听说过孙真人《针十三鬼穴歌》只是这套针法乃是医家不传之秘,一直无缘一睹,想不到他竟然传给了咒禁科。”

    “吕郎君,你眼下应该是六魄被夺,三魂仍在,所以身躯才被那奎木狼支配。那么你如今精气神感觉如何?”

    李淳风从怀中拿出一只兽皮针套,在五里亭的一只烂木墩上打开,上面是长短大小不一的十三根针,似乎是黑曜石制成,闪耀着纯黑的光芒。

    吕晟盯着那黑曜石针,慢慢道:“现在我的记忆溃散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池塘中砸进了一块石头,以奎木狼夺舍那时为圆心,涟漪般往外扩散,扩散一圈,便抹灭一圈的记忆,甚至久远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这便是三魂逐渐被侵蚀了,胎光乃是人的生命之光,爽灵便是人的智力、智慧与记忆,幽精则是人的爱欲。”

    李淳风道,“若仅仅是记忆力模糊,说明奎木狼是在抹除你的人格,想彻底与你的身躯融合。”

    吕晟沉重地点头。

    玄奘问道:“吕兄,我临来之时听赵富说道,你当年和奎木狼立下契约,要奎木狼帮你杀一个人,令狐德蒙!可否告诉贫僧,你为何要杀他?”

    吕晟慢慢道:“令狐德蒙便是当初陷害我的人!当初我将身躯借给奎木狼之后,只提出一个要求,便是让他帮我杀了令狐德蒙。只是更详细的记忆却如同雾里观花,模糊不已。”

    玄奘神情沉重,看了李淳风一眼:“看来最坏的情况应验了。”

    李淳风霎时间额头便渗出了冷汗。

    吕晟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玄奘摇摇头:“没什么,咱们先诊治一下吧。”

    玄奘和李淳风把周围的木墩都搬过来,和中间的木墩并成一张床。

    李淳风道:“吕郎君,脱掉衣服躺在上面。另外需要针灸会阴,还请翟娘子避一避。”

    李淳风拿出针套,从皮套中抽出十三根黑曜石针,夹在指间,口中一喷,忽然一道符箓喷了出来,见风即燃。李淳风用针尖挑着火焰,瞬间针尖上火焰燃烧。

    吕晟神情凝重地盯着黑曜石针,忽然摇头,断然道:“多谢法师和李博士美意,在下还是决定不针灸了——”

    “动手!”

    玄奘忽然大喝。

    李淳风陡然出手,身子绕着吕晟旋转一圈,手上的黑曜石针已经少了六根,漆黑的石针分别插在吕晟的鬼床、鬼市、鬼堂、鬼枕,以及两臂的鬼臣,六道鬼穴,对应的正是颊车穴、承浆穴、上星穴、风府穴和左右两臂的曲池穴,整个上半身彻底锁死。

    说来也奇怪,黑曜石针原本燃烧,可是有些穴位入针后便熄灭,有些入针后反而烧得更旺,仿佛插着一根火线,而有些入针之后黑曜石上却布满冰霜,寒气逼人,更有些片刻之后,那黑曜石针便粉碎成了细末。

    吕晟发出沉闷的吼叫,整个身子如同遭到雷击,随即僵硬不动。头脸之上插的针燃烧如火线,极为诡异。

    “法师……你们这是做什么?”

    翟纹大叫一声,便要扑上去。

    玄奘一把拽住她,手掌顿时被扎得鲜血淋漓。

    玄奘忍住痛,沉声道:“翟娘子,此人不是吕晟,是奎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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